第三十二章 倒流之泪之一

　　这一场宴会真个是高潮迭起人人尽兴，直闹到晚上九点这才纷纷谢过周经理告辞而归。唐平之也拦了辆过路的汽车要回县城去，祝志平和文重儒倒是劝他住一夜明天早晨再走的，可是他一来怕回到曾经和胡丽君无限恩爱的爱巢而睹物伤情，二来怕钟春英会挂念得彻夜难眠，便又把祝志平拉到一旁，再三地拜托过后，坚持回县城去了。
　　唐佩琦上个月还是个求学的学生，这个月却已是为人师表，好心情岂是一个“美”字了得？再加上支书太太李凤英对老公发出了最后“通牒”：“我对你说，老狗！半个月内你要是不帮玲玲把她那‘赤脚医生’的‘赤脚’穿上鞋子，你就侧厢间柴房里过日子去，不要想上我的床！”葛支书情急无奈，又托关系又求情，又许利益又送礼，总算让葛玲珍这个“赤脚医生”穿上了鞋子——成了石桥医院的一名正式护士。小夫妻俩出成双入成对，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开心得李凤英把她的老狗温柔得好几天走起路来脚下都飘飘的。
　　按理说唐佩琦过着如此幸福的生活本该春风得意才对，可是他偏偏心事重得不能再重！妈妈去世的痛苦尚未淡忘，谁知竟又忽闻传言：妈妈是被爹爹唐平之的喜新厌旧气死的！暗地里一了解，种种迹象表明，爹爹与那个姓钟的女人之间已经不是“新欢”那么简单了！
　　要说唐佩琦受过高等教育，父亲断弦而续合情合理又合法，本应该高高兴兴接受才是！可是当他联系上妈妈生前一连串的变态，由不得他不将之与父亲是否有新欢一事联系到一起……这一联系起来不要紧，唐佩琦的推理难免会像一滴油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不受控制地伸展开来！
　　严格一点说，祝志平还算不上唐佩琦的老师，可是在唐佩琦的心里，祝志平不是自己的老师胜似自己的老师！倒不是他唐佩琦高考前的复习中祝老师对他有问必答百问不厌，也不是他面对为难祝老师急公好义为他排忧解难。这唐佩琦颇有乃父之风，是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之人！如今更是感觉值得他师事者少之又少，这祝老师令他唐佩琦折服的才学和风骨，才是唐佩琦他一直以来以师事之的主要原因。
　　星期五下午，祝志平和唐佩琦都只有第一节课，下了课后祝志平因为心中有事，急行几步赶到唐佩琦讲课的教室前，见唐佩琦夹着教科书和备课笔记，正从教室里往外走，便招呼道：“唐老师，借一步说话。”
　　“祝老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你这个样子唤我，我真的很尴尬。”唐佩琦确确实实真诚到不能再真诚，“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琦琦，再不叫我佩琦，小唐都好！不会是你嫌我这个学生不成器吧？”
　　祝老师见唐佩琦说得诚恳，若是坚持那点虚礼未免落人虚伪的嫌疑，也就不再客气道：“你既这样说，我也只好倚老卖老了。我说佩琦，我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聊聊，今天下午你和我都没有课了，要是你没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能不能找个地方，就你我二人？”
　　能与祝老师闲聊应是愉悦的事，唐佩琦赶紧回答道：“这样子吧，学校到我家一来一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祝老师今天下午要是也没有甚的其他事，干脆就去我家里吧。”
　　老唐家自从胡丽君去世后一直都不曾有人住过，不过唐佩琦大学毕业分配在石桥中学，尤其葛玲珍在石桥医院上班后，小夫妻俩隔三差五地都会一道回来扫扫浮尘，烧烧炉灶给家中添点热度烟火气，所以祝志平进去后只觉得屋子里还和以前一样整洁明亮生气勃勃！虽然难免会想起胡丽君生前的风姿俏影快人快语，可如今天人永隔唯有惆怅满腹，却并没有对似乎近得触手可及的另一个世界有半点的恐惧不安。
　　唐佩琦一边麻利地添水生火，一边和坐在旁边似乎有点神游的祝老师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些不咸不淡的琐闻。俄顷，锅里的水便像有人吹响了蹩脚的口哨。又过片刻，哨音渐轻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呼呼声，氤氲的水汽也从锅盖的缝隙间冲出来升腾弥漫，把个一旁坐着的祝志平看得感慨不已，指着蒸腾的水汽问唐佩琦道：“琦琦，你看这热雾腾腾的，你倒说说看，这是一种什么现象？”
　　“这不就是水蒸气么？还能有甚的特别的现象？”
　　“水蒸气是不错，不过么……如果你只单纯地把它看成水蒸气，只怕太轻视它了！说起来，我们人类从最初的茹毛饮血发展到今天的锦衣玉食，从当年的愚昧落后进步到今天的科学文明，一步步走来，要是没有这腾腾的热气相帮相伴，你能想象这个世界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我们姑且丢开大环境不说，只聊聊单家独户一夫一妻之家的完美、温馨、和谐、延续……缺少得了这腾腾的蒸气么？如果一个人在外面工作了一天，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可是锅灶是冷的，水瓶是冷的，气氛也是冷的，那么这种冷会得冷到骨髓冷到心！就我们刚刚两个人一进屋子时的冷冷清清和现在的热乎乎暖融融相比，这感觉是何等的判若云泥？而我们两个人还只仅仅是友人、同事，最多不过是你抬爱的师生关系，都有这种感受，你倒想想看——偶尔的感受都这么的强烈，要是长年累月生活在你我刚进屋时的那种状态下，该是怎样的滋味？该如何去忍受？”
　　唐佩琦是个热爱生活看重感情的青年，几年的大学生活里，每当夜深人静孤衾独寝于宿舍，尤其摇摇那又空又冷的热水瓶，那种空落惆怅好不煎熬！所以祝老师的观点虽然似带玄机，却着着实实说到了唐佩琦的心里！他一边舀水泡茶一边道：“听祝老师讲道理就是这样的令人心里清亮，我毕业分配来学校报到的那一天和玲玲一同回来——处理完妈妈的后事离开后我们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我们一打开门，一股霉腐之气就扑面而来，低头一看这才见地面都长青苔了，梁柱间、屋角里，蛛网游丝怵目惊心。不怕祝老师你笑话，当时我都有点寒毛凛凛的，后来我和玲玲足足打扫了半天，家里干净虽然干净了，可是那一股令人郁闷的气味总是挥之不去。还是玲玲说了，家里很长时间不曾有烟火气了才会得这样的。我们就动手生火烧水，水烧开了还继续烧。真到满屋子都是水蒸气了，呼吸之间这才觉得清爽了许多。从那以后，我们每隔三天两天地就要回来打扫打扫，生生火，烧烧水。等到天冷了我们还打算干脆搬回来住，上下班近了许多，也少受了风霜雨雪之苦。祝老师你说得对，没有房子算不得家，而家也不仅仅只是房子这么简单。人要生气勃勃才有生命力，家也要生机勃勃才能生意盎然。薪火相传就是生机、生气、生命的永远！”
　　“说得好！”祝志平喝彩道，“薪火相传，继往开来，生生不息，生意盎然。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祝志平倒是难得有如此的激奋，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端起茶来慢饮浅啜了几口这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口气一转道，“这茶，不错！你最近可曾去看看你的爹爹？”
　　“这个……”祝老师这一问问到了唐佩琦的尴尬之处。唐佩琦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和妹妹珏珏一直对父亲唐平之所遭遇的不平、屈辱、变故、痛苦而牵挂心疼，想着法子劝慰他，引他宽心开心。可是世间事往往总是这么的残酷，流言蜚语经过唐佩琦兄妹的察访竟然还不是凭空而起，心里的疙瘩愈结愈紧，父子见面交谈自然便少了些平和。既然相见反而不愉快，那就不如不相见，唐佩琦处世经验到底还欠火候，被祝老师这么一问，一时里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我……我……”能言善辩的唐佩琦竟然讲不出下文。
　　祝志平见唐佩琦被一句并无多大痛痒的话就问得张口结舌，可见这年轻人还不像薄情寡义的冷血，便尽量将话题扯得轻描淡写不经意些：“我前两天遇见你爹爹了，看起来精神倒算还好，只是头发也见白了。这人呀，来这个世上走这一遭真个是太不容易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要说为人类，为世界，小老百姓没有这个魄力，更没有这个能力，不敢往大处想！不过为了亲友，为了家人，但凡有点责任心的大多都能做到。有句话叫做‘眼泪水总是往下流’，说的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舐犊之情是为天性，习以为常习与性成，也难怪就少了一点感动，而反哺之义则为修养，须得要身体力行！有道是‘百善孝为先’，首善之泪乃是倒流之泪，不用心则难流，所以才难能可贵。我们石桥街上的大孝子曾老先生的孝顺佳话传到今天仍那么的动人，就是这个原因！琦琦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九个字不是唱唱高调说说别人的，而是要用来勉励自己鞭策自己，才不会辱没了先贤。要晓得亲情和缘分是不能够复制的，时光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后悔重来一遍的。所以我们要珍惜每一份情，每一份缘，每当意不如心不顺时，尤其要把握好分寸。有句话叫做‘爱之深，恨之切’，爱与恨，恩与仇，只是一线之隔；珍惜或毁弃，天使或魔鬼，只在一念之间。唯有换位思考，多替对方想想才能回归理性。世界本应是美好的，正因为有人堕入了魔障，这才发生了许多罪恶和遗憾。琦琦呀，你的爹爹一路走来很是不易，抽点空常去看看他，多沟通沟通。你刚才说得对极了，薪火相传才能生意盎然，只是我们在家庭这个小天地里薪火相传的不但要有舐犊之情，而且也要有倒流之泪，这才符合天理人情！”
　　有道是响锣不需重槌，唐佩琦还是个高质量的“响锣”，所以祝老师一席“闲聊”尽管只是大道理，可是言语间为唐平之“游说”的意思唐佩琦完全明白。单就感情而言，其实唐佩琦对父亲唐平之远比对母亲胡丽君亲近得多。唐佩琦小时候是在外祖母的身边生活，对母爱的感受本就少了一点体味。偏偏母亲的性格又多了点刚，少了点柔。反倒不如和父亲唐平之容易沟通。而且母亲前有郑广喜后又有李阳，不管出于什么缘故，唐佩琦心灵的伤害心头的阴影总是永远的痛。正因为如此，当他知道父亲唐平之竟也有“红粉知己”，他的心便一直凉到了脚后跟，父子亲情原本的融洽和乐出现了疙瘩，发生了故障，真不知往后该如何相处才好。
　　要说唐佩琦面对家里这样的状况感到为难，也着实是为难，尤其是如果让岳父岳母还有妻子葛玲珍知道了实情，未免太过面上无光。这才给父亲丢下几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中话后咬咬牙转身就走，并且再也不曾与父亲有过来往和联系。没想到儿不想爹，爹想儿，竟然托祝老师联络感情来了。唐佩琦虽被祝老师的开导深深感动，不过要转过弯还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