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汉 口 遇 险

　　庄义杰在路上辗转几天之后，于第五天下午抵达了武汉，一下火车，他就坐上黄包车，直奔轮船公司。如果有当天的船票，哪怕是下等舱的，他也会照买不误的。这时候，他有点归心似箭了，不，毋宁说，因为心里装着方素馨，他不想在路上再耽搁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一点到家，快一点将家里的事情作个了断，然后尽快返回广州，回到方素馨身边。然而，到轮船公司一打听，差点把他的鼻子气歪，每四天一次由汉口开往上海的客轮，刚刚离港开航，也就是说，他只有等到四天以后，才能离开汉口了。这种情况实在令人沮丧和懊恼，但是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得恹恹地重新坐上黄包车，让它把自己拉到附近的一家旅馆。
　　开好房间，庄义杰拿出师父要他寄交的信件，从信封上开具的名称来看，完全跟在广州同出一辙。很显然，这里也有庄义杰的同门师兄，只要他把这封信寄出去，某个没见面的师兄就会立即来把他接过去，而且说不定这位师兄也象广州的李国豪一样，在某个要害部门挂职，到时派个随从保镖一般跟着自己，使自己处处受保护，一点行动自由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就决定将师父的这封信压下来，自己正式单枪匹马地在武汉摆它一个“龙门阵”。
　　在旅馆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庄义杰就精神饱满地雇了一辆黄包车，悠哉游哉地直奔著名的黄鹤楼。来到黄鹤楼上，凭栏眺望浩荡的江水，想起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绝唱，庄义杰竟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登高可以望远。站在这样一个高度和这样一个位置，俯瞰滚滚东去的长江，就像俯瞰人生长河一样，往日的许多忧患得失，都会在这一刻得到化解。庄义杰虽然还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但他相信，人生的景象大抵如此，人们之所以无法置身事外，无非是当局者迷而已，就像那个道信和尚求法问道的故事给人的启迪一样。
　　大彻大悟地离开黄鹤楼之后，庄义杰又去东湖逛了一圈，一天很快就这么打发过去了。时已入夏，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汉，果然名不虚传，白天太阳当空暴晒，气温酷热，自然合乎情理，可是，入夜的武汉城仍然燠热难耐，让人无法消停。庄义杰回旅馆洗了澡，随即就来到了汉中饭庄。这是武汉三镇颇有名气的一家饭庄，来这里作客的一般都不是等闲之辈。庄义杰选了一张背光、靠窗的空桌，他这里刚坐下，听差就捧着菜单跟了过来。庄义杰接过菜单前后流览了一遍，最后要了一份武昌鱼，一个香妃鸡，一个炒虾仁，交还菜单的时候，他想了想，又添了一份煎牛排和一瓶冰镇法国红葡萄酒。
　　听差捧着菜单离开后，庄义杰的目光便将整个大厅逡巡了一遍，望着这些穿戴考究，大吃大喝的饕餮者们，再想想这一路上随处遇见的、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人的凄惨景象，他不由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唉，这才真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恰在这时，听差托着托盘将他所点的菜肴送过来的同时，庄义杰的眼睛霎时一亮，只见一对妖形怪状的男女招招摇摇地跨进了店堂，准确的说法是，那妖冶女郎手腕上戴着的一块金表，使庄义杰顿时为之勃然心动。
　　这时候的庄义杰，对桌上的菜肴突然显得十分挑剔。除了那个炒虾仁，他吃了几口，其余几样，他几乎连尝都没尝。那瓶冰镇法国红葡萄酒，他也只喝了半杯，就被推到了一边。当他打手势招呼听差过来结帐时，听差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了嗓子眼上，那脸上的肌肉更是一抽一抽的，表情极不自然，心里不往嘀咕道，这位客人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这些菜都不对他口味？难道自己什么地方怠慢他了？听差的心里直打鼓，担心这位客人惹麻烦，弄不好会砸了自己的饭碗。忐忐忑忑地走过去，一听吩咐才明白，这位客人没别的意思，只是照单结帐，听差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报了帐目，庄义杰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美钞，笑道：“用这个结帐可以吗？”
　　听差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认得这种货币，连忙点头表示没问题。庄义杰站起来，轻轻对听差耳语了几句，听差会意，两人遂一前一后离去。
　　十分钟后，一身听差装束的庄义杰，双手端着托盘，来到了那对妖形怪状的男女桌前，用沙哑的嗓门唱喏道：“这是俩位要的罗宋汤──”
　　话未说完，庄义杰就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为此他显得十分惶恐，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用白毛巾去为他们擦拭。
　　“小的实在不是有意冒犯二位，务必恳求二位原谅，务必──”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快滚吧。”
　　听了这句话，庄义杰连忙唯唯诺诺地躬身告退。
　　二十分钟后，庄义杰抱着一大堆熟食凉菜和一瓶茅台酒，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旅馆，从门房那里取过钥匙，他就三步并两步，很快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把门一锁，把东西往桌上一扔，他就立刻兴奋得像个孩子似地在床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这一切，多么奇妙！简真出神入化！就用白毛巾那么轻轻一抹，表面上是为那妖冶女郎揩唾沫星子，实际上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手腕上的金表摘了下来，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所为，又怎么会相信——又怎么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庄义杰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这件宝物反复把玩，心里说不出的欢欣和快乐。过了许久，听到肚子里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叫声，这才感到有点饿了。于是坐起来，把金表摆在一边，然后将买回来的凉菜熟食一一摊开，开启那瓶茅台酒的时候，他稍稍皱了皱眉头，这么好的美酒，没有一只象样的酒杯，实在是有煞风景，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将就一下了，他自嘲地笑笑，将那只沾满水垢的茶杯拿过来，往里面倒进香喷喷的美酒后，就开始有滋有味地大吃二喝起来。
　　庄义杰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陶陶然大饱口福的时候，与他对门的房客不知就里，心中甚是诧异，这么大热的天，201号的客人怎么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动静了？莫非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这样一想，这位古道热肠的客人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摇着莆扇来到庄义杰的门前，边敲门边问道：“你在里面干啥子嘛？啷个把门关着？”
　　他这么问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谁知里面却一点不领情，相反还没好气地反诘道：“我在里面干啥子与你啥子相干？要你淡吃萝卜操啥子闲心？”
　　这位客人讨了没趣，只得怏怏然退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是天太热的缘故，床上实在躺不下去，躺下就是一身汗，更遑论关着门睡觉了，所以这位客人才设身处地为对门着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万一对门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不会踏实。考虑再三，他决定先从门缝里看个究竟，然后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他就蹑手蹑脚靠过去，让眼睛贴近门缝，就这么往里一瞧，差点没把他气噎过去。娘那脚，真是林子一大啥鸟都有！这王八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原来竟是为了吃独食。龟孙子！你烂在里面才称老子的心呐！
　　这位客人怒不可遏地冲201房间啐了一口之后，这才忿然离开。
　　这一切庄义杰自然一无所知。他心情舒畅，开怀畅饮，最后竟喝得酩酊大醉，一头倒下去，就飘进仙乡泽国……，第二天亦复如此。
　　直到第三天中午，他被一群如狼似虎的警察押送到警察局，他还懵里懵懂的：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被他们带到这里来了？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败露了？这怎么可能呢？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从进汉中饭庄开始，直到最后凯旋而归，整个过程进行得按部就班，水到渠成，更无懈可击，警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线索，这么快就将自己抓捕归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审讯开始了。先是姓名、年龄、职业等等的例行提问，接着就转入正题：──
　　“你昨晚到汉中饭庄做啥子事去了？”
　　“吃饭。”
　　“除此之外，还做了些啥子？”
　　“没有了。”
　　“大胆狂徒！到了这时侯，还敢巧言令色？还想顽固抵赖？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这是啥子东西？对此你还有啥子话可说？”
　　庄义杰抬头一看，正是昨晚得手的那块金表！他傻眼了，离开师父后的第一次行动，竟然就这么可耻地失败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无地自容。　　　
　　事后得知，这块金表的失主是国民政府某部长的内弟。这个花花太岁仗着自己腰杆子硬，在武汉三镇从来都是横着膀子走路的。从他的小情人手腕上摘走金表，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他顿时瞪起了三角眼，拉着他的小情人就直接闯进了武汉市府主席官邸，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后，就要求市府主席立即打电话给警察局长，限警察局三天之内务必缉拿窃贼，追回金表。市府主席对这位花花太岁傲慢无礼的作派很是恼火，但看在某部长的面子上，他还是皱着眉头拨通了警察局长家的电话。警察局长听完这个电话之后，立刻感到头皮发麻，要在偌大的武汉三镇，搜捕一个偷金表的窃贼，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别说是三天，就是三年，恐怕也很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命令下来了，如果警察局一点动静都没有，到时候恐怕也交待不过去，于是就立刻命令下去，全体警察紧急出动，对全市进行一次拉网式的大搜捕。
　　说起来，也是庄义杰合该有此一劫。试想一下，如果他那晚不是一回旅馆就把自己关起来，如果对门的客人过来敲门问话时，他能够客气一点，或者干脆开门让他进来一块分享自己的成功喜悦，那么，这一切也就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了。偏偏他竟是如此的得意忘形，以致令对门的客人由最初好心的关切，最终变成了无比的愤怒。所以当警察一到旅馆，这位客人就立即主动上前，把他那晚所见到的一切，以及他的怀疑，一古脑儿都告诉了警察。其实，事情如果仅仅到此为止，也并不是无可挽回，换句话说，只要在警察进门之前，庄义杰将那块金表藏起来，警察对他也就毫无办法，毕竟要捉贼捉赃嘛，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在稀里糊涂地执行一项莫名其妙的搜捕任务。然而，当他们进入201号房间的时候，庄义杰还四仰八叉地沉醉在初战告捷的酣梦之中……。
　　就这样，庄义杰终于再一次时乖运蹇地被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