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烽火愁云

　　白禾来到红莲的闺房，推门一看，梳妆台上堆着一些书本。她走过去拿起一本《女学报》，好奇地翻看了几页，觉得新奇而深奥，又拿起一本《抗战文艺》看了看，虽好写字词不认识，也不甚理解，可心里却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热流在涌动，最后，她拿着一本药书愣神翻看了一会儿，望着上面的花花草草，怔怔地放下了。过去像个跟屁虫跟着自己，鹦鹉学舌的小丫头，现在成了李家最有文化的新女性，白禾着实吃惊而羡慕。
　　白禾哪里知道，这两年她在豪门虚度，而红莲却心系地和天，除了读书写文学文化，更重要的是感知了外面的世界。她不仅学会了三盘清七盘清，斤求两两求斤外，课后和寒暑假总跟春海在一起，学着识别药材和药理，还不断地思考人生。受春海的影响，她的闺房时常会冒出一些刊物和小册子，这些东西悄然影响着她的心灵，让她早早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向阳的坡道。
　　这时，一阵风飘过，白禾闻到一股馨香，那是栀子花的香气。她来到后院，首先看到靠墙一排花开浓烈的栀子树，望过去，一株株白绿相间，油光发亮，酷似翠玉所雕，比起她发间的那一小朵，后院可是一片馨香园。“啊！栀子，我的老朋友……”她望着花儿叹息：当年种下你们，我们一直相信相爱，可有一天，我突然走了……记得上轿前对红莲说，要她好好照看你们的……
　　院中浓郁的香风里，她还看见张小坤和幺狗正在凝神练功夫，由于太投入，白禾站在门边也没被觉察。幺狗一副初生牛犊的样子在张小坤的指点下一招一式操练，当偶尔露出像样的一招，师傅张小坤便为他大声叫好。
　　幺狗完成一组动作下来，扭头发现了白禾，三人刚寒暄几句，放学的红莲回来了，张小坤和幺狗去忙碌，这俩姐妹便一刻不离地腻在了一起。
　　“二姐，你不生气了？”
　　“气够了。”白禾打量妹妹，发现红莲不仅个子长高，小胸脯也挺起来了，白禾点头道：“小丫头……两年不见，你真变成大姑娘了。”
　　红莲摇晃着白禾的手，提起小女婿来打趣，白禾回避这个话题，问她上学怎样，先生可好，没想到这后一句让红莲双眉微蹙，幽幽地说，恐怕上不成学了。白禾问为什么，红莲说，战火将很快烧到云江。
　　晚上，白禾和红莲忧心忡忡，合被而眠，她们絮叨了大半夜。红莲兴奋而神秘地告诉白禾，她要和春海一道，走一条为国为民的光明之路。白禾问，你还晕血吗？不了，红莲回答，今后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流血。小小的红莲口气是那样淡定，这让白禾吃惊不小，她感到妹妹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遥远，远得自己已经够不着了。
　　翌日，白禾早早起来帮母亲做好早饭，陪她说会儿话，吃了早饭又抱着锁儿玩耍一番，最后忍不住来到豆腐坊帮着姐夫煮浆做豆腐。看着白禾娴熟的技艺，张小坤便把豆腐的事交给她，自己和幺狗去乡下收豆子去了。
　　晌午后，李万顺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的晚饭，有三蒸，有豆腐丸子和藕丸子，还有一盘炒豆饼，这些都是白禾爱吃的。
　　堂屋里，大家吃着说着笑着，可气氛中总是隐约有一种说不出的愁云密布。可就在这全家难得团聚的兴头上，却见高得贵的管家行色匆匆走进来。
　　“白禾，老爷生病了，让你赶快回去。”
　　白禾一听愣住，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红莲朝管家说：“回门三天，今天才是第二天呢！”
　　管家咳嗽了一声，站在一旁拉着脸，一时间气氛尴尬起来。李万顺无奈的对白禾说：“回去吧，老爷生病……你做儿媳的应该回去。”
　　“老爷说，”管家字斟酌句，“寅借卯粮……以后再补。”
　　白禾掏出手绢擦擦嘴，犹豫着站起身。
　　“白禾，”翠姑叫了一声还没说话，李万顺马上接过来说：“你回门时间不够，高老爷肯定会给你补回来的，到时……我去接你回家。”李万顺笑着对白禾说。
　　白禾低头不语，慢慢离开桌边，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却成诀别之语，此刻一别，竟成了妇女阴阳两隔不相见了。
　　
　　白禾极不情愿地坐上轿子跟着管家回府，一下轿进门，就看见厅里站着高得贵，神态从容，无病无灾。
　　“白禾，对不起，真对不起啊！”高得贵看着吃惊的白禾，面带愧色，“实际上……我没病，就是急着让你回来。”
　　“这……”
　　“孩子，这是不得已啊。”
　　说着，高得贵示意极其不满的白禾坐下，面色凝重，“你知道吗？要出大事了！国破家亡的大事。”
　　白禾一听，气消了一半。
　　原来，白禾走后的那天晚上，货栈的老王从省城回来，神情惶恐地对高得贵描述了在汉口见到的情形，他说飞机大肆轰炸，到处是残垣断壁和死难的尸体，还说恐怕灾难很快就要降临到云江。老王的消息让高得贵陡生忧虑，一向心思缜密的他，听罢噩耗默默思忖，还把自己关在房间足有两个时辰，一出门就令管家驾车随他一同去了一趟高家湾。老爷不带家丁和仆人，行色匆匆带着管家去乡下老家，这样的事本来少有，第二天回来板凳还没坐热，他又令管家速去接白禾，这下可非同小可了，一切迹象让夫人和水枝都感到神秘而紧张，却又不敢前来打听。
　　这会儿吴妈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碗。
　　“老爷，燕窝煮好了，你们快趁热吃吧。”
　　吴妈笑吟吟地说，眼光温和地看看白禾，拿着盘子走了。
　　“白禾，你晚饭一定没吃好，我特意让吴妈为你熬的，快趁热吃吧。”
　　“不想吃。”
　　“你不吃，就是生我的气。”高得贵有几分不悦了，“别气了，我也是没办法。”
　　白禾端起碗，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燕窝羹，心情依然不爽。她拿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羹汤，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白禾，我们要提前做打算了。”高得贵用一副深思熟虑的眼神看着她。“我打算把一个重担交给你，现在就是要和你商量。”
　　“何事？”白禾疑惑的看着他，心里惴惴的。
　　“我想让你带着小喜回乡下，回高家湾暂且躲避一阵。”
　　“就我和小喜？”
　　“是啊，不过，我会派管家和家丁护送你们，还让冬梅跟着伺候。”
　　她怔怔地听着，感到很突然。高得贵站起来了，边说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唉，兵荒马乱，始料不及啊，没想到这一天提前来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站在她跟前指着清单上的文字说：“这是高家的财产清单。”他停顿了一下，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还有的……等以后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她依然怔怔地，并没伸手接那张纸。
　　他指着清单说：“喏，这上面除了汉口的资产，在乡下的田亩宅院，还有牲畜佃户等情况，这上面记载的很清楚，你把它收好了。”
　　她很困惑地看看他，就是不伸手接。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一份。我要告诉你的是……管家是个孤儿，他跟了我几十年，完全可以信任。城里和乡下，还有汉口的……商铺家产和田庄，他心里都有数。这个清单我给你一份，不过是要留个备忘。况且，你是我高家唯一的儿媳，当然应该清楚。”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将清单放在她的手上，她眼瞅着清单上麻麻密密排列有序的字和数，脑子里一片空白。
　　“孩子，我只能相信你了！”
　　“我……”
　　我有什么能耐？难道……就这样离开县城娘家，带着个鼻涕虫到乡下去？她感到困惑而心焦。一旦要离开生养的爹娘和熟悉的县城，一股莫名的孤寂与恐惧涌上心头，她茫然地看着屋子一角，陷入苦恼和沉思。
　　这时，“咚”一声，高得贵慢慢跪下，跪在白禾的面前。
　　“老爷！”她叫一声，脑子发懵。看着高得贵已然谢顶脑袋周围的满圈白发，嗫嚅道：“老爷……使不得，你快起来……”
　　高得贵摇头道：“白禾，我要把小喜托付给你，把高家的未来和托付于你，望你答应。”
　　白禾手足无措，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把眼睛看向黑洞洞的角落。
　　“白禾，你不知道吧，我当初选你为儿媳，绝不是一时兴起啊，作为街坊乡亲，我早就观察过你，那年发大水……你也就十来岁，我看见你给逃荒的人施舍豆腐脑，还救过街边奄奄一息的小狗。我当时就想，这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那年你父亲找我借黄豆……我二话没说借给他，那可也是看你的份，怕你忍饥挨饿呀！如今……我高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