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茅 山 之 缘

　　我舅舅的人生转折，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无法预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你的明天又会怎么样。但你的今天，你的现在，却全都呈现在你眼前。你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如何走向明天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以及走的过程。换句话说，你做出了选择和决定，接下来只是一个怎么走的问题了。所以，选择和决定是最为重要的了。
　　我舅舅就是在在反反复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后，才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和决定的：既然你方志学把我逼上了这条绝路，使我有家不能回，更使我报国无门，那我也就只能与你不共戴天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先找一个藏身之所。只有这样，才能躲避他们的缉捕，才能免遭他们的毒手。是的，只有先躲过这一劫，只有先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并且从此隐姓埋名，卧薪尝胆，——最好能学到一门绝世武功，才能再图今后之大计。
　　可天地之大，哪里又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呢？这样一想，他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无以名状的凄怨和仇恨。
　　他抬头仰望着苍天，满腔悲愤地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不报此血海深仇，我董贤武誓不罢休！
　　发完这个毒誓后，他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很明显的，他刚刚逃出县大牢，缉捕他的文告就贴到了金坛的街头。可见他们是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因此，想要真正躲过这一劫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钻进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了。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茅山离这里不远，不如先去茅山再说。
　　于是，我舅舅就这样上了茅山。
　　茅山，原名句曲山。据说在西汉年间，陕西咸阳的茅氏三兄弟茅盈、茅固、茅衷来句曲山修道行善，为当地人做了大量好事，可谓福泽一方。后人为纪念茅氏功德，遂改句曲山为三茅山，之后便直接称茅山了。茅山峰峦叠嶂，其主峰大茅峰海拔372.5米，面积约为71.2平方公里。茅山山势秀丽、林木葱郁，自古就有九峰、二十六洞、二十八池之说。其中的华阳洞、青龙洞等洞中有洞，使茅山更显湖光山色，可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
　　茅山不仅风光秀雅，还是道教圣地。那咸阳茅氏三兄弟据说就是茅山道教的祖师。按理说，道家是讲究清静无为、返朴归真的。但任何一门教派，都难免会生出许多枝枝叉叉。茅山道教当然也不例外。这里既有句容人葛洪在茅山抱朴峰修炼，并著书立说的；还有主要传承茅山上清派的南朝齐梁著名道士陶弘景等等一系列为传承和发扬茅山道教而潜心修练的；也有诸如天皇咒仙术，拘留三魂法，收摄真精法，炼精化气法，还有风水学等等等等，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我舅舅上茅山原是为避难，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但他却在这里遇上了改变他今后一生命运的人——亦即他的师父柳宗阳。说起来真叫机缘巧合。那天早上，准确点说，那是我舅舅上山后的第八天。像往常一样，他从他栖身的那个废弃了的道观里起身后，即去林子里采野果——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用来充饥的粮食。正在往前走的时候，忽然见前面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他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这人好生奇怪，怎么这么一大早的来树林里睡大觉？现在已是仲秋，白天气温适中，早晚已经较凉了。他就这样无遮无盖地睡在地上，弄不好是要生病的。这样一想，他便走到那人身边，先蹲下去，用手试试那人的鼻孔是否还在喘气，一试，在喘气，而且还能闻到浓重的酒味。不用问，这是个喝醉了酒的大活人。他本想一走了之的，但终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他开口叫道：“喂，你醒醒！你不能睡在这里！你这样睡在地上是会生病的！”
　　任凭他怎么喊叫，那人全然不予理睬。
　　“喂，你醒醒！我在叫你呢，你听见没有？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那人这才睁开了眼。他先这里那里地左右望望，最后才把探询的目光聚到我舅舅身上，但很快，那目光又像一片散淡的云似的飘走了。他开始连伸了几个懒腰，又接着连打了几个哈欠，一副睡意朦胧、意犹未尽的样子。我舅舅心想，既己把你叫醒，你是走是留就不关我事了，我还得去采我的野果充饥呢。
　　我舅舅这样想过，便转身就走。
　　“喂喂，你这就走啦？你这人好生无礼！你惊扰了我的好梦，难道连声对不起都不会说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愿在那里躺着就躺着吧。
　　“你给我站住！”
　　这个酒鬼，还真能胡搅蛮缠。我舅舅哭笑不得，“对不起，我扰了你的美梦。请你继续做你的好梦——这下我可以走了吗？”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坐到我身边来。快过来呀。”
　　“你还有什么训导，请快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你有鸟的事情——无非就是去摘几个野果充饥罢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点事情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我脸上写着呢？我脸上写什么了？我舅舅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把双手拿到眼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你叫董贤武，你是个逃犯，对不对？”
　　噢？！怪不得他说我什么都在脸上写着呢，原来他是凭着那缉捕文告上的影印画像跟我的脸对号入座呢。我舅舅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原以为上了山之后就可以平安无事了，没想到才过短短的八天，就被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给认了出来，如此看来，这真是天不佑我了。
　　“你既己认出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了。是，我就是那个董贤武，你把我带到官府去领赏吧。”
　　“呵呵，还蛮爽快的。不错，像个爷们。我告诉你，我就喜欢像个爷们的男人。来吧，坐到我身边来。咱们爷俩今天好好叙谈叙谈。”
　　我舅舅满脸狐疑地盯着这个中年人，身体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一动不动。
　　“你看你，刚才还夸你是个爷们的，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娘们了？过来呀。”
　　过去就过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不出来，就你这把骨架子，还能杀人？不是我小看了你，你恐怕连只鸡都杀不了，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我是被冤枉的，信不信由你。”
　　“哦？说来我听听，人家为什么要冤枉你？”
　　于是，我舅舅就把他怎样进了县衙，怎样一次次“得罪”方县令，后来方县令怎样设计陷害他的整个过程都对他叙述了一遍。
　　“噢，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错不错——我是说你的人品才学值得赞许。可惜你时运不济。没办法，时者，命也。所以俗话说得好，叫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在这里躲避一时，等以后有机会再去少林寺。”
　　“去少林寺干什么？”
　　“学武功，将来好报仇雪恨呀。”
　　“呵呵，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就你这种样子，别说将来，我看你能熬过这个冬天就算阿弥陀佛了。”
　　“照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啦？”
　　“那倒也未必。”
　　“这又怎么讲？”
　　“不是还有我吗。”
　　“你？”
　　“对，我。”
　　“你又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我能帮你啊。”
　　“你？能帮我？”
　　“对呀。你好好想一想看，你现在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要住没住——这还不算，还有官府在到处缉捕你。所以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来帮你？”
　　“可你我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你们这种读书虫就是罗嗦。我想帮你就帮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可总得有个原因吧。”
　　“那倒也是。你听没听说过这句话，叫作‘佛渡有缘人。’”说到这里，他忽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整个动作完成得轻盈快捷，干净利落——又几乎不露痕迹。“听明白了没有？咱爷俩有缘，这就是原因。好了，不要再罗哩罗嗦了。跟我走吧。”
　　我舅舅后来说，他当时突然变得像个牵线木偶似的，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被他“牵”着走进了一处香烟缭绕的道观。里面一个穿着道袍的道长见他们进门，连忙笑嘻嘻地迎上前，一边作揖，一边笑道：“师兄去而复返，不知还有何见教？”
　　“见教个鸟！我想在你这里住下来，你看着办吧。”
　　“这个好办。小观后院尚有几间空房，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挺好挺好。那就有劳这就带我们过去吧。”
　　那道长掠了掠长须，呵呵笑了起来。
　　“你笑个鸟啊你？快带我们过去呀。”
　　“请师兄恕我愚钝。敢问师兄，是你一人住下来，还是‘你们’住下来？”
　　“我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吗，当然是我们。我和他——噢对了，干脆给你介绍一下吧，他叫，他叫——噢对了，他叫许无恒，是我刚收的徒弟。”
　　“这个这个——师兄要在小观收徒传艺，这个恐怕多有不妥吧。”
　　“有什么妥不妥的？你不说便罢，既然你已开了口，那我也就干干脆脆痛痛快快地告诉你，这个地方，我是住定了。”
　　那道长一脸苦笑道：
　　“此乃道家清修之所，万望师兄体恤鉴谅。”
　　“你不想带我们过去是不是？那好，你不带我们过去，我们自己过去。徒儿，随师父一块过去。”
　　于是，我舅舅依然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被他“牵”到了后院。凭心而论，这里的坏境真是不错，虽然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几棵大树，几株常绿植物，但却显得格外清幽，雅静。推开后院大门，前面是一片平整的沙地，再往前，就是后山了。
　　“这里怎么样？还不错吧？”
　　“你刚才叫我什么？许无恒？为什么要叫我许无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你不叫许无恒叫什么？难道你还能再叫董贤武吗？记住了，从此以后你就叫许无恒了。还有一点你也给我记住了，我叫柳宗阳，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开山门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