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春 秋 大 梦

　　庄义杰是在拂晓前回到无恒山庄的。他刚进大门，杨秀英就迎了上来。杨秀英虽然满脸倦容，但表情却已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一边接过庄义杰手里的东西，一边说：“你先坐下喝杯茶，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洗澡水和早餐，等一会你洗个热水澡，美美吃上一顿，然后再去睡上一觉。”
　　说完这番话，她就转身离开了。
　　目送杨秀英离开后，庄义杰坐了下来，刚端起茶杯，许无恒走了进来。庄义杰连忙站起来，谦恭地叫了一声师父。许无恒呵呵一笑。
　　“看来这件事情办得不太顺利吧”
　　“是，不过还好，有惊无险，东西拿回来了。”
　　庄义杰接着就开始讲述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幕幕，讲到潜伏在屋顶上的那只“黄雀”时，恰好杨秀英过来，说洗澡水准备好了，是不是先去洗个澡、然后美美吃上一顿再说。许无恒摆手制止，让庄义杰把事情的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再讲一遍。庄义杰于是就将事情的经过重新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听完庄义杰的叙述，许无恒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只座钟果然大有来头啊。”
　　许无恒一边说一边伸手把那只座钟拿到自己面前，然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不由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无论从材料、做工、形状等等各个不同方面来看，这不过就是一只极其平常极其普通的座钟呀。日本人为什么会对它如此大动干戈呢？”
　　庄义杰和杨秀英也面面相觑。
　　“如果真是一只极其普通的座钟，那就让我带回广州，让我师兄交差算了。”
　　庄义杰试探性地开口道。
　　许无恒再次摆摆手：“事情肯定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这只座钟肯定大有来头。这样吧，你就照我干丫头说的，先去洗个澡，然后美美吃上一顿再说。”
　　庄义杰依言起身而去。杨秀英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干爹，能让我看看这只古灵精怪的座钟吗？”
　　“应该说你个臭丫头跟这只座钟一样古灵精怪。”
　　许无恒呵呵笑道。
　　杨秀英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接茬斗嘴，而是伸出双手，抱起座钟认真细仔地察看起来。跟许无恒一样，她也是将那只座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却是看得一头雾水。
　　是呀，如果真是一只极其平常极其普通的座钟，矮东洋为什么会对它如此不惜血本大动干戈呢？她突然心念一动：这只座钟本身虽然极其平常极其普通，可是如果它里面藏着什么秘密，那它也就不平常不普通了。这样想过，她连忙将自己的这一奇思妙想告诉了干爹。
　　这一点许无恒也想到了，但她一个小女子，看问题总是能够知微见著、由表及里，不为别的，就凭这一点，许无恒就应该向她竖大拇指。他当即拍手笑道：
　　“你个臭丫头就是不同凡响。你干脆再告诉我，这秘密究竟藏在哪里好不好？”
　　“哈哈，干爹这是要我当福尔摩斯了呀。”
　　这时候，庄义杰刚好洗过澡出来，听了他们的对话，他也不由喜上眉梢，世界上的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既然确定这只座钟里面藏着秘密，那他就一定能够解开这个谜团。想到这里，他连忙过来，从杨秀英手中接过座钟，开始认真审视起来。刚开始，他也跟他们一样，看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他首先叫张妈找来一把螺丝刀，然后将座钟上下颠倒过来，还未等到杨秀英回过神来，庄义杰已经用螺丝刀拧下了那只底层隔板螺丝，当他抽掉那只底层隔板，取出一件被油膜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时，大家这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奥秘就藏在这里面。
　　快，快快打开，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
　　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层的油膜纸，最终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两张图纸，一张是广东全省稀土矿的分布图，另一张是广东岭南稀土矿的实绘地形图。
　　“小日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杨秀英有些懵懵懂懂。
　　许无恒说：“这个问题要请教我们的大学生了。”
　　庄义杰略加思索后说：“稀土有工业‘黄金’之称，由于其具有优良的光电磁等物理特性，能与其他材料组成性能各异、品种繁多的新型材料，其最显著的功能就是大幅度提高其他产品的质量和性能。比如大幅度提高用于制造坦克、飞机、导弹的钢材、铝合金、镁合金、钛合金的战术性能。而且，稀土同样是电子、激光、等等诸多工业领域的润滑剂。”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说道：“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说过，中东有石油，中国有稀土。也就是说，我们国家有非常丰富的稀土资源，只是由于落后和战乱，我们暂时还没有很好地加以开发和利用。——”
　　许无恒立刻接过话题说：“无论国家如何战乱不断不堪，无论政府如何腐败无能甚至无耻，但子不嫌母丑，这个国家毕竟永远都是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们中国人的东西，决不能让它落到小倭寇的手里！”
　　明确了这一点之后，就要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杨秀英的意思是图纸留下，座钟由庄义杰带回广州。庄义杰觉得这个想法可行。但许无恒却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用深思熟虑的口吻说：
　　“你们动动脑筋好不好？小倭寇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给他来个釜底抽薪，他能善罢甘休？依我看，咱们干脆来它个一不做，二不休，以不变应万变。”
　　庄义杰想起昨晚三合会屋顶上潜伏的那只“黄雀”，不无忧虑道：
　　“日本人的嗅觉太灵敏，我担心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踪到山庄来。”
　　“这一点早在你师父我的预料之中，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至于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想好了。咱们中国老百姓有一句话叫作惹不起，躲得起。”
　　“躲？我没有听错吧，师父？”
　　“你没有听错。俗话说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他小倭寇还有咱们的国民政府撑腰。因此，为了不让这两张图纸落到这帮强盗手里，咱们只能采取退避三舍的策略。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硬要来山庄惹事生非的话，那老头子只能带上臭丫头和张妈她们去另觅住处了。什么叫以柔克刚？老头子的这套策略就是以柔克刚，你懂不懂？不过说实话，我们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今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了。还有就是，你一定要记住师父的六字真言：当心你的背后。”　　
　　从上海飞来的信鸽就是在这时候落到无恒山庄的。信鸽落下来后，立刻发出“咕咕”的叫声，以此来引起主人的注意。张妈在外面最先听到了“咕咕”的叫声，于是她就照例过去，伸出双手捧住信鸽，再照例来到客厅，把它恭恭敬敬地交到许无恒的手里。等到许无恒从信鸽腿上取下信件，她再接过去——信鸽经过长途飞行，已经又累又饿，必须马上给它喂食。这是一只麒麟花鸽。麒麟花鸽是信鸽中的一个品种，其他鸽种中尚未发现。麒麟花鸽很漂亮，有红灰色和黑灰色的，身上的花纹很像神话中的麒麟的鳞片，故由此得名。
　　张妈捧着信鸽离开后，许无恒望着手里的信件，不由自主地叹息道：
　　“看来如今真是个多事之秋了啊。”
　　许无恒神色凝重，杨秀英鉴貌辨色，不敢随便开口。庄义杰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开口问道：“信上怎么说？”
　　“信上说，汪精卫夫人陈璧君的一块玉佩被盗，照常理来说，一块玉佩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国宝，有必要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吗？但陈璧君说，那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玉佩，那是汪老夫人亲自传给她的祖传宝贝——当然更是她与汪精卫先生的爱情信物，是她看得比她生命都还要更加贵重的东西。陈璧君不依不饶，这件事情自然越闹越大，最后惊动到了蒋委员长。于是，特务头子戴笠亲自下令：第一，对外严格封锁消息；第二，要求南京警察局限期破案，否则严惩不贷。接到这项命令后，南京的徐继平自然不敢怠慢。他马上调兵遣将，明的暗的，各路人马一起出动，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后来听说，干这票买卖的是燕子李三。他又连忙派人星夜兼程赶赴山东，去与燕子李三的师父进行接洽。然而对方很明确地告诉徐继平派去的人：燕子李三月初刚去北平，准备在那里干一票大买卖，他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南京？这么一来，徐继平束手无策了，又不敢直接告诉我这个老头子，于是就把求救信发给吴健生，吴健生呢，他当然也是无能为力，最后只好再把这封信发到我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杨秀英这才开口道：
　　“那干爹的意思，是救还是不救呢？”
　　“救是肯定要救的。关键是怎么个救法。你们有所不知，那个陈璧君，可是个有名的母老虎。她的性格专横，唯我独尊而又飞扬跋扈。早年汪精卫在日本留学时，认识了同盟会的女会员方君瑛。方君瑛文静温柔，才貌出众，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有美男子之称的汪精卫对她一见倾心，情有独钟。然而，陈璧君就是为了汪精卫才跟去日本的。她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她巧用各种心计和手段，最终把汪精卫抢到了自己手中。
　　“辛亥革命后，方君瑛曾和汪、陈一起去法国留学。那时陈璧君已经和汪精卫结婚，并有了孩子。方君瑛见陈璧君一个人又要学习，又要带孩子，忙不过来，便来帮助她照看孩子。就这样，她与汪精卫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发展。
　　“可是前面说过，陈璧君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有一次，陈璧君有事提前回家，看到汪精卫与方君瑛两人在家，十分亲密的样子，陈璧君当即就吵了起来，她大骂方君瑛是个婊子，并且在许多朋友当中公开羞辱她。方君瑛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气愤之余，便吞服大量吗啡自杀了。
　　“你们想一想，为夺夫逼死情敌的女子，是个什么角色？”
　　“干爹，你说这些，跟救人有关系吗？”
　　许无恒心里道，自己讲述陈璧君的故事，原本只是想说明这个陈璧君有多么心狠手辣，没想到这个臭丫头却产生了由此及彼的联想。——他心里突然一凛：是啊，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莫非自己真的老糊涂了，忘了她与杰儿瓜田李下的关系？还有更为关键的，就是跟她有过一个保守秘密的约定？这么一想，他赶紧嘿嘿一笑道：
　　“你个臭丫头，就是鬼灵精。行，咱们现在就言归正传。南京方面呢，我本来是想写几个计策给健生，由他出面去办这件事的。可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所不妥。为什么呢？是怕健生办不好这个事情吗？不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其实不是继平，而是国豪和杰儿。你们好好想一想看，杰儿去三合会拿东西，日本赤佬怎么会跟在后面？国豪会出卖杰儿吗？当然不会。反过来说，国豪可以派人打探座钟的最新下落，他小日本为什么不可以？这就是俗话说的，蛇有蛇路，虾有虾路嘛。所以，这件事情只有两种解释，第一，这两张图纸，对他们有多么重要；第二，那些日本赤佬也不是吃素的。为了最终夺回这两张图纸，他们会派出各路人马，采取各种手段——或者干脆说不择手段。因此，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那些日本赤佬已经知道了杰儿的身份和行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他们正式向广州的国民政府提出援助申请开始，他们的眼睛就已经紧紧盯住了包括国豪在内的政界、军界、警察等等要害人物的一举一动。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想，杰儿与其这时候回广州给自己、也给国豪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暂时避一避日本强盗的锋芒，干脆去南京走一趟。你们以为如何？”
　　“干爹就是老谋深算。”
　　杨秀英拿得起，放得下，于是便率先表态。
　　庄义杰却略显迟疑。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时候去南京，本来跟方素馨说好一起搬新家过新年的计划，岂不又要泡汤？但想虽是这么想，毕竟一来师兄遇上麻烦，理当施以援手；二来也事关自己安危，所以即便不当着杨秀英的面——这些话，庄义杰也同样说不出口。
　　庄义杰此刻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许无恒一清二楚。他瞥一眼杨秀英，心里不由喟叹：唉，一个是多情种子，一个是痴情女子。一个是爱徒，一个是爱女，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哪一边都是一个于心不忍。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他也只能来一个卤水点豆腐了。这样想过，他便开口道：
　　“杰儿你只管放心去南京。广州那边，我会让国豪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至于我这个糟老头子呢，本来是想‘跳出三戒外，不在五行中’，从此不过问江湖的是是非非的，可他小倭寇欺侮到咱们头上来了——别的，老头子不敢夸口，想从我手里夺走这两张图纸，做他的春秋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