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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蟆作雹、水先生、陶金铃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2-28 00:05:47      字数:5422

  197.虾蟆作雹
  【原文】
  京师某公,尝参喇嘛章嘉师。适雨雹,问雹何以成?师漫应曰:“虾蟆所作耳。”某公意其诞,师曰:“姑志之,异日见之当信耳。”后某公以事西出嘉峪关,值天昏欲雨,止野庙中,见土人聚观河上。问何故,曰:“视虾蟆作雹。”某公顿忆师语,近观之,见虾蟆千万衔岸上土少许,复饮水河中,已,张口岸上,口中皆雹也。大者成大雹,小者成小雹,须臾吐之,风捲而去。
  【译文】
  京师的某公,曾参拜喇嘛章嘉大师。当时正值下雹子,某公便问冰雹是怎样形成的?章嘉大师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蛤蟆弄出来的而已。”某公感觉大师的回答有些荒诞,大师说:“你姑且记下便了,将来有一天亲眼见过就会相信的。”后来某公因事西出嘉峪关,这天赶上满天乌云要下雨,只好提前结束行程来到一座野庙中躲避。继而发现庙前的河边有不少当地人围观,就问他们是什么事,当地人说:“看蛤蟆作雹子。”某公顿时想起大师的话,便近前观看,见到千万只蛤蟆在岸边用嘴衔少许泥土,又在河中喝些水,然后回到岸上张着大口,口中都有一颗冰雹。大蛤蟆做成大雹,小蛤蟆做成小雹,不一会儿都吐了出来,满地的雹子立即被风裹挟走了。
  
  198.水先生
  【原文】
  顺治中,虎贲某公者,延水先生傅其子。水盖越人,年可四十馀,风貌冲蔼。某休退之暇,常与晤言,颇契洽,盖宾而友之者也。水每值三六九日,必出访友人。积二年。某偶宿斋中,与水对榻。一夕漏下俱寝矣。夜中某觉,见水坐灯下,身已急装,匕首照人,气若鬼神,非复故态。乃佯寝以侦其变。俄焉门启,剨然遂去。某骇而俟之,将曙,门复启,水至。提人首累累滴血,徐取药弹之,皆缩小,尽纳口中,灭烛就枕睡。某悸甚。明日,水问曰:“夜来须见否?”某讳之。水笑曰:“形迹既露,敢不告公?昔闯贼寇乱,某从其副小红狼,知其无能也,去之。贼乃恨我,诱杀我父母妻子,我方欲报之,会大兵入关,妖孛溃除。知此贼遁去,廉之数年,今始毕之,向之屡出,良为此耳。公遇我殊厚,然不可留。”乃别而去。
  【译文】
  顺治中期,供职于虎贲营的某公,请了一位姓水的先生到家里给儿子当老师。这位水先生是浙江人,年龄大约四十余岁,看起来谦虚和蔼。某公辞职赋闲后,常与他在一起闲聊,关系很融洽,既是宾主又是朋友。水先生每逢三、六、九的日子,必定会出门访友。这样相处了两年。其间,某公偶尔也睡在书斋中,与水先生对床。有天晚上入更以后两人都睡下了,半夜某公醒来,只见水先生坐在灯下,全身夜行劲装,匕首寒光照人,杀气腾腾,完全不是平常的样子。某公于是装睡以观察他要干什么。接着房门吱溜一声被打开,水先生走了。某公十分惊骇地等待着。即将天亮时,房门再次被打开,水先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血水还在不停地滴着,他从容地取出一些药粉弹在人头上,很快缩至很小,水先生将它放进嘴中,灭烛上床睡了。某公被这种情景吓坏了。第二天,水先生问某公:“昨晚的事你都看见了?”某公没好说实话。水先生还是笑一笑说:“我的形迹既然已经暴露,还能瞒着你吗?当年李闯王起事,我是邢红狼的副将,当我知道这家伙无能时,毅然离开了他。那贼人于是就恨我,诱杀了我的父母妻子。我正要报仇,赶上清兵大举入关,这些妖星溃败被除。但我知道此贼逃掉了,查访他数年,至此刚刚完事,前些时经常出门,都是为了这件事。公待我不薄,但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于是告别而去。
  
  199.陶金铃
  【原文】
  姑苏小伶陶金铃,本良家子。少业儒,尝赴郡应童子试,旅于城南卖酒家。夜梦某观察宴客,召梨园长乐部佐酒,演《玉簪记》,所谓潘必正,陈妙常者也。金铃故不习优,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场焉。管弦金鼓之间,进止合度,而声情特妙。
  乐阑宾散,诸伶皆退。观察独召之入内,小酌于媚香之楼。翠钿红袖,姬侍如云。金铃是时年十有五矣,杂坐其间,星眸环照,莫敢谁何。一名绣云者尤丽,其属意金铃也亦尤厚。于是次第度曲,竞斗歌喉,间有误处,使金铃正之。后堂丝竹,视当声为胜。
  已而观察曰:“旧曲习听,宜各奏新声。”一姬乃唱曰:“袅袅腰肢细,是楼外垂杨,教人旖旎。晓鬟偷学暮鸦飞,更琼梳小掠春云腻。新月纤纤,刚描一线,赛不守两弯眉翠。问秋千锦索系罗衣,直恁莲勾飞起,为前日双燕来时,斗他剪水凌风戏。单消受不惯香醪滋味,倩郎君转倩桃花,替侬家今夜为郎沉醉。”观察顾金铃笑曰:“汝权为桃花可也。”遂酌以饮之。金铃亦取大斗,引满奉观察。一姬继唱曰:“烛花儿分外光荧,酒波儿分外香馨。宫纱扇子裹著袖儿擎,背面儿漏出梅花影,闪烁了郎的眼睛。偷觑了几回,只是不分明。登时恼乱狂蜂儿的性。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着纸儿唤不应,对着帐儿呼不醒,敢则是你侬故意儿薄幸。”观察大笑,为连举数觥。
  一姬又唱曰:“窗纱密密,帘押重重。围住了一楼春梦,透不出一线儿春风。海棠全是旧时的红,盼不上黄昏细雨沾花重,有多少风催雨送,倒不教艳色竟成空。不敢恼公,不敢恼侬,恨孤鸾无故飞入侬的命宫,甚因缘把红丝牵动?”一姬唱曰:“凤箫儿吹得人魂灵飘飘,筝弦儿拨得人情丝袅袅,玉笙儿吸得心花摇,檀板儿拍得泪珠儿掉,一声声都是断肠鸟,唱得樱桃唇焦、莲花舌翘,意思儿仍是没分晓。好模糊的相思曲调,准备着银壶漏尽金鸡叫。”或风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缠绵,金铃斯时若近若远,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间也。
  最后绣云发声,声尤掩抑不可听。其词曰:“一抹青螺,一寸横波。甚玉兔化身,浑似嫦娥。饶是聪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时春愁无那。周旋回避,尽教人两般都错。却待恁般才可。料不是闻清歌,唤奈何?小黄鹂飞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侬两个。此意同缄锁。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灯火,只落得侬知他意渠怜我。”时观察已中酒昏然,故然女歌词俱不闻也。
  少顷,这金铃出宿于西轩。金伶甚惆怅,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梦一侍儿来请,遂引之至一阁中,香兽氤氲,珠翠溢目。却见绣云宛然在榻,起迎金铃。遽相偎倚。金铃私问:“观察亦安在?”绣云曰:“此时尚关渠事耶?幸复无虑。请君为潘郎,吾为陈姑,复演《窃词》一折耳。”金铃喜甚。方欲搴帷,忽闻帘外鹦鹉连呼:“相公来!”绣云推之,乃惊寐,则身仍卧西轩中。
  且悔且忆,而剨然一声,忽复张眼,则身实卧卖酒家,并非西轩也。朝暾射牖,揽衣遽兴。而雀方斗于两檐间,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讶,盖梦之中,又占其梦矣。梦中情事,记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质之梨园,节目皆合。
  金铃由是竟善讴。试度他曲,过耳辄能。既而学使者按试,金铃不见录。而闻他郡梨园,果有所谓长乐部者。潜往访之,则部中诸伶,恍然如旧识。益讶向者之梦良非偶然,殆数也。乃易士而优,隶长乐部,声伎为一时之冠。大江南北,转徙经年。果又有所谓某观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长乐部奏技。至则台榭犹是也,宾客犹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记》。酒阑客散,果召之入内小饮。观察诸姬又皆如旧识。桃源重来,槐安真到,事境虽是,而情转深矣。既而莺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盏觥筹,笑言无异。惟绣云玉肌瘦损,蛾黛凄然,终席无一语,不复歌前日之曲,此其小变也。
  及小酌既罢,金铃果出宿西轩,欻然入梦,梦入于绣云之寝。心惩前事,不暇他语,欲亟遂幽欢,以偿夙愿。而既见绣云殊不自由,转辗之间,竟忘前事,仍问“观察安在”,仍作潘郎,仍闻鹦鹉呼“相公”,仍为绣云所推而觉,仍卧西轩中。瞿然自惊,爽然自失,复哑然自笑。盖是夕之梦,畴昔梦中之梦也。数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梦中之梦、戏中之戏,变幻于是焉极矣。
  金铃本名铎,金铃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
  【译文】
  姑苏有一位叫陶金铃的小戏子,本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年少时读圣贤书,曾到郡里参加童子试(译者注:童子试是科举时代最基本的考试。明、清称郡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的考试,全部合格后取得秀才资格,方可进入官学及正式参加科举考试。未取得秀才资格的,没有功名,还算不得读书人。),租住在城南一家卖酒人家里。这天夜里梦见某位道台大人宴请宾客,召梨园界的长乐班来唱戏助兴,上演剧目《玉簪记》,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潘必正、陈妙常的爱情故事。金铃没学过唱戏,也不记得戏词,此时却扮演女主角陈妙常,上场后在琴箫锣鼓伴奏之下,一招一式完全合度,而声情也极其佳妙。
  乐曲终了宾客散去,戏班子也都收场退去。道台大人独自请了一些演员入府,在媚香楼小酌。席间翠钿红袖,姬侍如云。金铃当时十五岁了,杂坐在其间,周围尽是美女们投来的目光,不敢去辨清谁是谁。一名叫绣云的女子格外美丽,她也十分属意金铃。此时歌姬们依次唱歌,赛起了嗓子,间或有唱的不对的地方,都让金铃来纠正。这种不同于舞台演出的后堂清唱,以唱腔音质来分高下。
  接着道台说:“旧曲都听熟了,请你们各人都唱点新的东西。”一位歌姬于是唱道:“袅袅腰肢细,是楼外垂杨,教人旖旎。晓鬟偷学暮鸦飞,更琼梳小掠春云腻。新月纤纤,刚描一线,赛不守两弯眉翠。问秋千锦索系罗衣,直恁莲勾飞起,为前日双燕来时,斗他剪水凌风戏。单消受不惯香醪滋味,倩郎君转倩桃花,替侬家今夜为郎沉醉。”道台回头对金铃笑道:“你暂且做一回桃花吧。”就倒上一杯酒给金铃喝。金铃也拿了一只大杯子,倒满回敬给道台。另一歌姬接着唱道:“烛花儿分外光荧,酒波儿分外香馨。宫纱扇子裹著袖儿擎,背面儿漏出梅花影,闪烁了郎的眼睛。偷觑了几回,只是不分明。登时恼乱狂蜂儿的性。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着纸儿唤不应,对着帐儿呼不醒,敢则是你侬故意儿薄幸。”道台大笑起来,为这一段唱连连喝了几杯。
  又一位歌姬唱道:“窗纱密密,帘押重重。围住了一楼春梦,透不出一线儿春风。海棠全是旧时的红,盼不上黄昏细雨沾花重,有多少风催雨送,倒不教艳色竟成空。不敢恼公,不敢恼侬,恨孤鸾无故飞入侬的命宫,甚因缘把红丝牵动?”另一歌姬接唱道:“凤箫儿吹得人魂灵飘飘,筝弦儿拨得人情丝袅袅,玉笙儿吸得心花摇,檀板儿拍得泪珠儿掉,一声声都是断肠鸟,唱得樱桃唇焦、莲花舌翘,意思儿仍是没分晓。好模糊的相思曲调,准备着银壶漏尽金鸡叫。”歌姬们所唱的或风情妙曼,或哀怨缠绵,金铃此时此刻已经不知远近、安危,怅然若失坐而忘我,不知身在何处。
  最后是绣云开口发声,声调低沉抑郁让人不忍听下去。她唱的是:“一抹青螺,一寸横波。甚玉兔化身,浑似嫦娥。饶是聪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时春愁无那。周旋回避,尽教人两般都错。却待恁般才可。料不是闻清歌,唤奈何?小黄鹂飞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侬两个。此意同缄锁。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灯火,只落得侬知他意渠怜我。”此时的道台已酒醉得昏昏然,因而并没有听出绣云唱的是什么。
  不久后,梦中的金铃从媚香楼来到西轩就寝。心中十分惆怅,伏在枕上凝想,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忽然梦见一个侍女来请他,将他领到一间闺阁之中,屋内燃烧香料的兽炉散发着香雾,到处是珍珠翡翠。只见绣云曲婉地躺在床上,见到金铃立即起身迎接。两相偎倚。金铃悄悄问:“道台大人也在吗?”绣云说:“这会儿还关他什么事?还好不用担心。请你扮演一回潘郎,我来扮演陈妙常,演一折《玉簪记》的‘窃词’。”金铃很高兴。正要掀起帷帐,忽然听到门帘外的鹦鹉连连呼叫:“相公回来了!”绣云急忙一推,金铃便惊醒了,原来自己仍然还睡在西轩中。
  他一边回忆着梦境一边后悔不已,忽然感到激灵一下,再睁开眼睛时,这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睡在卖酒人家里,并非什么西轩。朝阳照射在窗棂上,便穿衣起床。而此时两只鸟正在屋檐上打斗,被它们弄掉打碎的瓦还在地上。金铃深深地自我感叹,原来在睡梦之中,又处于另一梦境了。梦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将梦中所演的《玉簪记》一戏的内容,与戏班子核对,情节完全相符。
  金铃从此竟然会唱戏了。试着唱其他剧目,听一遍就会。郡里的童子试考完之后,提督学政官考察成绩,金铃没能通过。却听说邻郡的戏班子中,果然有个所谓的长乐班。便暗中前往探听,则戏班子中的诸位演员,恍惚像早已认识。越发感觉前些时做的梦绝非偶然,兴许这是天数。于是就不再做读书人而当了一名戏子,隶属于长乐班,唱腔演技名冠一时。大江南北,辗转唱了一年时间。果然又有一位所谓的某道台这个人物,这一天设酒宴招待客人,果然召长乐班去唱戏。到了那里,亭台楼榭还是老样子,宾客还是那些宾客。当天演出的果然还是《玉簪记》。酒阑客散,果然召他们入内厅小饮。道台大人的众美姬还是上次的那些美女。可谓桃源重来,槐安国真到,虽然事物景况相同,但情却更深了。既而歌声再起,唱词曲调与梦境全同;席间酒杯应酬,欢声笑语完全无异。唯独是绣云消瘦了,眉宇间现出凄然之色,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唱前次的曲调,这是小小的不同。
  等到小酌结束,金铃果然出来睡在西轩,忽然进入梦境,梦中来到绣云的卧室。吸取前次教训,顾不上寒暄,打算尽快成就欢事,以了夙愿。然而接着发现绣云很有顾虑,反反复复之间,自己也忘了初心,仍像上次一样问“道台大人在吗”,仍将要做潘郎,仍听见鹦鹉喊“相公”,仍被绣云一推而醒,仍睡在西轩中。暗自心惊,茫然若失,接着又哑然失笑。原来今晚之梦,正是前次梦中之梦。天数前定,最终都不会有差错,居然有如此梦中之梦、戏中之戏,天道变幻到这个程度可谓穷尽了。
  陶金铃本名陶铎,金铃是他的字。因“铃”字与戏子优伶的“伶”字谐音,所以人们都用他的字称呼他。
  
  (《耳食录二编》完。《耳食录》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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