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德烈

　　从红树林坐公交到深圳北一个小时，从罗胡坐地铁到机场一个小时，从科技园开车到小梅沙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构筑了我对深圳所有的印象和认知，这是我生活的全景，外看线条分明内看腐朽颓败，当所有的细节被剔除以后，余下的场景游移变幻莫定，人物面目模糊不清，剧情紊乱，关系错综复杂。
　　
　　有一次，我在华强北一家宾馆和一个陌生女子开房，那个服务生看见我就笑了，说：“你也来深圳了？”他说他是我的高中死党，我们曾经一起抽烟喝酒调戏女生，半夜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赌博，还有一次我走进地铁，一位年轻的女子拉着我的手臂，说她还深深的爱着我，我消失后她为我住过院流过产，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我曾经在哪个出租屋和谁同床共枕，在哪个宾馆和谁赤裸相对，又在哪个酒店和谁缠缠绵绵。
　　
　　我说：“爱这个东西不值钱，你想要多少？”她一下坐倒在地，悲恸大哭，我惊恐地甩开她的手臂向滚滚人流中逃窜，进地铁前我回过头来，她坐在远处的地上幽幽的看着我，泪流满面，笑颜如花。
　　
　　李眼镜暗地里逼走了大乔撤了我的职，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公司的业绩表彰大会上，他向老板汇报工作总结，像是望着圣母马利亚洁白的胸脯，脖子勾成直角板，目光神圣庄重：“外贸五部群龙无首，我们将会从人才市场上招聘一个进来，至于王烈嘛，业务水平还是很精湛的，公司需要这样忠诚的老员工，只要努力前景还是光明的。”
　　
　　我知道这是他最擅长的招式之一：灌迷魂汤，当着众人的面把你夸得顶呱呱，背地里一个深坑正在帮你挖，但众人就是心悦诚服连老板也默笑不语，我冷声笑了笑说：“这是李总监您领导有方，御人有术，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去年您带我去找小姐的报销单是否该签个字？”然后看到李眼镜一张圆脸变成了一块冻僵了的猪肝，又黑又硬，我心里就乐开了花，这猪头肥耳，想我死怎么也得拉你下水，按照公司规矩，只要我不辞职你就拿我没办法。
　　
　　还没下班就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有点儿不耐烦问我怎么还没到，说新京夜总会今天有朵特别娇艳的花，我说您老先慢慢采着，可别刺了手。我想好了，以李眼镜的为人和气量，我损他一次他必定坑我十次，但他暂时也不敢逼得太紧，我对付他的撒手锏就是知道他太多秘密，但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他就不敢轻举妄动，用不好就可能玉石俱焚，我想我得尽快提高业绩，才能保住饭碗，所以今天我特意约安德烈了解美国客户的情况，大乔离职后，这个客户由我来跟进。
　　
　　新京夜总会位于罗湖向西村，这里的小姐多才多艺姿色过人，据说学历最低也是本科，有不少还是从北京天上人间过来的，坐台费一般是八百，出台费用最少是两千，即使出得起价格，也不一定拿得下这里的妞。夜晚是灯火辉煌的时刻，到处散发出淫靡腐朽的气息，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滚涌动。
　　
　　这家夜总会的大厅里坐满了人，台前有个歌手咿咿呀呀的唱着你爱我我爱你一类的酸歌，旁边有个穿三点的钢管舞女郎伴乐，两条白腿像是圆规一样张张合合，动作夸张刺激。安德烈不止一次将这里和世界各国红灯区对比，拉斯维加斯的小姐简直是大功率充实娃娃，新加坡的小姐永远都夹杂着一股海潮的气息，汉堡的小姐可能来自于你的故乡，曼谷的小姐谁说她们一定就是女性……
　　
　　安德烈嘴中的花就是台前的这个歌手，正是和我有过一夜情的王玲，她极度抗拒安德烈的盛情邀请，拽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本小姐卖艺不卖身，说完这句话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爱莫能助的冲她笑了笑，能在这个场子里混得开的，肯定不是吃素的，不过我实在没想到她竟然是小姐，安德烈满脸失落只能退而求次，请她陪喝酒聊天，这个老美中文讲得行云流水，举止彬彬有礼显尽绅士风度，几杯鸡尾酒下肚就开始动手动脚，王玲开始只是闪躲，然后抗拒，接着发出惊人的尖叫，落荒而逃之前表达了强烈的外交谴责：“你不是人。”安德烈砸吧着肥厚的嘴唇，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愤怒的评论：“不就是一只鸡嘛，装什么装。”
　　
　　大厅中漆黑迷乱，男男女女拥簇而坐，黑暗中有一双冰冷的手穿过人群排开孤独，轻轻的覆盖住我的双眼，有一个声音越过喧嚣和嘈杂，在我耳边低声温柔的呼唤：“王大哥。”我扭过头来，一张熟悉的面孔逐渐浮现，我昔日的同事我的下手李慧。
　　
　　李慧是我第二个招聘到外贸五部的女孩，也是海外市场部三娇之一，另外两个当然是大乔和小乔，一开始我就对她充满了性幻想，她似乎对我这个上司也有几分仰慕，频繁地找我请教问题，好几次我故意把她留在我的办公室，等人走完了再调戏她，我问她的胸是不是D罩的，她红着脸不停的咯咯笑，在她生日的那天晚上，在一个蛋糕和一束玫瑰花的哄骗之下，在我的办公桌上，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从那次之后，办公室，梧桐山，红树林是我们经常偷情的地方，甚至有一天深夜，我们在中山公园对着孙中山的雕像做了三次。
　　
　　渐渐的，公司里有了关于我们的非议，李眼镜对我提出严厉的批评，作为领导应该以身作责，不要带坏公司的作风，对此我嗤之以鼻，以身做贼还差不多，公司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你糟蹋过的比谁都多，凭什么板着脸教训我，但我感觉事态需要进一步控制住，我对她说我们分手吧，不要耽误了彼此的前程，她红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从那之后我就刻意的疏远了她。
　　
　　不久，她和一个英籍南非人谈妥了一笔交易，此人黑得像是从墨汁里捞出来的，一脸浓稠的胡须像是海藻攀爬在脸颊和下巴上，用我们的审美观来看，是可丑孰不可丑，他提出的成交条件很简单，希望能和美丽的东方女性李慧小姐共度一宿，我一听这话就压不住怒气了，把合同甩了他一脸，他也不生气，说你们再考虑考虑。
　　
　　回来后，我像是政治部主任一样做李慧的思想工作，先站在组织的高度上：现在你业绩垫底部门也是惨淡经营，组织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后来又建立情感联系：客人只是让你陪一晚上，又没说要跟你发生关系，这丝毫不会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最后从利益的角度分析：这笔交易你会获得6万块钱的提成，钱重要还是个人自尊重要，千万别和钱过不去，人民币才是最亲的人。任凭我舌灿莲花，她死活不同意，我想到部门没有业绩我就得滚蛋，于是咬了咬牙心一狠说：“你不同意可以，那就递交辞职报告吧。”
　　
　　那天晚上我坐在酒店的大厅里，来来回回的往他们的客房前跑，每次都想破门而入，犹豫再三却又忍住了，清早她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她披头散发步履摇晃，双眼里都是骇人的恐惧，她颤抖着扑进我的怀里，死命的抓着我，像是被遗弃的婴儿，嘴里一个劲儿的说：“王大哥，我明明爱的是你，我爱的是你呀。”我紧紧地抱住她，她才刚毕业还是这个社会的雏儿，她的脸蛋清秀娇嫩，她的身材婀娜多姿，我轻轻的抚摸着她的秀发，内心全是柔情蜜意，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臂上，透心的冰凉，寒冷到骨髓里，让我想起很多伤心欲绝的往事，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还数不清的怜悯和同情。
　　
　　李慧拿到销售业绩的提成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公司，没想到半年之后在这里遇到了她，也许我爱过她但更多的只是需求和刺激，永远无法给她承诺和未来，而爱的本身就是绝望。
　　
　　我说你怎么会做这个，她低着头说这个来钱快，只有人民币才能让人有安全感，我说你回公司来吧，她摇摇头，离开万川集团后，也尝试过几份别的工作，但自己怎么也做不好，也不想再过贫苦挣扎的日子。
　　
　　在酒精和音乐的刺激下，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寂寞的猎守，每一个膨胀的躯体都如同鬼魅，在黑暗中尽情的摩擦碰撞，在这里寻找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慰籍，一个卡哇伊女孩坐在我旁边一个老男人的双腿上，他整个下身不停的顺时针转动，两只枯老的手掌在她的内衣里搓抚揉捏，腰身像满弦的弓一样绷着，突然脑袋像鸡琢米点了几下，喉咙里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卡哇伊女孩尴尬的冲我笑了笑，我突然记起来带她出去玩过两次，第一次我们一边做她一边玩微信，第二次我刚进去她就要收小费，我突然胃里一阵作呕，对这里充满了厌恶感。
　　
　　李慧说：“今晚我陪你吧，做什么都行。”我无法接受她是小姐的事实，也无法说服自己让她陪伴，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说她不怪我，这就是她的命，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来深圳，我说你有为以后考虑过吗？她尴尬的笑了笑，今天过得好就不错了，谁管得着以后呢。我站起来说马上就要走了，她脸上浮现出几分失望，这时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过来，安德烈将她拉进了怀里。
　　
　　我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谈好服务的项目和价格，然后安德烈搂着她上下其手，我肺里全都是愤怒的火焰，我封住他的领子，举起拳头来就要打，李慧急忙拉住我的手臂，不停地摇头，眼里隐约有泪水在闪动，这让我想起酒店里的那个早晨，她扑进我的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我又羞愧又内疚，这个曾经美丽单纯的毕业生，这个曾经善良无邪的同事，是什么让她变成了一个性服务者？是我还是为生活所迫？还是这个社会本身？如果当初我不闯入她的感情世界，又或者不逼她接待客户，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刚才安德烈还吹嘘自己有两大惊人法宝：胸间两座泰山，胯间一杆长枪，胸一甩奶四海，腰一摆五湖皆澎湃，长枪横扫七大洲四大洋，人间处处皆有他喷薄而出的体液，瞧见我质疑的眼神，他抖了抖肥硕的肩膀，果然胸前颤颤峨峨，好壮观。我想象着两人交配的姿势，我心里就涌起深深的难过，她也会同我一样难过吗？她被他压在身下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安德烈搂着她走之前，她再次泪光闪动：“王大哥，如果你还记得我，就经常来这里看看我吧。”
　　
　　年轻的女歌手王玲又站到台前的聚光灯下，像是梦呓一样在唱。
　　
　　红尘幽幽
　　寂寞如发
　　这座城市显得越发的冷清
　　烟花易逝
　　岁月空流
　　而我总是在孤独的等待
　　理想遥不可及
　　梦中的人若隐若现
　　是谁的泪水湿透了昨日的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