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天黑以前，他们又坐出租车来到去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车站。但那里早已关闭，楼房里漆黑漆黑的，显得异常萧条而空洞。就连每次她来的时候居住的那家招待所也早已关闭了。或许是因为没有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流，它们便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样，它们为着自己的需要所存在，全然不在乎某个甚至某些人的感受，尽管他们对它们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舍不得。所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不停地变化着，失去着。
　　尽管车站早已搬家，但这个地方却会在他们彼此的心中永驻，一生都不会抹去。
　　幸而车站对过的那些旅店还在，他们随便找了一家靠里的平房居住进去。这个住处离马路很远，连一点喧嚣的声音都没有，就和农村自己的家一样，所以他们两人反而感到非常高兴。
　　林打来热水两个人泡了脚，然后坐到床上。
　　“瞧我这记性！”林一边翻着他的包一边说，“见到你只顾着高兴了，竟忘了给你带来的礼物。”
　　他拿出一副镯子，亲手带到她的腕上。
　　“喜欢吗？”他问。
　　镯子好像是用透明的玻璃制成的，里面有各种花色的图案。内侧是用淡黄色的金属制成的，表面上，底色是鲜红鲜红的，而那些花儿栩栩如生地镶嵌在上面，仿佛真的一般，尤其那蓝色的花儿，更是绚烂夺目。一戴上它，手臂便显得细腻而嫩滑，并且泛着柔亮的光泽。她一下就被陶醉了。
　　“真美啊！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首饰。”她一边仔细地端详一边由衷的赞叹。
　　“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听说过景泰蓝吗？”他问。
　　“没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浅薄。她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所以对任何首饰都不感兴趣，即便是真金白银她也不认识，只知道它们的名称不过是一种金属。而对于林所说的景泰蓝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是一种工艺品，很有名的。清代后宫皇后、妃子和格格们就都是戴的这种首饰。好的要几千元一副，可是我买不起的。这个才花了几十元，你不会抱怨我吧！”林倒是很内行，他的解释让她更是充满了无尽的遐想。仿佛自己也已经置身于古代的后宫，心中满是好奇。
　　“怎么会？我喜欢。”
　　她一边说着，一边摘下来继续在手中摆弄。
　　
　　她很晚才睡着。睡着以前林依然用手臂揽着她，依然用那种温柔而亲切的目光注视着她。
　　——
　　月光清澈，如流水般直泻下来，将整个世界包裹在里面。她在小路上轻轻地走着。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那么没有目的地往前走。
　　那是一条乡间的小路，很幽静。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蛙鸣虫叫，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画中除了她再没有别的人。
　　路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她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当看清将要路过的正是自己娘家村口的时候，她这才想起要把自己和林的事告诉给家人。她想起了慈祥的父母亲，他们是那么的爱她，从她小时候就不舍得让她受丝毫的委屈，如果她把自己和林相爱的事告诉给他们，他们一定会因为终于有人疼爱他们的女儿而感觉非常高兴。于是她又向着家的方向走。
　　走到一座小桥上，嫂嫂迎面走过来，奇怪的是她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脚步移动，她就那么轻飘飘的到了近前。她不容多想，连忙跑上前去和她说话。
　　“嫂嫂，你这是去哪里？”
　　万籁俱寂的月色中，她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清脆。
　　嫂嫂目视着前方，面无表情，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是径直往前走。
　　“嫂嫂，嫂嫂，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咱们回家吧！”她冲着她的背影喊。
　　可嫂嫂仿佛根本听不到她说话，还是一直往前去了。
　　“嫂嫂！嫂嫂！……”
　　她不停地喊着，直到嫂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心中疑惑，匆匆赶到自己家门前，却见许多人正在忙着办丧事。
　　她分明看到嫂嫂正躺在门板上，停放在房间的一侧，许多人在痛哭。
　　想到刚才还遇见了嫂嫂，她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那些人好奇怪，明明是从她的身边走过，却一个人也不和她说话，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她想张口说话，却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内心焦急，想喊，不能喊，想动，又不能动。心中害怕到极点，终于喊出声来：“啊——”
　　“你怎么了？霞，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林一边摇晃着她一边轻声说。
　　“嗯！”她轻轻地答应一声，好似还困扰在梦中。
　　“不怕，有我在呢！不怕啊，好好睡吧！”
　　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
　　她随手抓起手机看看，时间正好指向十二点。
　　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可是，明天他们就要分开了，或许这次分开后就真的永生不能再相见了，以后再做恶梦的时候，有谁会像他这样的守护着她呢？这样想着，泪禁不住又流下来。
　　黑暗中，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连忙伸出手为他擦拭着泪水。
　　“霞，不要怕，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怕！”
　　于是她又昏昏睡去。
　　
　　猛然间一个炸雷好似在头顶劈开，她吓得又惊叫一声。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睁开眼睛，却见外面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大雨正唰唰的下着。
　　所幸的是林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一边用手拍着她，一边说：“不怕！霞，不怕！”
　　她的心神安定了下来，好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上来天气了？我竟然一点不知道。”
　　“我也睡着了，刚刚被这声炸雷惊醒了。”林说。
　　“为什么会这样？”
　　她以为上天是在惩罚她，禁不住又嘤嘤哭泣起来。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她的哭泣。
　　她是那么真实地接触着他的肌肤，即便是全世界都不要她，起码她还有他。这样想着，在他不停地安慰声中，她又睡着了。
　　枕边的手机却突然地响起。
　　她一下子惊坐起来，拉开灯，却见林也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似乎也惊呆了。她不敢拿起手机，倒是林鼓励着她去接。
　　她的心突突地狂跳，颤抖着拿起手机，却见显示是永刚打来的。她接通了，对方非常地气愤，大声地责骂她：
　　“我刚回来你就不在家，是不是到哪里养汉子去了？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雷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下来。静夜里，永刚的声音听得非常的清晰，林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要瞎说，你不知道我要考试？明天我就回家。”听到永刚的声音，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对方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她竟是再也不敢熄灭了灯，眼望着天花板，头枕着林的手臂，一直到亮。
　　真是难忘的一夜！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夜！
　　
　　八点半钟，林的手机上来了信息，他拿起看了下又随手放到了枕边。
　　“什么事？是不是单位又催你回去了。”她不经意地问了句。
　　“不是，是我老婆。”林很沉着的回答。
　　“你不是说她不识字吗？怎么会发信息。”她以为他的老婆也是和永刚一样的不识字。
　　“她上过两年小学，眼前那些字还是认得的，当然也会发信息了。”
　　他说完沉默了会儿，又拿起手机。
　　“霞，你看看我老婆给我发的信息。”
　　她接过来，只见手机屏幕上写着：“林，再有两个多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希望这个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好事啊，林，你的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她感觉很惊喜。
　　她甚至天真的伸着手指帮他算孩子应该出生的日子，对于林的不安竟丝毫也没有察觉。
　　她的内心只是生出了一丁点疑惑，他的老婆正是在去年的秋天怀孕的，也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可是他是如何在见她之前回的家，她不想知道。她只是替他高兴。
　　“我希望要个女儿。”林说。
　　“好啊，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希望她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她一定会很漂亮，也会像你一样的有才！”
　　林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九点钟他们才穿好衣服，拿好各自的东西退了房间，在路旁一个小吃店里随便吃了点饭。一边吃着饭，林一边给她讲自己的过去。
　　不上学以后，他就开始出去飘荡，那时候，找份工作很不容易，他没地方吃住，就在火车站捡垃圾，经常为了一丁点的垃圾而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就是对付一群人的时候，绝对不能够轻易动手，更不能和强者动手。对方肯定会有体力不如自己的，只要认定那一个，就过去狠打不放手，往往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们看到他的狠劲，也就不敢轻易和他动手了。
　　她静静的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林受欺凌的画面，心感觉很痛。
　　吃完了饭，林一定要坚持把她送去新车站。于是他们又坐上一辆三轮车。
　　所到之处，林依然仔细地留意着每一个地方，好像天真的孩童一样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再去问。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她会连他的神态也感知不到了，何必还在乎这一会儿呢。
　　两个人只是紧握着手，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到车站买好了票，林紧紧地拥抱着她，从额头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后目送着她走出3号站口，又看着她坐上了车。
　　她坐在车最前面的座位上，透过车窗玻璃，两个人一直对望着。车行驶的那一瞬，她眼见着林也转过身去，身影迅速从3号站台消失了。
　　她想像着或许林会抄近路赶到她所经过的某个路口，在路旁张望着她。于是她不停地往车窗外看着，寻找着，可是一直到车驶出了市里，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她只有独自守着这如梦的往事，失魂落魄地想他，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