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父 女 情 深

　　方素馨一到家，首先去卧房看了她阿爸。平常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她阿爸是肯定要守侯在门口迎接她归来的，今天门开着，却不见他的身影，她哪里放心得下，自然就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卧房，待见到了他，见他平安无事地躺在床上，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自从她阿爸出事之后，她在他面前的角色常常变挨，当他需要吃药打针的时候，她是他的护士；当他需要吃喝拉撒睡的时候，她是他生活起居的全职保姆；当他需要心灵慰藉的时候，她又立刻成为了他的乖乖女。总而言之，对于她父亲，她是集多重角色于一身。此时此刻，她来到他床前，轻轻俯下身，笑微微地开口问道：
　　“阿爸，你平常都是守侯在门口等我回来的，今天怎么会睡在床上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什么都好好的，就是犯困。”方文华略过他晕倒的细节，“噢对了，宝贝女儿，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庄先生还在厨房忙着呢。他上午买了许多莱过来，我本来是应该陪着他说说话的，可是你瞧我……。你还是快过去看看他，让他歇一歇吧。”
　　“你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真的，阿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快去厨房看看吧。”
　　见阿爸实在没什么异样，方素馨这才起身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籍的景象，着实让她大吃了一惊。她不由暗暗叫起苦来：你这位哥哥呀，你今天哪里是来给我帮忙的？分明就是来给我添乱的嘛。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本意是想为她减轻负担，他的愿望是好的。就凭这一点，她就该领他的情，她就得由衷地对他说声谢谢，而不是抱怨或指责。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她的心态立刻平和了下来。她对他展露了浅浅的一笑，然后对他说：“由此可见，厨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还是快洗洗手出去吧。”
　　听方素馨这么一说，庄义杰满脸惶愧，他嗫嚅道：“实指望能帮你做点什么的，结果却给你帮了倒忙，真是不好意思。”
　　“请快别这么说。你有这份心意，我已很感激了。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真想帮我的话，就去陪我阿爸多说说话，好不好？”
　　“伯父好像还睡着呢。”
　　庄义杰也有意回避了上午发生过的那一幕。
　　“不，他早已醒了。”
　　“那，我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啦。”
　　庄义杰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方素馨突然把他叫住，庄义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望她时，她却欲言又止。那形如满月般的脸上，早已经飞起了迷人的红霞，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里面，更是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她的时侯，庄义杰就是在与这双清纯明亮的眼睛的对视下，才突然产生触电的感觉，才心迷目炫，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此刻再次面对这股强大电流的冲击，庄义杰的心里立刻产生了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但当他朝她面前跨出一步后，他心里突然想到这样一个事实：方素馨跟杨秀英不是同一类型的女性。一个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一个热情奔放，杜鹃啼血。前者是陈年佳酿，一俟打开，便浓香扑鼻，未饮先醉；后者是葡萄美酒，需要一点一滴地慢慢品尝，才能最终品出无穷美味。所以，对于前者，往往只能浅尝辄止；而对于后者，则可以步步深入，一醉方休。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庄义杰就毅然打消了刚才的念头。他笑微微地问方素馨，突然叫他停下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吩咐？
　　方素馨自相矛盾地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慌乱地摇了摇头。
　　“啊？噢，没什么没什么，你快去吧。”
　　在这一点上，她的确有点自相矛盾。她一方面想告诉他，她已经完完全全明白了他的心意，并同时在心里完完全全接纳了他。他们的关系完全可以公开化，完全没必要再这样遮遮掩掩，若即若离，欲说还休了。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把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此刻的方文华，正仰躺在床上，分章分节分段地盘点梳理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不消说的，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充实和顺风顺水的。他的人生转折，无疑就是从背叛家庭开始的。对于那段经历，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他都是无怨无悔的。之后的人生路程，虽然充满了艰辛苦难，但他与方素馨母亲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情感历程，同样是幸福美好，值得永久珍藏的。哪怕他又当爹又当娘地独自养育宝贝女儿的那段艰难岁月，也是可歌可泣，可圈可点的。只有借高利贷去赌馆的这一段，是最屈辱，也最不堪回首的……。
　　每当方文华实在无聊的时候，盘点自己的人生，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见庄义杰走进来，他连忙用胳膊肘支撑着坐了起来，并热情地招呼庄义杰：
　　“庄先生快请随便坐。”
　　他只字未提上午发生的事情，庄义杰自然也不便再提，他找来一只方凳坐下后，有些难为情地表示道：“我原本想为素馨姑娘做点什么的，结果却事与愿违，反而给她增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庄先生请快别这么说，你有这份心意，馨儿和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呢。”
　　“像她这样人美心美的姑娘，实在是千里挑一，不，应该说千万里都难挑一二才对。”
　　“呵呵，庄先生你恐怕有点言过其实了吧？她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我说的完全是心里话，伯父。别的都不说，仅仅凭她对伯父您的这份孝心，以及对您无微不至的照料，就非常了不起。‘万善孝为先’啊，伯父您说是不是？”
　　“嗯，说到这个孝字，我女儿确实是当之无愧。”
　　说到这一点，方文华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开始如数家珍地向庄义杰讲述起女儿的种种“孝”行之举来。对于他来说，最初的时候，他把女儿当成她母亲的化身，连名字都改成她母亲的，其目的就是为了纪念他的爱人，以及他们那段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的美丽爱情。后来，当他发现她长得越来越酷似她母亲，简直就是她母亲的延续——她始终象清新淡雅的素馨花一样，清丽芬芳，妩媚娇人——的时候，他的心里不仅充满了自豪、荣耀和骄矜，还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激和感恩。但与此同时，他也更感到身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既要他的爱人因她的女儿而重获“新生”，但他更希望通过他的不懈努力，能使他的女儿在一个优渥的生活环境下健康成长。不知道是老天偏心，还是上苍的恩惠总是顾此失彼。他最后的这个愿望却彻底落了空。失去双手，对于女儿尤其对于他本人，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躺在医院的最初一段日子里，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这时候，他女儿开始像天使一般没日没夜地守护他，照料他。他愁眉紧锁，她就给他唱欢乐的歌。他不吃饭，她就哄他吃。哄他吃还不行，她就哭。她一哭——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把杀手锏——他就只能乖乖就范。因为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她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很乖巧，很懂事，也很坚强。她不像一般女孩子，稍不如意，就会哭哭啼啼的，她不是。她要是哭了的话，那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且又是超出她承受范围的。所以她不哭便罢，她一哭起来，就如水笼头脱落了阀芯，想关都难。所以她一哭，他就心疼得不得了。他就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哄劝她、抚慰她，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就干脆可怜巴巴地学狗叫。谁知这一招还真管用，他一作贱自己，她的哭声就会嘎然而止。对于他们父女来说，这种生物感应功能仿佛是与生俱来，是早就建立好了的。在后来的岁月里，这一功能就成了他们父女俩经常运用的法宝，它既是相互扶助，还有点相生相克的意味。女儿是乖巧的，更是聪明伶俐的。尤其当她的阿爸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当然更要充分运用好这一法宝，以便让他乖乖就范，同时更要不遗余力地喜他之所喜，怒他之所怒，哀他之所哀，乐他之所乐。
　　从他出事那天被送迸医院救治开始，直到今天，对于他的照料，无论哪方面，她都做到了精益求精，无微不至，好上加好。
　　正是在女儿天使般的精心呵护调理下，他才慢慢恢复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女儿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是他活下去的支撑和资本，女儿同时又是他的宿命。因为反过来，他也是女儿的天，是女儿的一切。如果他消失了，那也就意味着女儿的天塌了。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了：他们始终都是同声相吸，同气相求的。所以，他们虽是一对苦命的父女，但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却始终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说到这里，方文华表露出一丝陶醉情感来：
　　“我有时侯总在想这么一个问题，什么叫祸福得失？其实道家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得就是失，失就是得。道家虽然不讲宿命，但我却以为，命由天定。我们芸芸众生的人生归程，其实都在命运的掌控之中。对于这一点，不知道庄先生以为然否？”
　　“我深以为然，伯父。”
　　“还有，所谓烦恼，依我的浅见，其实就是一个‘放不下’。想通了，参透了，放下了，安于听命了，一切的烦恼也就顷刻之间化作一个无了。”
　　“伯父所言极是。我们每个人所面临的一切，看似错综复杂，甚至还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其实想通了，参透了，也就无妨无碍了。再迸一步说，就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虽然这是佛家讲的大境界，但人生的许多烦恼，其实多半皆源于自身背负的包袱太重，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伯父您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道理讲起来人人都懂，但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能想通，能参透，能放下，能真正安于听命的，却并不多。”
　　“你说的太对了。人都是多面性的。譬如就拿我来说吧，如果不是上苍赐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不是这样深爱着我的女儿，而我女儿也同样深爱着我，那也许我们今天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在这里轻松地坐而论道了。所以，说句大实话，与其说我想通了，参透了，放下了，不如说我真正安于听命了。为什么？因为我女儿就是我的命。她不允许我抛弃她，她要我为她而活下去，我不听命不行。”
　　“是的，伯父。这也足见你们父女情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