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终于自己也可以像片落叶一样飘了。车来车往的街道，高耸的楼房，陌生的面孔。
　　所到之处，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她的。她只有不停地往前走。因为在一个地方站久了，便会招来人们诧异的目光，甚至会交头接耳。她刚刚发现，走着，竟是那么的平常，哪怕你无家可归，心中愁肠百结，也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往前走。不停地走。经过一个个公交站牌，她不想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儿上车，哪里又是终点。只是走，一个劲地往前走。不管是走向生，还是走向死。
　　初秋的天气渐渐凉爽。她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穿长袖衫，胳膊裸露在外面，感觉滑滑的。
　　阳光明媚，而她的内心却很阴郁。微风中，偶尔有一片片树叶飘落，她想到了人生的终点。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种超越生死的勇气。死，原来并不可怕。手提包里装着身份证，即便是马上就死了，也自会有人把她送回她应该回归的地方。
　　不知不觉走到了车站。在候车室里坐了有半个小时，倒是没人觉得诧异。坐够了又走出车站。她想去远方，但终究没舍得马上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
　　早上没来得及吃饭，中午也并不觉得饿。她强迫自己走进一家饭店。里面人声嘈杂，几个月前他和她一起用过餐的那张靠墙的桌子正好空着，她赶紧走过去，将背包靠椅子背放好，然后坐下来，招呼服务员来一碗水饺。饭是一定要吃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体力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
　　饭店里满满的。厨师在忙碌，服务员在忙碌，一群外地打工的人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她又一次想起了他——那个和她一样有着阴郁眼光的外地人，他们原本是陌生人。他们结识于网络，就是这神奇的网络将他们的心连在了一起。
　　可是两个月前，他突然消失了，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和他再联系。
　　他的身影只是匆匆地从脑海中一闪便消失了，她好像从梦又回到了现实，眼前所见的东西充盈着她的视线。街面上一辆辆汽车驶过，司机们这么忙碌也不过是为了奔波各自的生活。接近门口的地方还有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两口子，在一边说笑一边慢吞吞地进餐。那群外地打工的人也在大声说笑着，服务员不停地高声报着菜名，门前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过。一时间她竟忘了自己是谁。
　　她突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这人世间或悲或喜，或绝望或幸福，不过是自己强加给自己内心的一种感受。在生活的舞台上，每个人扮演的角色不同，也不过是看各自的选择罢了。此刻的她，虽跨越了感情的羁绊，却不想变成了秋天的一片落叶。
　　没有家。“家在旅途”，曾是一个多么温馨而又甜蜜的诺言。“305”这个数字，却像一把尖刀一样猛扎在她的心上，血在一滴滴淌落。
　　
　　她勉强吃了半碗水饺，结完帐走出饭店，又开始在街上徘徊。她看着一个个旅馆的名字，却不敢贸然走进去。
　　在那一排旅馆和家具城前面来回走了五趟，那些人便又开始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她了。
　　她突然明白——人生，却原来不需要那么多重复，总重复了就不正常了。
　　她马上又走回车站，在里面坐了又有半个小时。她还是不想买票，她不知道是该让自己离家越来越远，还是该在这里停留。
　　她突然留恋起自己的家。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回归的理由，唯一的选择就是让命运的帆船载着她去经风沐雨。
　　从车站出来，她继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可以让自己暂时安身的地方。突然想起了嘉鑫旅社305房间，她的心中竟泛起了一丝喜悦。
　　拐过弯去，穿过马路，走进嘉鑫旅店直接要“305”房间，房主诧异了：
　　“你来过？”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瞪大眼睛问。或许住店的很少有和他口音完全一样的吧。他早已不认识他了，也难怪，每天住店的人都有那么多，记住一个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她还是去年冬天和林一起来的了。
　　没容她答话，他马上又笑了：
　　“我省事了，不用把你送上去了，你自己拿着钥匙开门去吧。”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出去的时候注意锁门，这里什么人都有。”
　　她其实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是来过那一次，也只是休息了不过一个多小时。她只清楚地记得那个房间两面是窗子，正对着东面和北面两条宽阔的大马路，整个车站可以尽收眼底。
　　上到三楼，她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走进去。
　　狭小的空间显得空空荡荡。还是和上次来一样——一张铺好了的双人床，床头柜子上放着一台电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迅速将门插好，躺到床铺上。头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揭穿了她和他之间最大的一个谎言——“家在旅途”。她现在才知道，旅途不是家，没有人情与温暖，有的只是孤独、落寞和冷寂。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拨了他的号码。停了两个月的号码竟然拨通了。响了一会儿，她赶紧挂断了。她知道他不会接她的电话，也不会打过来。这短短的相通，就足以证明这两个从小受尽苦难摧残的生命都还活着；这短短的相通，也足以证明他们的心有灵犀。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房间里很静，一丁点响声都没有，可是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却格外嘈杂。她于是拿起手机给他发信息，“305房间很静，外面好吵！”
　　
　　他们感谢上天让他们相识相知，他们也体会到了两个人的心只有到了一起才是完整的一颗心。不管失去了哪一方，属于他们的只有痛苦。因为他们各自痛苦了二三十年，各自寻找了二三十年，从他们相遇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幸福和满足。他们之间的交谈是泣血的吐诉。他们从相互的文字间可以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也仿佛那是自己说的。他们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感谢你的存在！”、“你好我一切才好”、“为了我，好好地活着！”
　　于是去年冬日，他不远千里来看她。于是305房间，成了他们旅途的家。虽时间短暂，对他们来说却是一生一世。
　　他是流浪的风儿，居无定所。他本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是，他喜欢流浪的生活，他愿意用自己的身心去感知人世的美好与丑陋，然后，化成他笔下简洁的诗行。
　　所有的一切都像梦境一般闪过，她突然又回到了现实。
　　林，你在哪儿！她在内心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是回家了。此段时间，他正心里装满着对她痛苦而甜蜜的思念，在行动上弥补着他对家人欠下的爱。况且，他的女儿也一定早已出生了，他正在家里尽着一份为人父的责任。他说过几个月后他还会出来，出来以后他就是她的。
　　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她登录上QQ，给他留言：“我开始飘了，不知道是走向生，还是走向死——”
　　她想他是看到了，她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心如死灰。那闪光的镜片后面，双眼一定蓄满了泪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她不肯打开电视机，怕受不了那种喧哗。当时的人已不在，节目也不再是那时的节目。
　　过道里有人在走动，隔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地人，大声地说笑着。他们打开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
　　她再也不能静静地想心事。听着楼下大街上车来车往，听着隔壁房间的说话声，电视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床铺的吱哑声，满脑子竟是九岁的儿子倔强的小脸。
　　突然就想起了那年五一她去市里参加那个什么诗会的时候，儿子正放假在家，永刚也正好在家。她还没走出村子，见儿子正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在一家危房前面采摘野花。她当时吓得心通通直跳。
　　那是个废弃已久的院子，墙壁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没人来管理这个园子，于是便开满了一种黄色的野花。
　　她赶紧呼喊他的名字。
　　儿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小手麻利的又采摘了几朵，这才站起来，把花举得高高的冲着她跑过来。
　　“妈，你看漂亮不漂亮？”
　　她没有回答，却问他：
　　“谁让你采的？”
　　“谁也没让，我自己采的，因为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花？”
　　“因为你是女的，女的都喜欢花。”
　　她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儿子为什么每天都要用彩色笔画一朵花送给她。
　　“不要摘了，这里危险，快回家！”
　　儿子仰着倔强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不是和明明去玩了吗，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我走到他家门口听见他正和他妈妈玩呢，我没进去就回来了，我要给你摘花，摘许多花。”
　　“你知道妈妈要出门，要是我走了，你摘回花去有什么用啊？”
　　“我在家给你藏着，我不和明明玩了，我天天来给你摘花，你回来的时候我要让你高兴。你高兴了就不会和我爸爸吵架了。”
　　她的心紧缩了一下，抱起儿子亲了又亲，然后将他轻轻地放下。
　　“乖！听妈妈的话，以后不许再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玩了。快回家！”
　　“嗯！”
　　儿子点了一下头，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打转，扭过头去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她流着泪继续向前走去……
　　
　　伏在枕头上的她已经泣不成声。
　　这个该死的305房间，第二次住进来的时候却是要付出如此心碎的代价，早知道这样，她就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