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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沧 桑 话 别

作品名称:豪杰无恒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6-11-29 23:36:02      字数:4963

  许无恒此刻正在书房小憩。庄义杰怕惊扰了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后,正准备转身离开,师父却在里面叫他了,于是他只得蹑手蹑脚地跨了进去。乍眼之间,师父一下子显现出了龙钟老态。庄义杰不由暗暗骇异,几个小时前,他气色还好好的,怎么转眼之间变成这副样子了?师父的这一变化,立刻冲淡了他刚刚获得成功的喜悦,他一时竟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许无恒慢慢睁开眼,强打精神,微微笑道:“傻站着干什么,坐呀。这么快就回来,肯定是旗开得胜啦。”
  “是,义杰没有辱没恩师的教诲。”
  庄义杰边说边取出那块金杯表,恭恭敬敬地递给师父。
  许无恒接过金怀表,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这才开口道:“知道这块金怀表的来历吗?这是当年英国王室进贡给乾隆皇帝的稀世珍品。它的价值,不仅在于材料是用纯金铸造,同时更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唉!世事人事,有时候真是难以预料。盛极而衰,原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可是,道理人人都懂,却很少有人能够不受利欲驱动,能够避免和摆脱掉这种物是人非的轮回,实在是徒唤奈何啊!”
  师父的话里充满了沧桑感,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庄义杰的判断,只是实在弄不明白,眼见着自己的关山门弟子终于不辱师命,凯旋而归,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变得如此郁郁寡欢,慨叹沧桑炎凉起来了?
  “师父,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我很好。”
  “那──?”
  “唉,师父老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沧桑话旧,怀古论今,你不必介意。噢,对了,你瞧我这记性。喏,这是你家里刚寄来的信。”
  庄义杰接过信,心里便全都明白了。这三年多时间里,远在扬州乡下的爹娘自然不知道儿子在香港究竟从事何种营生,庄义杰自己当然更不会实情相告。第一、二年中,他们用儿子寄回去的钱,还清了全部欠债;第三年里,他们盖起了响当当的三间砖墙瓦房,他们从此吃住不愁了,却又另外多出了一愁,他们只有庄义杰这么一个儿子,他们越来越感到家里太冷清太孤单了。早些年,为了还债,他们不分日夜地在田间劳作,忙得象个陀螺,那时候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感觉,现在不行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几乎都用来想这个问题:假如儿子娶了媳妇,假如媳妇生了孙子,那这个家就有声有色了,那他们就其乐融融了。终于有一天,他们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了儿子。这封信的措辞是温委婉转的,通篇充满了商量恳劝的口吻。可是,没过多久,他们突然以老太爷老太太至高无上的口气,向儿子宣布:鉴于吾儿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婚姻大事,因此,本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祖传规矩,为父母者,便代儿作主,提前将周克俭周先生家的千金小姐“请”过了门,只等吾儿三年学徒期满,那时候赶回来圆房便了。未等儿子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他们紧跟着又来一封信,信中干脆以三妻四妾的观点向儿子作出声明:无论你同意与否,这件事情都已经是铁板钉钉了,换言之,无论你在外面有无相好,这周家小姐都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宫娘娘”了。
  面对爹娘如此荒唐透顶的行为作派,庄义杰感到既哭笑不得,又无所适从,更无可奈何。两难之下,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师父,原本指望师父能帮他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的,谁知师父听了,却不假思索地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你心里如何看待这一切,但成家立业终究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既然你爹娘已经为你定下了这门亲事,你不如顺水推舟,到时候回家完婚,以了却两位老人的这份夙愿。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一俟你功夫全部学到家,我就立刻送你返乡。”
  师父说完这番话后,想想还觉得不放心,就又很快敦促庄义杰给家里写封回信,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无奈之下,庄义杰只得按照师父的旨意,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现在,不用说了,三年学徒期已满,这封家书肯定就是一份爱的美敦书,是催促庄义杰回去履行“诺言”的了。望着突然苍老憔悴的师父,庄义杰没有读信,而是神色黯然地表示:“师父,这件事,请恕我不能从命。”
  许无恒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大丈夫处世立身,自当言而有信,所谓一诺千金是也,何况还是面对自己的爹娘。你离家也这么多年了,于情于理,你都该回家一趟了。除非你到现在为止,心里还在骂我,并且从心里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
  “师父,您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如果我心里真要是一直抱着这种念头,您说,我能有今天这手功夫吗?”
  “这说明不了什么,你天资太好,又刻苦勤奋,算了,不说这些了。给,这是明天的船票,还有这块金怀表──”
  “师父!您为什么非让我离开您不可?”
  庄义杰失声叫了起来,但话音未落,他脸上立刻流露出赧然惶恐之色,三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失态。许无恒对此却报以会心的一笑,用倍加亲切温和的语气开解庄义杰说:“水流千里归大海,树高千丈不离根。虽然你时运不济,没走上康庄大道,但红尘有爱,这便是不幸之幸,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回去一趟。当然,如果你心里实在喜欢这个地方,同时也惦念着师父,那你到时候再回来就是了,你说呢?”
  “可是,恕我冒昧,我从……我从……。”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从师父脸上分明读出了一种非常难以启齿的感觉。”
  “嘿嘿!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说话老是这样吞吞吐吐的?”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师父,我从您脸上读出的仿佛是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可不可以告诉,这是为什么?”
  “唉,人生本无常,聚散两依依。如今东三省沦陷,上海又摆开了战场。你这次一走,咱们师徒何时才能重新聚首,实在难以预料啊。”
  “那,我不走不行吗?”
  “你怎么变得有点不可理喻了?咱们走的虽属旁门左道,但可道之道非常道,如今天纲不振,乾坤颠倒,世道无道,人道非道。越是如此,咱们越是不能数典忘祖,不顾人伦大义,‘咱们’!懂我的意思吗?如果人类社会没有欺凌压榨,没有弱肉强食,没有高低贵贱,一切都平等,人人都安居乐业,又怎么会有‘咱们’存在?所以,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应该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自然法则。世界上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其存在的理由的,‘咱们’也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过错,至少,这不是你我的过错。其实——有一点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可怜天下苍生的话,你完全可以用‘咱们’的方式去杀富济贫,去替天行道的。如果你到现在还觉得有什么不安,需要受到谴责和挞伐的话,那就是你可怜自私的虚荣心了。”
  “师父,您什么也别再说了,我,一切都听从您的吩咐。”
  这一夜,庄义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师父,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聚,不知还能不能再聚,他的心里竟是百感交集。人真是奇怪,昨天还是陌路,甚至水火不相溶,仅仅因为某种机缘,或者不如干脆说完全是一种阴差阳错,两个根本不相干的人,就这么走到了一起,差异是明显的,就象两只根本不同型号的齿轮,想取得整齐一律,就必须经过时间的磨合。这种磨合就是相互意愿的趋向一致。这种一致一旦达成后,再让它分开,比当初的磨合努力还要来得艰难。此刻的庄义杰就是这种心情。当初的厌恶和鄙夷是发自内心的,今天的依恋和不舍,同样是由衷而真切的。
  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庄义杰干脆穿衣起身,轻轻拉开门,走出卧室,踱过长廊,向花园走去。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天空繁星闪烁,空气中荡漾着鲜花的馥郁芳香,芬芳怡人,沁人心脾。漫步在芳草菲菲的花园中,庄义杰的心境渐渐豁然舒展开来,他连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刚想转身去练功场活动一下筋骨时,却蓦然发现,花园深处有个人影在晃动,走近前一看,竟是师父,不由心里一紧,轻声道:
  “师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许无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满怀深情地问庄义杰:
  “还记得韦庄的几首《菩萨蛮》词作吗?其中有两首的开篇是这样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你说,究竟是江南的春光好,还是洛阳的春光好?同样都是春意浓郁,究竟是洛阳的‘绿窗人似花’使韦庄‘早还家’呢?还是江南的‘垆边人似月’使词人发誓不归?故土的春光令人陶醉,词人却要浪迹江湖,漂泊异地,且发誓不归,这其中的隐痛曲折,也就可想而知了,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番话,庄义杰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一时竟凝咽无语。此时此刻,师父如此渲染韦庄的词作,看来一定是别有隐衷了,究竟是什么呢?他不敢妄加猜测,更不知如何回答师父刚才的置问,心里便有些惶惶然。
  许无恒却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庄义杰回答。刚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轻轻吟诵起北宁词人王禹偁的《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到这时,庄义杰终于情不自禁,他走上去,一把执住师父的手,动情道:“师父,言为心声。弟子从您的吟诵之中,分明感觉到,您心底一定埋藏着一段非常辛酸曲折的往事,我说的对吗?”
  “对,没错。我现在的这种状态,一个白痴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何况是你。”
  “师父的那些往事,能说给弟子听听吗?”
  “不,触景伤情,已是一种痛苦折磨,再要一点一滴剜皮割肉般揭那疮疤,那就更加残忍不堪了。我的过去早已打封深埋,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对你也不例外。现在咱们回头吧,跟我一块去客厅。”
  来到灯火通明的客厅,立刻就有一股异常诱人的芳香扑鼻而来,不用问就知道,这是特意点燃了麝香──只有遇到什么重大事件的时候,师父才命佣人点燃此香的。庄义杰心里不由为之一动,刚要开口,就见佣人迎上来,先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行个礼,然后开口道:
  “许先生,厨房里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许无恒轻轻颔首,佣人转身去了。庄义杰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佣人就双手托着托盘进来了。当他将一道道珍馐美肴摆上桌,他就将固定在桌子中央的银制烛台一一插上香烛,然后再一一点燃,紧跟着,客厅里的电灯全部熄灭,只剩下这一排烛光,客厅里一下子显得深邃而又富于情调。许无恒悠然笑道:
  “这是一个例外,为师收徒不计其数,但给一个弟子摆烛光宴饯行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来吧,过来坐下。”
  庄义杰这才恍然,受宠若惊地落了座。
  “师父如此待我,弟子真有点诚惶诚恐了。”
  许无恒摆摆手,慨叹道:
  “你跟随我这几年,对我多少也该有所了解,我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我行走江湖冷酷铁血但义字当先,尤其见不得的就是倚强凌弱以多欺少。所以尽管我不结帮不结派不结盟,各路英雄好汉对我多半都是礼让三分。可是有一样,说出来却是天下人万万没有料到的。你知道,为师我也算是经多见广,历练不浅了,可是,江湖中人称铁石心肠的许无恒,有一天却突然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为什么?说不清为什么。这个老头虽然孤独,但很傲慢。他早就自以为已经看破一切,开始‘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了,怎料到,自从他收了这个关山门弟子,他心里竟渐渐滋生了一种父亲对儿子才有的那份情愫,且这种情愫与日俱增,愈演愈烈起来……。唉!师父一生孤傲,独往独来,自以为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超凡脱俗了,哪曾想,到头来却仍然为情所牵,且又为情所累,说出去恐怕实在要令天下英雄都耻笑了啊!”
  许无恒的这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庄义杰,他由衷地表示说: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本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师父视义杰如同己出,此乃义杰三生之幸!虽肝脑涂地,也难报大恩于一二,”
  庄义杰边说边站起来,双手擎杯道:“义杰言拙,恐辞不达意,就以这杯酒为敬,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庄义杰说完话,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离座,来到许无恒面前,郑重其事,中规中矩地向他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许无恒这时欣慰地笑了,他吩咐站立一旁伺侯的佣人,快给庄义杰的空杯里倒酒,他自已则亲自给庄义杰搛菜,这样搛一点,那样搛一点,很快将庄义杰面前的空碗堆得满满的。
  “分别在即,要说的话都已经说过,我现在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吃,吃好。”
  “师父,我想,呃,您既然……我是说,您真舍得让我离开您吗?我想再次斗胆请您收回成命,让我留下来,可以吗?”
  “不!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出尔反尔。平心而论,我是真舍不得让你离开,但我不能不多为你的爹娘想想,他们毕竟是将你从小拉扯大的亲爹娘啊。他们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去,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你明白吗?”
  “可是──”
  “别可是了,来,把酒杯举起来,为你一路平安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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