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周济公司之三

　　“牛吃稻草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这句老话说得好！对于福的观点与感受也确实各自不同。就像周伯同当了经理，别人看他风风光光好有兴头，可是他才当了十来天经理，就像孙大圣进了八卦炉，坐卧不宁无举措，烟熏火燎没清头。
　　自从周济公司副经理兼两广办事处主任陈三虎带着一箱周济膏药以及一应手续证明开赴两广后，做了几天现成经理的周伯同终于发觉自己的身份只不过小小地变了一变，工作以及生活的方式和习惯竟然再也难以赶得上趟！从前洒落不羁特立独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的周伯同，成了如今循规蹈矩统筹兼顾有条有理不偏不倚的周经理。都说四十而不惑，可他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要“洗心革面”来个自我大改造。个中滋味，看着别人撑船是不觉得吃力的！
　　尤其这“吃力”还在其次！俗话说“杀头的事有人做，蚀本的事没人做”，他周经理最起码得领着部下把工资忙出来才算妥当！虽说公司里现有的员工都是商业社内部调派，反正同样铁饭碗吃皇粮旱涝保收丰歉不愁。可是人要脸，树要皮，真个做不出点什么名堂来岂不是授人于笑柄？而“周济医药发展有限公司”除了眼下的“周济膏药”支撑着门面，至于到底如何“发展”，虽然陈三虎似乎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可他周伯同却不知深浅摸不着底，好在副经理兼两广办事处主任临行时有话留了下来：“周经理总掌全局并主持周济膏药功能的开发升级，其余人等除了做好各自本职工作以及大量摊制周济膏药外还要团结一致向外宣传，扩大周济公司的影响！我外头快一点个把月，慢一点五六十天就会有好消息回来。只要表现得好，年底的奖金少不了。”所以周经理有点希望有点指望并不等于高枕无忧。从此是每天早早地来到公司，让师弟万应昭带着两个业务员大摊周济膏药，他自己看完当天的报纸后若是不见患者上门求医扎针拿伤正骨贴膏药的话，便吩咐出纳守好电话机恭候两广的“好消息”。如有迟来的患者让他午饭后再来，他周经理还要去采撷药材，研发药品。这万事起头难简直比蜀道还难！
　　如此不死不活不冷不热不痛不痒不郎不秀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牛哄哄的一个公司一晃挂牌就有一个多月，周经理让出纳算了算收支状况：支出三百六，进账二百五——整整亏空一百一十元，还不包括五个人的工资。这门市经营既无广告措施又有医院竞争，惨淡不堪在所难免！面对着一箱又一箱的周济膏药就是变不出现哗哗的钞票，而副经理两广办事处主任陈三虎又一去之后杳如黄鹤，把个周伯同愁得几几乎一夜白了经理头。
　　正当周伯同经理“心里如油煮”……忽闻出纳唤他：“周经理，广东电话。”周经理跌跌撞撞奔到电话机前，哆哆嗦嗦地捧着电话就唤：“是三虎么？是三虎么？你说话呀！”
　　经邮电局总机转来转去的电话时断时续恰似蚊子哼哼令周伯同恨煞，好在爱徒的汇报令他精神一振：局面打开，初见成效，并且已经先汇来人民币三千元，不久还会有款项陆续汇回来。周伯同经理简直就是一下子从北极跳到了赤道——冰火两重天的感受算得他承受力过人，否则这般的热胀冷缩弄不好会得像玻璃瓶似的爆了，那可要玩出人命来的！
　　出纳问：“周经理，你可是今天衣裳穿得少了身上冷？我看你都哆嗦了，可不要弄伤风了，还是早点回去加件衣裳！”
　　周经理笑道：“我在抖么？这叫颤动，懂不懂？哈哈哈！”
　　“周济医药发展公司”发达了的消息很快就先在石桥商业社内部传开了！周经理这一回是为集体作出了贡献，自然不怕露富！尹主任更愿意显示自己决策方面的才能，这样的好消息都要保密，岂不也太过愚笨？隔了一个多礼拜，果然又有一笔三千元的款子进了账，周经理找了尹主任道：“尹主任——我想办两桌酒买几条烟请请客庆祝庆祝，你看……”
　　“我说老阿哥，”尹主任正为自己的“伯乐”之才得意，也为周伯同的“千里马”之能庆幸，亲热地亲自给周经理泡了一杯明前西湖龙井，新茶的清香顿时就弥散开来。尹主任把茶端到周经理面前道：“这么点小事你尽管自己做主，再说大家有过协议：公司的经营、人事、财务，商业社任何人都不会插手过问，老阿哥，大胆点，我支持你！”
　　于是乎，周经理和尹主任一起拟定了赴宴人员：尹主任夫妇和几位副主任以及办公室全体人员还有各部门的负责人，刚好两桌！临走时又从爱徒陈三虎出发前送的真皮公文包里取出两条牡丹牌香烟塞在尹主任办公桌的抽屉里。这二位如今的交情已经非同一般，尹主任自也不用多加客气便收下了。宴会上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看周伯同的那些人，现今自然对周伯同经理另眼相看了！美酒推换盏，佳肴盘连盆转，好一派融和兴隆气象！
　　“自家人”算是摆平，老朋友们那些帮助他的更应该有福同享。文重儒、文重行、祝志平、林广郎、章松璟，最好再加上个话才子唐平之——虽说本不怎么的亲近如今又更疏远了一程，只是躬逢盛世良辰，这石桥街上琴、棋、书、画四才子若能欢聚一堂，大小不论，也算得一桩美谈！
　　周伯同经理有实力自然无所难！有所想便有所动，立即赶往“石桥村饭店”——“人民公社”已经结束了历史使命，“大队”自然改为“村”！
　　周经理进门就见林经理，好似专门在此恭候。林经理把周经理让进了办公室，边泡茶边道：“周经理公司开张我未曾前去祝贺，这上品铁观音我给你端茶赔礼，说说看，你个大忙人今天怎的有工夫来这里转转？”
　　周伯同笃悠悠饮了一口茶，故弄玄虚道：“上学堂读书，进榨坊买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你这里转转有甚的事，你应该比我清爽！”
　　“那好，想吃甚的你周经理尽管拣有的点！”林经理慷慨道，“今天算我请客总好了吧？喇叭，你过来一下！”
　　周经理赶紧拦住道：“我今天来是打算在你这里订一桌酒席……”将自己的计划向林经理说了，还强调，“这一回是公司开支，酒菜该怎样结算就怎样结算，不要帮我省，只要大家聚得开心就好！”
　　定好了日子，约全了客人，用不着周经理多等，傍晚六点钟刚过，文重儒、文重行、祝志平、章松璟、唐平之陆续到了！林广郎自然一直都在饭店里，再加上主人周伯同和公司的出纳——八个人整整一桌。
　　入席前周伯同先提了个建议：酒席上酒话茶话闲话笑话废话疯话悄悄话，不管甚的话尽可以畅所欲言，就是不可以甚的“经理”呀“厂长”的叫得人不自在，违者罚酒三杯！这个建议提得爽极，自然没有异议。
　　祝志平和唐平之已经很久不曾聚首了，老唐家变生不测唐平之五内俱焚无地自容。谢绝了一切亲朋好友的吊祭慰唁，处理完胡丽君的后事回了县城便一直没回石桥街。这一回周伯同托了文重儒来县城请他回去赴宴，他原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可是一听说祝志平也去，不由得心里一动：自己和钟春英的事纸包不住火，如今胡丽君既已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而且儿子琦琦女儿珏珏不知是不是得了点甚的消息，最近的言语往来处处透着骨刺和隔阂！若是自己和钟春英的事完全公开乃至领证结婚，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矛盾发生。唐平之晓得儿子琦琦最敬重信服的人是祝志平，既然祝志平也会到场，正好趁机拜托他帮自己做做工作说说话，便应邀来了。此刻正巧和祝志平紧挨着相坐，便多了一遍问候：“祝老师你最近好么？家里人也都好么？”
　　祝志平见他戚容犹在举止拘束呆板，有心挑挑刺活活气氛让他放松一点走出伤感，便答道：“好，都好！只是周经理有令相互称呼不得带职称，有道是酒令如军令——这三杯酒你是要罚了。”不知无意还是有意他自己也“触雷”了！
　　“老祝呀老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章松璟最是喜好热闹，祝志平说漏了嘴他自然不肯放过，便起哄道，“你盯住老唐不放，却把自己绕了进去，来来来，这一人三杯酒是你们自己倒呢还是我来帮忙？”
　　“罚三杯就罚三杯，大不了我老祝今天成个醉螳螂！”祝志平吃的本是红葡萄酒，酒盅又不怎么大，哪里在乎多这三盅两盅的？只是章松璟又来挑衅岂能放过他去，“倒是你老章，醉与不醉都是个鸟！”
　　“骂人说粗话！”章公璟不由得跳了起来，“骂人也要罚酒的！”
　　“老章你无理取闹！哪里骂你了？”祝志平并不买账。
　　“老祝你说我老章是个鸟，这还不是骂人么？”章松璟咬紧祝志平不放道，“为人师表说出这种粗话还不是骂人？”
　　祝志平却笃定泰山道：“我问你，黄雀是不是一种鸟？”
　　“这个么，”章松璟见祝志平这样子问法情知不妙，晓得弄不好反倒又把自己绕了进去，然而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是一种鸟。”
　　“那么你刚刚说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挑老唐的刺，老唐是蝉，我就是螳螂！你指出我的漏洞，那你岂不是黄雀？黄雀既然是鸟，你老章不是鸟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见我不曾把你这黄色的鸟说到要害处有损了你的光辉形象，惹得你不痛快了？”
　　“这个么……鸟就鸟！”在这种场合，章松璟即便明知输局已定，可是面子要紧，能捞多少是多少，怪眼一翻道，“这黄雀总比你个螳螂要高级点吧！”
　　“你看你，东洋鬼子的劣根性真个是无可救药！”祝志平美滋滋抿了一口酒，指着章松璟道，“明明是个小鬼子，硬是蚂蚁缘槐夸大国——偏偏要自称‘黄军’！不过一只鸟，也头顶个‘黄’字吓唬人！还‘总比你个螳螂高级’呢！你倒去借个镜子照照看——东洋只会出你这样子高级的黄鸟么？不过也难怪，那种地方也出不了什么好鸟……”
　　大家见他二人斗得有趣，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就连很久都未曾在大庭广众之间有过笑容的唐平之也乐不可支得眼角沁出了泪花，呛咳着道：“咳，咳！你们这真是东方朔大战卓别林！咳，咳……妙极了……”好不容易笑过了，唐平之因有心事暗中扯了扯祝志平的衣角，祝志平心中有数，相互使了个眼色，找个借口一前一后来到后门外小河边。
　　此处蛙鼓阵阵清风徐徐，两个人不觉精神一振，唐平之未曾开口伤感又起：“祝老师，我怎么会得这样的流年不顺！你说我这是怎的了？我的这个家……到底是怎的了！嗐……”
　　祝志平劝慰道：“老唐你也不要太痛苦了，人无回天之力，活着的人总得要好好活下去……只有顺变，应变，坚强地往前走，才对得起去者，也才对得起亲朋和自己。”
　　祝志平的一番劝慰说得唐平之心里热乎乎的，他已经开始感到子女、亲朋、同事、熟人一个个似乎言语是冷的，目光也是冷的！尽管钟春英对他极尽温柔和爱抚，可是他知道钟春英同样心怀愧疚和不安。祝志平就不同了，虽然他只不过是个教师，可是这么些年的风雨沉浮，石桥街上几乎都把他比作足智多谋的祝枝山！只要他肯出面说句话，三九天气也会暖洋洋的。听了祝志平的劝慰唐平之好一阵激动，“祝老兄，谢谢你的开导和鼓励，我唐平之今生有幸结识了你，但愿来世还会和你做兄弟！”唐平之抒发完兄弟之情后，自然选择性地告诉祝志平：自己和钟春英朝夕相处情愫日深，有心断弦再续又怕世人悠悠之口，尤其儿子琦琦似乎颇有微辞，如今琦琦毕业分配正在石桥中学……唐平之道，“琦琦最听你的话，只有请你帮着开导开导他，免得我老唐家七翘八裂又是一场不太平！”
　　“这个么……”祝志平未曾料着自己人之常情的劝慰却会劝出点“外快”来，你这仁兄应变得未免也太性急了一点，又忖道：我只不过宽慰宽慰你的心，怎么把自己急切续弦之事说成了是受了我的撺掇？嘴上却又不便明提抗议，略一不快还是急公好义的性格占了上风道，“好吧，等到有了凑便的机会，我帮你劝说劝说他。”
　　两个人回到包厢，章松璟以为总算有了出气的机会，朝他二人怪眼一翻道：“你们不声不响地逃席，要不要罚酒？”
　　“罚酒么，我实在是酒量有限，帮帮忙放我们一马吧！”唐平之因是祝志平答应了帮着做琦琦的思想工作，正自欢喜，话才子的工夫不由得一时技痒，难得的这么谦卑道，“我晓得你老章天生海量，在座者就数你酒量最大，我们甘拜下风！”
　　章松璟虽然贪杯，其实酒量不过一般。要说嗜好喝几盅的一上酒席便不服人倒也不足为怪，只是章松璟的好胜多少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唐平之送的“高帽子”他自然当仁不让，得意洋洋道：“还是你老唐为人谦虚，不像我们老祝总不认输。”这章松璟和祝志平的“较量”一直以来似乎是屡战屡败，虽然他屡败屡战精神可嘉，可是毕竟不如胜利来得风光！这一回想不到唐平之也会公开为他说了“公道话”，让他占了上风未免意气风发，朝祝志平道，“我说老祝，这个裁判员可是你们四才子中人，他总不会得偏向我吧？你还有甚的话说？”
　　祝志平一言不发只是多少有点暧昧地笑着。倒是唐平之似乎凑趣还未曾凑够：“老章的酒量确实是最大，提到酒量最大我倒听说过一个笑话，如果我在这里讲给大家听听，老章你会不会不开心？”
　　章松璟心情正好，而他原本就是最喜欢有三四个知己相聚，上五六瓶醇和酒水，弄七八只可口小菜，说一两段轶事奇闻。现在唐平之既奉送“高帽”在前，又投其所好的后，章松璟开心还来不及怎可能会有异议？连声不断气地表示欢迎道：“有笑话听，混蛋才不开心咧……”
　　“那好，我就说了……”唐平之见章松璟自己将自己的戒备完全主动地撤了防，自是放心大胆长驱直入：
　　
　　一个老子带着儿子去医院打针，护士要用酒精棉球给儿子擦屁股，可是这儿子就是不肯！老子见不是个法子就哄儿子：“老子平时喝酒你也闹着要喝，今天护士阿姨请你喝酒你又耍赖不肯！再不听话以后老子喝酒你要是跟着闹——老子打你屁股！”儿子听他老子这么一说有点糊涂了，问他的老子：“不对不对，你喝酒从来都是用嘴来喝，为甚的我喝酒要用屁股喝呢？”老子见自己的话豁了边，只好赶紧开导儿子：“这你就不懂了，用嘴喝只是酒量不大的人的喝法，你的酒量这么大——酒量最大的人喝酒都是用屁股喝的……”
　　
　　哄笑声中，钻了圈套的章松璟哑巴吃黄连却也忍俊不禁，干脆咧着阔口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好不容易笑够了，章松璟道：“好好好，好你个唐平之，拐弯抹角设了个局让我钻，算你狠！我章松璟既然钻了你的圈套，认输就是，不但认输，而且认罚，罚我也说个笑话助助兴好让大家多喝一盅！”这章松璟并不打算征求得大家的同意，自说自话地讲开了——
　　
　　一个女人，老公有点二百五兮兮的。这一天，他家的洗澡盆散了架，有心去找个箍桶匠一时里又抽不开身来，老婆就朝那二百五老公道：“你成天就晓得吃饱了乘风凉，也好去街上转转看，有箍桶匠请了回来把澡盆给箍好了！要不晚上看你用甚的来洗澡。”
　　这个二百五见老婆不开心倒也晓得害怕，赶紧问：“我这就街上去转转，只是不晓得箍桶匠是个甚的东西。”
　　这女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二百五领到散架的澡盆前，指着盆箍问道：“你认不认得这是甚的？”二百五说：“认得，这是圈圈！”女人又问：“这圈圈有甚的用？”二百五还算有一点开窍，指指地上散着的澡盆板说：“套这些东西用的！”这女人见老公答得还算有清头，便对二百五说：“箍桶匠就是用这个圈把这些套起来的。”这二百五突然福至心灵，不等老婆说完就一拍胸脯：“笃定——包在我身上。”颠发颠发出门找箍桶匠去了。
　　这二百五东街寻到西街，南街寻到北街，偏偏箍桶匠和他没缘，寻得满头大汗就是寻不到，忽然一时内急便躲到个角落里方便起来。这二百五解决了后顾之忧，正打算离开，猛地看到角落里一只蜘蛛正在织网，那圆圆的蜘蛛网眼看即将织成，哪晓得这二百五却似发了狂——拼命一跳就把那蜘蛛活捉了。
　　捉到了蜘蛛的二百五气喘吁吁跑回家，等不及进门就大表其功：“箍桶匠找到了，箍桶匠找到了！”二百五的老婆一听倒也高兴，这个呆子总算也有不呆的时候，可是一看却连个人影也没有！不由得奇怪道：“人呢？”那二百五摊开手掌朝着老婆道：“在这里！”
　　这个女人一看，气得差一点昏了过去：“这就是箍桶匠？”想不到二百五倒也会说得很：“箍桶匠不箍桶匠我不管，不过这家伙会做圈套可一点都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