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告上法庭的遗书(上)

　　王秋月出走已经三个星期了，生死不明，音讯全无。高社会带着整天哭喊着要妈的小儿子，在悔恨中度日如年。
　　这天，社会突然收到了一封挺厚的信，尽管字迹潦草，他也能一眼看出这信是谁写的——是秋月！他的秋月找到了！这喜悦，就是平地一声春雷，他的心都为之豁然狂动。他紧紧捏住信，就像抓住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激动，手都发抖了。他没见信封上有寄信的地址，也不知道信里写些什么内容，但他高兴得差点要流眼泪了。只要有秋月，一切都有希望了。此时，他脸上才真正出现了多日来久违了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长呼了一口气，一股暖暖的热流很快流遍全身。
　　他欣喜若狂地“飞”回屋里。闭上门，才拿出信来看：
　　我的冤家——高社会：
　　不知我哪辈子欠你的了，让我今生遭此报应！
　　我反复想了好久，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到结束的时候了，也得来一次彻底清算了，所以，我决定写这封信——
　　让你知道，因为你的丧良昧心，知恩不报，在钱的面前竟然恩将仇报的执迷和不听劝告，所酿成的大错。结果激怒了施恩于你的人，使他以牙还牙地将全部的怨恨都加在我——你的媳妇身上了……他强奸了我！将我一下子推到了人生的尽头……现在，我在临死之前，将这一事实明白地告诚于你，就是要你知道：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怪不得别人，都是因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致。与其说是刘祝虎所为，倒不如说——你才是真正杀害你妻的罪魁祸首！同时，还要让你真正知道：因为你的过错，致死的却是一个多么爱你的女人！——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她生，一切为着你；她死，也因你为你，更为你的变态而死的！她生时，为你伤心，为你流泪，为你能不忘她自个而劳心费神，忍气吞声，在你负债依人门下时，她不顾家人亲友反对，毅然决然背叛亲友地嫁你，本盼望你多少有点出息，即便她历尽人间艰辛，也心甘情愿。结果，你不但辜负了她的一腔期望，到今天还把她逼到了死路……就连死后还要让她永背永远洗的清的臭名——我，活着的命运如此，我死后的命运也将更加悲惨不堪！而我一生对你的爱，却胜过爱我自己！
　　……
　　看到这里，高社会不胜惊讶的两手哆嗦起来。凝神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仿佛一股阴凉彻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膛风，使他浑身发凉。他悚然一惊：秋月要离开人世？……死亡之门在他眼前似乎突然打开——他好似看到了一副惨绝人寰的死亡图面，啊……他心都要炸了——一种巨大的悲恸，使他失色地叫着“秋月——”，悲伤的眼泪急邃涌起，模糊了双眼，他嚎啕痛哭了……
　　不久，社会迫不及待的擦泪又向下看信了：
　　此刻，我孤孤单单决心走近死神时，我怎能不反思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曾经，我对生活，对你，对咱们的未来，都寄托着多么美好的希望，而今天……却成了最残酷的嘲弄。现在，我孤苦伶仃决定结束自己一生的这个可怕时候，不把压在我心头的哀情倾诉，不对你嚷一嚷，只怕我真的会死不瞑目！
　　现在，在我将要永远离开了你时，我不得下作这样的自我总结和设想：当你日后想起我时，想起我一生对你的爱，对你的无私和奉献，想起对我你始终如一，至诚至死的爱情时，不知你那时会当何感想呢？
　　当初，我清清楚楚记着你跟你妈从北山来到我们村的情景——那时，你我都还小，这儿的男孩子总是合伙欺负你，打你，骂你，你常常一个人躲在没人处哭。我很同情你，可怜你，我一次次出来保护你，可多少次那些男孩子连我也一块欺负，嘲笑。我不怕他们，哭着喊着和他们打，和他们闹，好几次闹得连大人们都出面了。后来，他们纷纷都说我和你好。好就好，我为你担着！再后来，他们都说我和你是“两口子”，为这话我气得要死，谁说我就和谁吵，和谁闹，可越吵越成真了，叫的人越多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没少为了你流眼泪！
　　后来，你妈生病死了，你虽还在这个村里，可实则和孤儿差不多。加上这儿孩子的欺负，你活得很狼狈。一次你被一个大点儿的孩子欺凌得实在不行了，你为报复，便偷着点着了那家的麦草垛，不幸被人发觉，正当你被人盘问的无话可对，只好承认时，我正好去了。我知道点火这事，若要别的孩子犯了这错，人们会看到他家人面子上，大事化小，批评一顿，最多家里人给赔点钱也就算了。可放在当时你的身上，无疑就成了大事，后果必然要比有父母的孩子惨多了。当时，我看着你那副做下贼的龟孙子似的可怜样子，我气，我恨，我更为你担心着急。无奈之下，我又一次挺身而出，战战惶惶的谎说：“是，是我点的火！”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你更是惊异万状，抬头瞅我，嘴里含混不清的惊问：“你，你……”我马上接口说：“是我玩的火，与你无关，用不着你替我担待！要罚要打我一个人承担。”我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可是，我心里当时很害怕——我哭了……我觉得这事太重大了，我不知我这一承认将有什么样的不幸等待着我！我清楚，我将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但我知道，这事如果落在你身上——将对你，有可能就是毁灭性的！——为了能免去你的弥天大祸，成了我唯一的心里慰藉。
　　当时不管谁怎么说怎么问我都承认是我干的，始终没有改口，直到别人把我扭到了我家，告到我爸跟前，在我挨打挨骂，全家人异口同声的批评我时，我也没有供出是你点的火呀！后来，学校都取消了我三好学生的名字，我也没有为我那一行为后悔过。之后，我家给那家赔了钱，为这事，我多少年在家里都说不起话，在学校也抬不起头。这件事，你今天还记得吗？
　　那时，你感激，发誓对我说：你今生今世如忘了我的好处，将天打五雷轰！你一定好好报答我。我相信当时你是发自内心的，我为你的真诚感动——我不当那个三好学生也不算什么，为你挨打挨骂，蒙受不白之冤，都用你那两句话抵平了。直到前不久我都视你那两句话为至宝，作为你的品德和善良看侍。尽管直到现在我也并没有见到过你的什么报答，可我永不去计较，但你也总不能到今天就这样的“报答”已经做了你妻子的我呀！
　　现在回想起来，怎能不让我倍感心酸！我的一生怎么就落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今天，我才明白：你有一张会讨人喜欢，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巴。你聪明细心，会见风使舵，常会别出心裁地哄人喜欢，使我每每在你的骗话中不知不觉的忘乎所以。使你哄我总立于不败之地。后来，以至成了你的家常拿手好戏。
　　现在想来，你的长处也确实不少：见人总会甜甜一笑更是你拿手的一绝。特别对女孩子的那种笑——既含情脉脉，又荡人心魂。那时，每当你看我的目光，总有温柔，深情，饱含着爱抚、使人感到无限的亲昵。那时，我一个女孩儿的心，就是被你那天生诱惑的目光勾引去的。一看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我就死心塌地的属于你了。
　　后来，当你看作羞羞答答求我嫁给你时，我便中了魔的没有过多地考虑便答应了。我毕生不幸的命运只怕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答应嫁给你，我知道就意味着从此走上一无所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靠自己去创造。可是，为了你那天生带诱惑的一笑，我一切都不再顾及了，我不顾家人的反对，亲友的劝告，我坚决嫁你的决心绝不动摇。
　　再后来，我才发现你那既荡人心弦，又摄人魂魄的脉脉含情目，原来是你烂施于所有女人的。你对从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只要有三分像貌的女子，你都投以同样讨好，谄媚，贪婪的目光。而且不分身份地位，只要有一点姿色，都能一视同仁——不管是三陪小姐还是女大学生，是摆摊卖菜的还是拾破烂讨饭的，你在看她们时都会亲昵媚视，含情脉脉，荡人心弦，勾魂摄魄。可我当时做女儿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的这些天赋，以为你那含情的目光只是对我一个人的，你那甜言蜜语就是你的真心实意，是真心对我的爱慕……从此，使我一头栽进了我爱情的深渊，直到今天——走到绝路……
　　这一切，我怨谁呢？我苦，我苦到了：直到今天——我痴迷至死，还不知道——真该怨谁？
　　今天，在我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为我今生的命运哀痛悲绝的时候，我是这样的伤心痛切，痛心疾首——
　　在你继父总算供你读完了高中时，可你当时只差了二分没考上大学。当时你继父已算尽力了，你无法圆大学梦了。我在我爸面前死缠死磨，以我不上学，并出外去纺织厂打工等为条件，终于为你力争了供你补习重考的机会。我只想着：只要你能成名，我就是下地狱也要用头把你顶上去！总之，你的荣辱就是我的一切。只要你能有一线近离辉煌的可能，我就能以我的牺牲作代价为你争取机会！为了你，我完全可以忘掉我自己。结果，你补习了一年反离大学录取线差了二十五分。我认为这很反常，无论如何要让你再补习一年。当时没有一个人赞同。我嫂子极力反对说：“那人物要是能有出息，我就学狗爬，从这门里边爬着出去！”当时，我差点气疯了。为争这口气，在家里人一致不答应再供你补习时，我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以死为你争取机会。仅凭这一点，我不知道哪个女子对她的未婚夫能如此这样？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爱你，胜过一切女人！这话至今，我也以为当之无愧！
　　由于我拚着绝食绝水力争的诚心，感动了我姐和姐夫，姐夫答应借钱让你再补习一年。我是多么希望你能为我争口气呀！只要你真不被嫂子说中了，只要多少出息了，我就是作了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都行！对你，我就是这样一片痴情，挣回的却是你今天如此的待我……
　　结果，你又以相差更多分数的成绩落榜了……
　　你为我从来都没有争取过一个分钱的荣誉，而我对你的无私和奉献却一如既往，爱你始终痴情如一，一条道走到黑是我的为人。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使我加倍吃尽了人间爱中苦。
　　我和你结婚的那种寒酸，足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当时，我是空着手走进了你那间破厢房的。因为你补习花了我们家的钱，说好了我结婚时家里不赔一分钱嫁妆。那时我妈终于不忍心，背着家人给我做两件新衣服，我也坚决阻挡了。为你的补习，我和结婚时，不但四壁空空，还背了沉重的债务。但我并没有像别的女孩儿那样为这些心存忧愁，而是认为：只要两人同心，都有双手，就会创造一切，对未来还是极充满希望的。那时，尽管日子紧巴，省吃俭用，吃苦辛劳却成了跟你在一块多年来最舒心的日子。最贫困的日子，反成了最舒心的好日子——今天想来，我这一辈子，跟上你活得多么可怜！
　　就那种负债的，艰难的，贫困而舒心的美好日子，也只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你因为干活要工钱和人打架打伤了人，公安人抓你。你怕，拉上我和你一块逃回北山你的老家躲藏。我心里很拿不定主意。因为我曾经看电视里说：陕北人一年里都得讨半年时间的饭，才能活下去。我知道那种说法，虽然不能代表整个陕北，也不知当时是不是也还如此。但是，那大山深处，除了山沟还是山沟。我心里很怕。可是，为了你，我还是曲意地跟你去了。
　　记得，那天下了汽车后，又走了整整近乎一天上坡下坡的弯弯山路，当时，我正有圆圆身子，走得我好累好累呀！我两腿沉重得一步都迈不动了，只想睡在地上躺下去……那累啊——直到今天也叫我铭记不忘！好不容易在天黑前才总算磨撑到了一个小镇上。那时又饥又渴又累又冷，当时是山里下过第一场雪不久，山阴处积雪还在。我看着眼前看不尽的、光秃秃的荒山大沟，心里一片荒凉。山腰上那东一家西一户的破小窑洞，无不流露一种说不完的穷寒与偏避。门前连一块大点的像样的平地方都难看到，怎么也和电影里所演的革命圣地延安的窑洞不一样呀。而这里还是离镇很近的地方……听说你的老家还得向前再走好远——那地方，我更不敢想象了……我怎么能生活得习惯呢？
　　那天，找好了住宿的地方，你一个人大约就喝了多半壶不要钱的开水。来到一家小饭店，你只买了一碗面条给我，你说你已经饱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问到最后你才说：“身上的钱不多了，明天还有几十里山路，怕你明天饿了走不动，留了点钱给你明天准备着。”听了这话，我当时是多么样的为之感动，竟流出了眼泪……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为这种患难真情深深感动，我为这种人间珍贵的真情实意一直铭记至今天，至死不忘……那碗面条，当时，我推你让，谁都不忍独吃，只好两人分吃。那时，谁也没有想着自己多吃一点，而是自己饿着肚子，想着的却是让对方多吃一口……
　　今天回想起来，怎能让我不倍加伤心呢？我的一生，自从和你相识相爱，结婚有孩子直到今天，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了，到头来，却无法找到一处让我值得怀念的地方……而唯独可以让我不忘的却是跟你逃难时的一碗面条——两人都饿着肚子，却能我推你让，谁都愿以让对方多吃，自己宁愿挨饿而舍不得吃的真情实意。尽管是那样的狼狈而穷酸，但却成了我跟你这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往事！可见我一生的命运，多么让此时的我——倍感伤心、难过！
　　今天，在我生命将要终结的时候，为了让我心灵里能留下我一生中一点美好回忆，以慰藉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所难于承受的心灵凄苦，为了我的——心……我孤零零独自一人执拗的来到了这个遥远、偏僻、陌生的山沟小镇，在这最后的可怕时候，我要最后再次追忆一下曾经珍藏在我心底的人间真情，我要最后再住一次那家破旧的小客店，再上那家小饭馆吃我今生最后一回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