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月 华 依 旧

　　依然是车水马龙。依然是灯红酒绿。
　　庄义杰这时候重返香港，重新回到淡水湾的无恒山庄，心情原本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因为，离开师父回到大陆后，虽然没有干过一件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广州的扶危济困，杨州的火烧魔窟，上海的锄恶助弱，尤其是铲除了武汉的那颗大毒瘤，这一桩桩，一件件，却也是可圈可点，可以向师父娓娓道来的啊。可是，无恒山庄现在有一个杨秀英，却是他无法面对，甚至是不敢面对的。他与方素馨马上就要走进婚姻的殿堂了，她杨秀英怎么办？他们可是有过肌肤之亲行过夫妻之实的啊，虽然那一切都是她杨秀英当初的一厢情愿，但说到底，他庄义杰毕竟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而且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所以此刻，当他走进无恒山庄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忐忐忑忑五味杂陈的。尤其是在见到杨秀英的那一刻，他是真正领悟到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的况味。再看杨秀英脸上的表情，庄义杰更是仿佛读到了“星河风露经年别，月照离亭花似雪。宝钗鸾镜会重逢。花里同眠今夜月，月华依旧当时节。细把离肠和泪说，人生只合镇长圆，休似月圆圆又缺。”
　　相对而言，他师父许无恒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表情。从庄义杰跨入山庄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先是胖了瘦了的一番仔细端详，端详过后，就不容分说，拉着庄义杰的手一路来到客厅，一同坐到沙发上，刚坐下，他就紧接着吩咐佣人赶紧煮一壶上等的巴西咖啡，佣人转身准备去煮咖啡时，他又连忙拦下来，他说这壶咖啡他要自己亲自去煮。杨秀英一旁说，干爹，还是我去吧。他摆摆手说，不用。话音未落，他就站起来，亲自去煮咖啡了。庄义杰跟师父朝夕相处三年多时间，除了教授他功夫，家里的任何事情，都是佣人动手，亲自为徒儿煮咖啡，这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庄义杰有些诚惶诚恐了。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干爹见到你有多么开心。”
　　“干爹？你叫师父干爹？”
　　“是呀，宛玉嫂子送我来的当天，老人家就认了我这个干女儿啦。”
　　“秀英，对于你，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那就什么都别说。”
　　“咖啡来喽。”
　　许无恒人还未进客厅，声音就先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香扑鼻的咖啡味了。
　　这时候杨秀英连忙过去，一边抢过许无恒手中的咖啡壶，一边佯嗔道：“笫一次喝到干爹亲自煮的咖啡，肯定别有滋味。”
　　许无恒立刻指着庄义杰哈哈笑道：“如此看来，我的臭丫头笫一次生气，肯定是拜你这个臭小子所赐了。”
　　一番说笑过后，庄义杰就开始叙说自己离开师父之后的那一段段经历，刚说完广州救人的事情，许无恒就打断他的话头，说你离开广州之后所做的那些事情，我家丫头都跟我讲过了，你就专门给我们讲讲，你后来是怎么对付武汉的那个胡富国的吧。庄义杰点点头，接着就将如何对付武汉的胡富国的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如此看来，那个胡富国是永远翻不了身，永远也害不了人了？！”
　　“是的，已经做成铁案，再也翻不了了。”
　　许无恒再次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的臭丫头你明白了没有？——”
　　许无恒这句话本来是自问自答的，杨秀英也明白这个意思，但她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故问道：“我明白什么了？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就知道我干爹偏心。”
　　“瞧瞧，瞧瞧！说什么偏心不偏心的。我且请问大小姐，这个臭小子没来之前，你什么时候跟我生过气的？”
　　“哈哈，干爹，你不打自招了吧？”
　　许无恒先自一楞，接着恍悟：“好你个臭丫头，简直无法无天了你。哈哈，如此看来，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有搬救兵了——喂喂，臭小子，你都听到和看到了吧，这臭丫头欺人太甚，你可要出来主持公道才对啊。”
　　杨秀英与师父能够如此和谐相处，是庄义杰没有意料到的。所以此刻，望着他们你来我往其实却是其乐融融的唇枪舌剑，他发出了会心一笑。他刚想顺着师父的话头说几句，就听师父话锋一转道：“笑闹归笑闹。不过老头子还是必须承认，说你个臭丫头心明眼亮，冰雪聪明，那是一点都不含糊的。臭小子你知道老头子今天为什么‘偏心’吗？那是因为我太开心了。为什么开心？是因为你突然大驾光临吗？不是。这几十年里，有一个问题时常困扰着我，当年我在茅山遇上你师爷爷柳宗阳，究竟是他老人家所说的‘佛渡有缘人’呢，还是另有玄机？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是冥冥之中真有一个主宰、一个神灵，是它们在我和你师爷爷之间作出了一份神圣而又庄严的托付。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神圣而又庄严的托付，所以上苍才会让我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遇到你，我才会机关算尽不遣余力地最终达到收你为徒之目的。如今的事实已经非常雄辩地证明了，你，庄义杰，就是这份神圣而又庄严托付的传承。没有你，我就会愧对上苍愧对你师爷爷柳宗阳，自然而然的，更会愧对这份神圣而又庄严的托付。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凡心太重，俗缘难断，——”
　　庄义杰这时候忍不住打断许无恒的话头说：“师父切莫这么说，您要是再这么说的话，那就真正折煞徒儿了。”
　　“行，行，不说这个话题了。不过在说另外一点之前，我还想补充一句话，那就是，生逢乱世，是人杰还是鬼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虽然改变不了这个黑暗的社会，但是能够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甚至能够留下一点什么，那我们到时候就可以拍着胸口说，我们没有枉来人世走上这一遭，至少可以说我们此生无憾。好了，咱们不扯闲篇了，现在言归正传。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这时候突然来香港，不会是专门来看我们的吧？”
　　庄义杰不由笑道：“是，正如我的几位师兄所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的火眼金晴。”
　　他随即就将师兄李国豪交待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许无恒沉吟道：“嗯，你师兄李国豪说的没错，三合会确实是洪帮的一个分支，他们在粤海地区的势力不可小觑，加上他们当年对孙中山对同盟会的确帮过不少忙出过不少力。所以，尽管现在的国民政府已经姓了蒋，但一些国民党元老级人物要是出来说几句话，老蒋他还是要掂掂轻重的。这也就是你师兄说的，所谓白道黑道，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因此，想跟他们较劲，想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那不啻是虎口夺食，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关键在于，他小日本不惜动用外交关系，要求国民政府追讨失窃之物，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件失窃之物非同小可。因此臭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在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切记，要十二万分小心和警惕你的背后，千万别忘了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师父的意思是说——？”
　　“干爹的意思是说，小日本不会坐享其成，他们的人肯定也在暗中四处活动，所以你在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我说的没错吧干爹？”
　　“你个臭丫头，亏了你是个女儿身，不然的话，你还不成了人精。”
　　“干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算了算了，干爹今天横竖都是杰哥，我还是别在这里自讨没趣，还是去厨房看看张妈今天都做了哪些好吃的吧。”
　　杨秀英起身离开后，许无恒笑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虽然属于入世和励志，用在我身上有些勉强，但从我现在的情形来看，最后死于安乐却是笃笃定定的了。你也许觉得奇怪甚至纳闷：师父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很简单，因为我刚才其实已经说过，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收获；不仅如此，因为有了一个你，上苍又给我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是的，我为什么不说拜你所赐，而说上苍送来？那是因为，那天国豪媳妇带着她一进这个家门，我们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经过一番交谈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明确了。她的举止奔放明快，她既不墨守成规，却又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而且大方得体；她的谈吐更是媚而不俗，甜而不腻，而且时常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她简直就如韩愈《送李愿归盘古序》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是‘才俊满前，到古今而誉圣德。入耳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慧中。’总而言之，她给我的笫一感觉非常之美好，尤其当我听完国豪媳妇巧妙委婉的讲述，明白了你和她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微妙关系之后，我的内心一边对你充满了嘉许和喜悦，一边也在为她暗暗惋惜。也就是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我才试探性地说出收她为干女儿的话，没想到，在这一点上面，我们又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之所以跟你絮叨这些，是想告诉你，秀英姑娘虽然没有得到一位如意郎君，但她却让我这个糟老头子得到了一个好女儿。我这么说太过自私和残酷，但实际情况确实如此，——你只要看看我现在的精神面貌，就会发现，她就像一枚青果，不，对于我来说，毋宁干脆说，她简直就是一枚开心果，每天只要稍加咀嚼，就会让人舌口生津，心旷神怡，就连每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为什么？因为说到底，人其实都是害怕孤独的，上了年岁的老人尤其如此。”
　　说到这里，许无恒停顿了一下，他先是点燃了一支烟，接着端起茶几上的咖啡，慢慢啜了几口，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字斟句酌起来：
　　“你和秀英姑娘，还有那个方姑娘的事情，她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了。我现在想对你说的是，对于秀英姑娘，你不必自责，她当初之所以那样做，并不是以占有你为目的，而是因为你的人品和人格魅力——尤其是你对感情的专一和忠贞（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说我的内心对你充满了嘉许和喜悦），彻彻底底地征服了她，正如她对你说过的那样，她只是为了留下一个曾经爱过你的见证。她的这份爱无私无畏，可歌可泣。不瞒你说，她的真情告白让我这个糟老头子都深受感动——还记得临别那天我告诉过你的话吗，我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啊。所以，你就好好想一想吧，那是什么样的一份真情告白啊！正因为如此，我当时也把我尘封的往事告诉了她。这么跟你说吧，我是发自内心地由衷地认可了这个好女儿的。总而言之，在老头子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所以孩子——今后我就干脆叫你杰儿了。你不要再有什么顾虑和负担，踏踏实实地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师父许无恒的这番话，虽然说得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但在庄义杰听来，却字字珠玑感人肺腑。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心里对杨秀英感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负疚和亏欠，那么现在就是永永远远的感佩和敬仰了。
　　庄义杰刚想说点什么，客厅那头已经传来杨秀英喊开饭了的声音。
　　很快，八仙桌上就出现了一盘松鼠桂鱼、一盘糖醋排骨、一盘蟹粉狮子头、一盘鱼香虾仁、一盘椒盐带鱼、一盘油焖洋葱，另外还有一个沙锅羊肉炖豆腐和一个枸杞牛肉汤。菜都是家常菜，酒也是家酿米酒——因为厨子是许自恒特意从家乡江苏常州雇来的，所以这种米酒也是按常州地方酿制方法酿制的。这种酒清新自然，淡雅爽口，老少皆宜。这种酒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喝长了喝多了，就会知道它的后劲其实挺足的，有点路遥知马力的意思。三个人当中，杨秀英是南方土著，当然不了解这种酒的特性。庄义杰所在的家乡杨州与常州毗邻，相互之间的生活饮食习惯基本相近，或者说大同小异，因此当他喝到这种酒的时候，心里除了陡然生出一份“回家”的感觉之外，联想师父饭前所说的那番话，他同时也隐约领悟到了师父今天让他喝这种酒的另外一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