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岁月（12）

　　校长问明了情况，让张洪波和张岩先停课一天，回去写出深刻的检查。然后，校长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指着陈斌的鼻子质问：“有你这样暗示学生的吗？咹？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怎么这么没经验？我告诉你，出了问题，学生什么时候都不会给你承担责任。怎么样？我这一问，你那个张洪波不是全推给你了？幸亏没到公安局，到了公安局，你的做法会成为社会上的笑柄！你要弄清楚，咱们是名校，名校的声誉高于一切！”
　　陈斌很不服气，接过话头杠过去，“你要是知道名校的声誉，就不该把张岩这样的学生接收进来，你看到他今天早上的样子了吗？”
　　“早上他怎么啦？”
　　是啊，他怎么啦？具体要说还真说不出来了。他不就是要求了一个座位吗？是他太随便？没有毕恭毕敬？他的确也没有干什么呀？
　　“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些孩子。尊重是相互的，你尊重学生，学生才能尊重你！更重要的是，假尊重很容易做到，也很容易让自尊心得到满足，但自然的亲近却是难能可贵的，现在让人感动的事情为什么哪么少？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假尊重太多了，真亲近太少了。我们做教师的，让学生由衷地亲近自己，不容易！当然，我也承认，我世俗了些，这个张岩是咱们市人事局张局长的孩子，主管教育的市长批了字。我们很多事情离不开这些领导的支持，职称啦、待遇啦、经费啦、包括我们每年要招收新教师，哪一项能离开这些领导的支持？我不难吗？你来试试！”
　　一直没有吭声的王美荣忙着说：“校长，您的难处，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呢？单是去年，您就协调来三个高级教师指标和两个一级教师指标，陈老师的一级还是您协调来的嘛。这一点，陈老师也不会忘记，经常挂在嘴边念叨。尤其是喝点酒，把您校长的点点滴滴跟祥林嫂似的鼓捣出来，是不是陈老师？今天的事，我也有责任，我是年级组长，没有及时发现情况。情况出现了，也没有及时有效地处理，这是我的错。我也给校长提个建议，以后，上课时间，这警车也不能呼啸着就进了校园。现在倡导的是文明执法，温情执法，当然，我们不能去要求公安局，但完全可以要求我们的门卫，他有什么权力把车放进学校？这要是坏人冒充呢！”
　　校长的脸色好看多了，语气也和缓了下来，说：“我可告诉你们，这几个月根本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下半年，各类检查都即将开始。特别重要的是，咱们三中是省级精神文明单位，今年可是复验，你们知道，综合治理是一票否决，要是把牌子摘了，咱们学校在家长、在社会、在领导心目中的牌子也就摘了。现在申请批准个省级精神文明单位，有多难你们知道吗？这还牵扯到教职员工的切身利益，精神文明奖平均可是一个月的工资。你们现在不要在我跟前说漂亮话，把事情办漂亮了，年底我请你们吃海鲜。要是出了事，我下台之前，要让你们先下台！这件事我还要动员安排，你们看着办吧！”
　　下午第三节课后，三中召开了全体教职工大会，校长通报了上午发生的情况，他说：“……事情就是这样，大家不要瞎议论，我们要有集体观念，要有一损俱损的意识。我们一个一个班级，一个一个老师，一个一个学生，共同组成了三中。用个比喻，三中是个人，我们就是这个人身上的一个一个器官，那个地方出了问题，浑身都会不舒服。有些人，就是没有这个意识，瞎议论，幸灾乐祸，这都是要不得的。我把事情已经讲清楚了，是实事求是地讲清楚了，没有任何的隐瞒，要是还有人传讹，还有人无事生非，就请你离开三中。我们对不热爱集体，不珍惜集体荣誉的人，要坚决地说‘不’！还要强调一点，今年是我们三中省级精神文明单位的复检，这是我们今后几个月的大事，关系到我们三中的荣誉和每个教职员工的切身利益。毫不夸张地说，这关系到我们三中的生死存亡。厉害关系我不多说了，强调一点，抓好每一个班级，抓好每一个学生，抓好每一个细节！”
　　
　　一下午没有见着张洪波，严梦蕾的心里很难过。陈老师只通报说校长停张洪波、张岩的一天课，写检查，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岳佳佳细声嘟囔：“凭什么停张岩的课？凭什么让张岩写检查？他做错什么了？不应该报警？报警有错吗？钥匙掉了、老太太的猫丢了，都可以报警，张岩被人压制成了马戏团的猴子，就不能报警？”
　　严梦蕾身不由己，“哪张洪波也没干什么呀？”
　　岳佳佳斜过眼睛，“严梦蕾，你别没良心，你的生日宴会是谁办的？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你曾经躲过雨的屋檐。你忘了雨可以，但不能忘了屋檐。”
　　严梦蕾不吭声了，心里却在想：吃人家嘴短，这是哪个垃圾说的，怎么就这么准？
　　晚上，严梦蕾的心思还在想张洪波，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如何？严梦蕾想打个电话，没有勇气，也没有电话。她不由得怨恨起许玲，凭什么收我的电话？我是人，有人权、有尊严，凭着你是爸爸，是妈妈，就可以随意剥夺？想怎么剥夺就怎么剥夺？想什么时候剥夺就什么时候剥夺？太可恨了，要不是我妈妈，非骂死她不可，就是我妈妈，我都想骂她！要是有电话，我也可以给张洪波发个信息。唉，电话打不成，信息也发不成。现在这个世界，死亡似乎并不仅仅是生命的消亡，只要没有手机，似乎在别人心里就已经不存在了。严梦蕾特想写些东西，写在日记本上？不行，妈妈一会进来送水，一会进来送苹果，看见写日记，不说不务正业，也会勾起她强烈的好奇心。妈妈很多时候有点像上帝，不是为了赞美你，却是为了听你的忏悔。
　　严梦蕾拿出一个作文本，果然，正被许玲看见：“写作文呀？”
　　严梦蕾瞥一眼，又斜一眼，“妈，你别打断我的思路好不好！你能不能消失一个半小时？烦不烦你！”
　　“好好，我烦，我不进来，我看着你爸去，要不他又看电视影响你，死丫头！”
　　严梦蕾写到：想你，就像是做梦，编制最美的。把你的每一个影子都织成一个一个的故事，是你和我的故事。幻想总是跟着来放映，放映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故事。即便不存在，但我却依然陶醉，陶醉于你和我的动画世界。在这个世界，你是我的，我肯定也是你的。花啊，草啊，云啊，雨啊，都是我们的。谁也不会阻拦我们，谁也不会说我们的坏话。我们谁都没有妈妈，就这样自然地生，自然地长，自然地爱。
　　想你，就像是树叶撒下的阳光，让我温暖，还让我明亮。枝条拨弄着阳光玩，是一种幸福。那种幸福，就象那春天的枝条，能长出新新的叶；就象那春天的花，准能引来蜂，唤来蝶，准能在秋后长出硕硕的果；也像一本老影集，能存住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想你，让我忽略了自己，忽略了爸爸、妈妈还有朋友，还让我忽略了回家的路和女孩应有的沉静。我总想着怎样对你，怎样和你回眸。我就象路上的石，等着你来踩，我就像公园里的树，等着你来抱，我甚至像新房的锁，等着你来开，但你总是没有来。你有一千个理由不来，我只有一个理由等你——我想你。
　　想你，我想抽出自己的灵魂，当作你的影子，不要嘴脸地跟着你，让你以为只是一缕阳光的缺失，而不是思念在黑暗中寻求一种孤寂。我宁愿没有脚步，而倾听你归来的步履。我宁愿没有语言，而陶醉于你的歌声。我就是你的影子，天晴时来，天阴时去。等你倒下，我为你垫背。
　　对于你
　　我不能用想起
　　更不能用又想起
　　我一整天
　　一整天地都系念着你
　　说我们的事情吧
　　面对所有的朋友
　　我要让他们无限地羡慕
　　羡慕我和你的心
　　变成了相联相系的风铃
　　岁月总是给我们吟哦
　　我们的灵魂
　　在这份款款的吟哦声中
　　到了零的距离
　　想你，就如儿时吸吮妈妈的乳汁，陶醉于你的每一次牵手。就如垂暮的老人，忆恋过去的温馨和温馨里的每一个细节。这种温馨构成了生命的历程，也是生命的最后一个句号。那么圆，那么润，那么美，那么满。
　　想你，我会在写你的文中字里寻觅着你眼睛里透出的那一丝注意，是对我的注意。这一丝注意，足以感动得我要疯、要死、要赤条条地摆陈在感情的案几上，任你宰割。我真想捉住你的心跳，装在一个华丽的瓶子里，放在我的枕边，为我的寂寞添彩，为你和我酝酿出能够融合共用的呼吸。
　　
　　盼着
　　有一个车站
　　你来了
　　随云随雾
　　行人如风中的叶
　　飘去
　　为了你
　　和留下你的脚印
　　目光相拥的那一刻
　　两颗召唤的铃
　　在胸中
　　啧啧地吻
　　
　　盼着
　　有这样一块土地
　　跺下脚
　　就能听见
　　我和你的足音
　　同一轮太阳下
　　牵着
　　同一根阳光
　　编织新房
　　只等着一个日子
　　你拥着我走进
　　这就是
　　那个期盼
　　真实得让我昏眩
　　
　　想你，我想去，但却找不见路。即使找见了路，却找不见你家的门。即使找见了你家的门，却打不开门上的锁。即使打开了你家的门，却不知你是否还认识我。即使你认识我，却不知你肯不肯拥抱我。即使你拥抱了我，却不知你的心房里，是否有那张让我休憩的床。床上，还有你给我准备的洋娃娃，和你曾经写给我却没有勇气发出的情书。
　　我想把我的眼睛
　　变作湖
　　让你在这个湖里沐浴
　　洗尽尘世的沧桑和风尘
　　
　　我想把我的手
　　变作树
　　给你在这片林里搭个茅屋
　　让你感受天籁和地的相通
　　
　　最后，我把我的身躯
　　变作路
　　让你踩上去
　　平坦坦地跳着舞
　　
　　严梦蕾哭了，落下笔才知道泪湿衣襟。她把自己写的东西看了一遍，结果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就写出了这样的文字，真情得华丽，真情得骚情，真情得如花。严梦蕾想碎掉这篇文章，但又舍不得。藏在什么地方可以不让妈妈发现呢？严梦蕾把它锁在抽屉里，不放心，拿出来。藏在枕头里，要是妈妈拆洗被褥呢？又拿出来。藏在自己的旧皮鞋里，不行，要是无意间扔掉了呢？最后，严梦蕾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把这几页纸和本子的封皮粘在一起，然后把这个本子当数学演算本，和其他的演算纸一起，就放在抽屉里。总算放心了，妈妈可以进来了，手里端着一小碗汤圆。
　　“写完了？”
　　“嗯。”
　　“把这碗汤圆吃了。听见没有？”
　　“哎呀，妈，你菜不菜，这晚上吃汤圆最容易发胖。”
　　“这是没馅的！妈妈菜，妈妈是医生，还不知道这些？蕾蕾，你们8月15放不放假？”
　　“怎么啦？老师同学都放假，我不放。”
　　“为什么？”
　　“别人没妈，我有妈呗！”
　　“死丫头，抹着弯的损妈呢！你现在恨我，以后会感激我一辈子。这样，今年的八月十五我给你放一天假！”
　　“真的？”
　　“当然！”
　　严梦蕾扑过去，搂着许玲直喊妈妈万岁。
　　许玲一阵心酸，“没良心的，妈妈对你这么好，你都从没这么激动过，放你一天假，妈妈就万岁了。”
　　“妈—！”严梦蕾撒着娇。
　　“好了，这么大了。妈听说阳光超市衣服打折，妈带你去买两件。”
　　“我不去！”
　　“为什么呀？你这孩子，说翻脸就翻脸，全是你爸惯的。”
　　“跟你逛街，受罪！我看上的，你看不上；你看上的，我看不上。选个衣服都没有自由，活个什么劲呀！再说了，尽买些个打折的衣服，看上去是个名牌，真眼人一瞄就知道是水货。岳佳佳买衣服，向来刷卡，逮着什么买什么。有一次，一条裙子，我穿着特好看，那把我衬得，仙女似的，还是到凡间视察工作的仙女。你猜怎么着，3800，岳佳佳拿过来就要送我。要不是你老人家教育的好，我还真就伸手接过这份特纯真的友谊了。就说这好记星……”严梦蕾眉飞色舞地还想往下说，许玲的脸色早就不对劲了。
　　许玲说：“你给我打住，和人家比什么呀比？十六、七的大姑娘，比这些，你不害怕呀？女孩子比吃穿，是最要不得的。街面上那些坏女孩，全是这样比坏的！真正为了生活的有几个？和那些懂事，学习又好的女孩比去！我告诉你，以后和岳佳佳也要少来往！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学坏人！”
　　严梦蕾后悔死了，说这么多干啥，言多必有失，这个沉痛的教训已经沉痛过多少次了，总是记不住。对妈妈就是不能说真话，这也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真理。好多时候的好多事，全是家长的家长作风给逼出来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沉默。当沉默都选择不了的时候，只能选择撒谎。严梦蕾刚开始还能绷得住，后来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呀？怎么就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学坏人了？岳佳佳是坏人哪？你跟得谁呀？你不是从小就跟着岳佳佳她妈吗？比不过人家，就拿这话来掩饰。诚实一点行不行？你就是个医生，当了院长又能怎么样？给自己带不来什么，给后代也带不来什么！就认了，就别再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还要说，人家岳佳佳妈妈就没有给岳佳佳那么高的希望！为什么？人家有呀。成天拿我撒气，我还想拿你撒气呢！”
　　许玲气得头脑空白，浑身泥软。她“咣当”一声把那碗汤圆砸在地板上。
　　“你气死我了你，妈妈把你养这么大，成天把你当老先人一样供着，你还说这样的话。我什么都给你带不来，我给你带来了生命，给你带来了这个家，让你衣食无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怎么的？你给妈妈带来了啥？我再不行，我能养活自己养活你，你能养活谁？我再不行也是名牌大学毕业！东西学到你的肚子里，将来是你自己的，我不会沾你的光！”
　　听见动静，严然赶紧跑过来，“怎么啦？这娘俩怎么见着就叨！”
　　许玲掉头就冲严然开火了，“谁叨她了？你听她刚才说什么了？我把她养这么大，给她吃给她穿，供她上学，热了怕烫着，冷了怕凉着，倒头来，我还成了什么都给她带不来的罪人。你的丫头你管，我是不管了！”一摔门，许玲铁青着脸，流着两行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严梦蕾也在哭，她后悔死了，真不该和妈妈交谈那么多。
　　严然坐在女儿旁边，静静地坐着，摸摸女儿的头，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叫一个母亲的8个谎言。很有意思，我说给你听听。儿时，小男孩家很穷，吃饭时，饭常常不够吃，母亲就把自己碗里的饭分给孩子吃。母亲说，孩子们，快吃吧，我不饿！――母亲撒的第一个谎。男孩长身体的时候，勤劳的母亲常用周日休息时间去县郊农村河沟里捞些鱼来给孩子们补钙。鱼很好吃，鱼汤也很鲜。孩子们吃鱼的时候，母亲就在一旁啃鱼骨头，用舌头舔鱼骨头上的肉渍。男孩心疼，就把自己碗里的鱼夹到母亲碗里，请母亲吃鱼。母亲不吃，母亲又用筷子把鱼夹回男孩的碗里。母亲说，孩子，快吃吧，我不爱吃鱼！――母亲撒的第二个谎。上初中了，为了缴够男孩和哥姐的学费，当缝纫工的母亲就去居委会领些火柴盒拿回家来，晚上糊了挣点分分钱补点家用。有个冬天，男孩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躬着身子在油灯下糊火柴盒。男孩说，妈妈，睡了吧，明早您还要上班呢。母亲笑笑，说，孩子，快睡吧，我不困！――母亲撒的第三个谎。高考那年，母亲请了假天天站在考点门口为参加高考的男孩助阵。时逢盛夏，烈日当头，固执的母亲在烈日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母亲迎上去递过一杯用罐头瓶泡好的浓茶叮嘱孩子喝了，茶亦浓，情更浓。望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和满头的汗珠，男孩将手中的罐头瓶反递过去请母亲喝。母亲说，孩子，快喝吧，我不渴！――母亲撒的第四个谎。父亲病逝之后，母亲又当爹又当娘，凭着自己在缝纫社里那点微薄收入含辛茹苦拉扯着几个孩子，供他们念书，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胡同路口电线杆下修表的李叔叔知道后，大事小事就找岔过来打个帮手，搬搬煤，挑挑水，送些钱粮来帮补男孩的家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左邻右舍对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劝母亲再嫁，何必苦了自己。然而母亲多年来却守身如玉，始终不嫁，别人再劝，母亲也断然不听，母亲说，我不爱！――母亲撒的第五个谎。男孩和她的哥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下了岗的母亲就在附近农贸市场摆了个小摊维持生活。身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就常常寄钱回来补贴母亲，母亲坚决不要，并将钱退了回去。母亲说，我有钱！――母亲撒的第六个谎。男孩留校任教两年，后又考取了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博士生，毕业后留在美国一家科研机构工作，待遇相当丰厚，条件好了，身在异国的男孩，想把母亲接来享享清福，却被老人回绝了。母亲说，我不习惯！――母亲撒的第七个谎。晚年，母亲患了胃癌，住进了医院，远在大西洋彼岸的男孩乘飞机赶回来时，手术后的母亲已是奄奄一息了。母亲老了，望着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母亲，男孩悲痛欲绝，潸然泪下。母亲却说，孩子，别哭，我不疼。――母亲撒的第八个谎。说完，在“谎言”里度过了一生的母亲终于闭上了眼睛。”说到这，严然站起身，拍拍女儿的后背，“早点睡觉，有心情了就好好想想。”
　　门啪嗒一响，严梦蕾感觉到好孤独，剧烈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