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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人、壁虱、文寿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1-25 01:33:06      字数:11576

  128.毛人
  【原文】
  硝商数人,穴蜀山取硝。林间遇毛人,以为怪,欲杀之。毛人拜且泣,若欲言而不克者。愍其意,乃舍之,推与饮食。数日,遂能言,曰:“我崇祯时人也。献贼屠蜀,避山中,食草根本实,得不死。久之,偶下山。闻金鼓声,其恐僳,遂不敢复出。今见灯光,故来耳。并不知今经几年月也。”
  又数日,毛尽脱落,携以出山,逾月而死。
  ——有商于蜀耆言之。
  【译文】
  有几位经营硝石的商人,在四川大山中开矿取硝。一天在树林里遇到一个毛人,以为是怪物,准备杀掉。毛人下拜并哭泣,像是想要说话而说不出来。其意让人怜悯,于是放过了他,给他饮食。几天之后,逐渐能说话,他说:“我是崇祯时的人。张献忠在四川到处杀人,我避进山中,以草根和树上的果子为食,得以不死。很久之后,偶然下山,听到军队打仗的金鼓声,因恐惧而战慄不已,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出山。刚刚见到这里有灯光,这才来看看。并不知至今过了多少年月。”
  又过了几天,身上的毛尽都脱落,人们将他带出山后,一个多月就死了。
  ——这是曾在四川经商的老人讲的。
  
  129.壁虱
  【原文】
  某氏女子,梦黑甲人为祟。其家患之,问所自来,女曰:“自楼来。”楼久不登。旦日索之,见故柜有物,大与柜等,舁下焚杀之,——壁虱也。怪遂绝。
  又,某甲宿斋中,日就羸尪。家人疑其故,夜烛之。见壁虱大如碗,伏甲胸,小者万计,周身而集,无隙地。见灯即引去,入础旁穴中。灌而掘之,尽死。病寻愈。
  吁!斯真阴贼之尤者!
  【译文】
  某家女子,梦见一个穿黑甲的人作祟。其家人十分担忧,问那黑甲人每次从哪里出来,女子说:“从阁楼上下来。”阁楼很久没人上去过。第二天白天上去寻找,见一个旧柜子中有东西,几乎和柜子一样大,抬到下面烧死了,原来是一只壁虱(译者注:壁虱,即蜱虫,俗称狗鳖、草虱子等,专吸脊椎动物的血,是一些人兽共患病的传播媒介和贮存宿主。人如被其咬伤传染,重者可致死亡)。此后作祟的怪物再没出现。
  又,某甲睡在书斋中,一天比一天瘦弱。家人怀疑有什么原因,夜晚拿灯烛去察看,见一只壁虱大如碗,伏在甲的胸脯上,小的数以万计,周身都是,几乎没有空隙。见到灯光就跑掉了,钻进屋基旁边一个洞里。家人用开水灌洞然后挖开,发现全都死了。某甲的病很快痊愈。
  呀!这家伙真是阴贼中的佼佼者!
  
  130.文寿
  【原文】
  文上舍寿,累举不第。其仲弟某者,一战而捷。父谓寿不学,责而逐之。母亦时时挫辱其妇,妇故贤,终无怨色。
  寿之初逐也,诀妇曰:“父母以不第逐寿,寿不笫,终不返。寿不肖,既长违父母,又以累卿。卿年少,宜自为计。”妇泣曰:“异哉,君之言及此也!君才妾所知,何有于一第?然得罪堂上,复何言!幸早有以慰之,妾之愿也,敢有他志!”寿亦泣曰:“谨受教。”寿行无资,妇尽取衣饰付质库,为戒行李,使应京兆举。
  寿乃至京师,税居宣武坊某寺中,重理故业。已闻仲弟来赴春官试,趋往见之,问父母安否,泣言别后事。仲笑曰:“伯氏夙昔自负,今孰与仲多?”寿凄然而退。及仲捷南宫,授官部曹,乞假归,寿既惭复往,仲亦竟不诣寿所。
  仲至家,亲朋来贺者踵相接。召客张乐,门庭如火。寿妇体舅姑意,不敢向隅。仲妻诮之曰:“姒亦良乐。”妇佯为不闻。数日,问仲曰:“叔见而兄乎?”仲漫应曰:“曾一见。”即旁顾漠漠说他事。妇知其意,不复问,闭门掩泣而已。仲又言:“寿实怨亲之逐己也,而以为我罪,故在都常避我,不得数数见。”父母既以仲贵,而听信其言。益怒骂寿。寿书数至,辄焚弃不览。益爱仲妻而憎妇,婢畜之。妇固知仲之谮寿,而不敢辩也。每食,以食馀食妇,妇常不饱。岁时饮宴游戏之事,妇未尝获与。寿有子甫三岁,与仲子争栗而啼,仲子亦啼。母怒,抚仲子而笞寿之子,且谓妇教之,诟詈累日。妇因垂涕长跪谢。
  寿父病笃,妇日夜忧叹,既痛其夫之不遇,而深恐舅之不及待也,夜焚香吁天,私为舅乞算。寿父病良已。仲妻见之,乃谗于姑曰:“姒实祝诅!”姑怒甚,言于寿父,将讼之。邻里多知妇冤,而畏仲妻且怨己,不敢言。妇无以自明,饮恨呕血数升卒,年未三十。闻者伤焉。
  是时寿举京兆,复报罢。止京师,不敢归。资用乏绝,为寺僧佣书自给。偶薄暮步寺外,有少妇徘徊立松下,貌类其妇。就问,果妇也,大骇。问何以至此,妇哽咽不能答,已而告曰:“妾已鬼矣!”寿闻言大恸,妇止之曰:“勿悲。今来就君,不异生时之乐。且生时离逖。今乃聚晤,奈之何不欢?”寿乃收泪,亦不复畏怖,与妇俱入寺中。他人莫见妇,妇语亦莫之闻也。
  妇谓寿曰:“君食贫若此,愿策所以佐君者。”问何术,曰:“明日请署于门,设卜肆。妾颇预人事,当大获。”寿从之。卜焉辄验,声誉大起。都人士阗咽其门,以为君平复出也。
  无何,将复宾兴,寿问:“吾今获隽否?”妇曰:“此事神道所秘,妾不能知。但宜破釜以冀一当耳。”因劝寿避居谢客,购书盈案,日夜读之。妇故识字,亦展卷相对弦诵,敏乃过于寿。克日课经义及诗策之属。妇制常忧。寿叹曰:“惜卿乃不栉进士,又隔幽泉,擅此将安施乎?”妇笑而不答。
  寿既入闱,比夜,妇亦至,谓寿曰:“妾向勤学如应举秀才,乃以君故也。当并力图之,庶其济乎!”遂为寿捉刀,文成,寿朗诵之。邻号舍某生,知名士也,闻之索观,大快赏,谓有神助,且曰:“必冠南车。”寿因告以故,生亦欷嘘叹诧。
  及揭晓,寿竟复落解,妇不胜悲,曰:“已矣!奈何?”寿反慰谕之。妇曰:“非也。科名诚何足蒂芥?所悲者堂上人老矣,旦夕望君之贵,而君卒不副其志也,命也夫!命也夫!”
  时仲已携妻子供职司曹。寿意亲且就养,驰往问讯,则亲固未来。仲耻见之,戒门者不为通。盖自妇卒后,仲妻倚夫贵,益骄,往往肆悖慢舅姑之前,略无子妇礼,箕帚谇语,殆有甚焉。舅姑反曲意下之,职是,仲官京师,不愿与仲俱来也。寿得其故,益自恨不第,与妇痛哭竟日夜。
  未几,仲秩满出守外郡。妇窃谓寿曰:“非福也。仲氏寡恩而好货,将不免。”
  寿有季弟名秩生,天性仁淑,父母绝怜爱之。寿出时尚幼,既长,就外傅。颇知寿被逐无罪,而嫂以谗死,垂涕请于父母曰:“伯兄不第,庸有罪乎?命也!且科第亦何爱之有?如仲氏富贵,大人奚与焉?长嫂贤孝,邻里无不知,不幸冒不韪之名,衔屈泉壤,遗孤茕茕,可为伤心!愿大人少宽假之,使伯兄复侍庭闱,而酬酒嫂氏之墓,以伸其魂灵,实天地之德!”时寿父母亦渐悔悟,稍稍知妇冤,闻秩生言,不觉泣下,曰:“儿大仁孝,吾从汝。”于是作书召寿归,使人祭妇冢,而抚恤其子。
  书未至,妇已知,喜动颜色,谓寿曰:“贺君归矣!舅姑比以季子言,旦夕召君。妾志亦蒙昭雪,且赐酒食矣。宜治装待,与君偕返耳。”
  后十馀日,书果至,至则启行。关河风雨,舟车馆驿之间,妇未尝不在。将至家,谓寿曰:“妾欲登堂重拜尊嫜,恨身为异物,不能明修榛栗,恐骇听闻,君幸为我陈白之!”寿泣曰:“诺!”
  既至,有少年俟门外,见寿乃趋而前曰:“公谁耶?”寿曰:“亡人寿也。”少年潸然下拜,问之,秩生也,盖度寿将至,企望者累日矣。旋有垂髫而号于地者,寿子也。方妇之卒也,父母待寿子不慈。秩生悯之,日取食饲寿子,夜则视其寝,一果饵、一什物弄具,未尝不分逮。父母重拂秩生意,亦不复过虐寿子。故寿子虽失王父母欢,而以育以长,不以饥寒疾困死,秩生之力也。至是并出迎寿,而寿去家已八年,故各不相识。于是秩生驰入门内报父母,寿亦趋入拜父母堂下,曰:“寿不孝,久缺温清,卒不能有所成立、少慰高厚之心。而大人慈爱无已,使得复望见颜色。”言未既,哭失声。父母亦涕泗呜咽,掖之起,怜惜慰劳之甚厚。邻人闻之,无少长皆来观,多泣下者。
  寿欲言妇偕归事,虑亲惊怖,踌躇不敢发。父母则以妇卒而寿未之知,且初至,姑讳之。洎暮,寿趋出门外,见妇于墙隅泪涔涔目尽赤矣。妇曰:“言之乎?”寿曰:“未也。卿且入。明发,寿当言之。”妇曰:“无舅姑命,安敢入?”寿为叹息,遂入,请命于父母,具陈始末。室中闻者皆相顾咄咄。秩生曰:“请无疑畏嫂非祸人者。嫂贤且孝,以神明其身,何为乎不然!”父母感其意,命之入。
  寿乃即门外呼曰:“妇入矣!”徐闻堂下有泣而言者,衣裳簌簌热若跪起者。寿白父母曰:“妇拜。”母踧躇曰:“向有间新妇于我者,我实不德,重负新妇,今固知其诬矣!新妇毋怨我。”则闻妇对曰:“何敢!”母又曰:“新妇语可得闻,形不可得见,何也?”妇曰:“妇人不饰,不敢见舅姑,况敢以朽化之身惊尊者?诚不以诡异见摈,得供使令于冥漠中,而防卫其不及,以少补生前未尽之职,何幸如之?奚以见为?”言已,复拜谢秩生,词致哀婉。
  寿子号眺而请曰:“儿幼未识母,母弃儿去。日夜思母不得见。今幸母来,愿使儿得见母也。”妇亦哭曰:“汝依汝祖父母、汝父、汝叔父甚善,吾虽汝母,不复能抚汝,不忍更汝见也!”子固请,妇为一见,曰:“聊为他日验。”旋隐去。自是,寿之外无得见妇者。妇虽死而言词恭慎,循循执妇道维谨,阃以内咸安之。
  母诞辰将至,妇谓寿:“请为我市束帛及少缯采来,作针黹数事,为介眉之献。”寿曰:“善。”即市与之。妇将去,置邻妇绣筐中。邻妇讶所从来,闻空中言曰:“吾西家文氏妇也,欲制衣履为姑寿。腕指苦弱,烦夫人代操刀尺、缝紩而成之,感且不朽!”邻妇欣然许之,不逾日,成衣一袭、女舄一双,见者啧啧,咸谓针神。邻妇亦自讶巧捷,他日女红不能如也。妇持归付寿,则凭几支颐,若倦绣状,盖妇恐物出己手,疑于不祥,故附女成之。至日,寿进母。母且喜且悲,以为死妇乃胜生妇也。
  里有悍妇,夫服贾于外,素虐其姑。窃市美食自食,使姑茹虀櫱,终岁不知肉味,浣衣涤器若服役,终日不得休。而悍妇偃卧游戏,犹诟谇不已。及闻妇事,深自惭悔,事姑有加礼。其感化如此。
  父母已知寿贤而数奇不遇,遂使主家政,不复令与进取。妇乃教寿倾囊钱易粟,积贮连囷。属岁洊饥,劝寿平粜而赈其贫者,所全活甚众。里中饥民群起掠食富户,德寿之尝恤己也,相戒不入其门,以故文氏父子兄弟饔飧晏然,无劫夺流亡之患。
  已而得仲宫中耗,仲以赇败,削籍戍边,宦橐投入官。妻子穷困不得归。寿白父母,使秩生往迎仲妻子。秩生薄仲为人,不欲往,妇劝之曰:“伯与仲,均之兄也。小郎孝友,何独间于仲?”秩生叹曰:“闻命矣!”乃行,以仲妻子归。仲妻习于安乐,骤丁困苦,颇不任。寿父母以仲得罪实辱己,而仲妻素不敬己,其爱亦寝衰,久更恶之,若向之恶妇。邻里初以仲贵,腹非不敢言,至是亦多不齿之。寿子怨仲妻之谮死其母也,虽遏于父母命,不敢发,而时有报志。仲子随宦失业,既愚且骄,好博塞饮酒,数数盗财物亡去,从里中无赖少年游,鞭笞莫能禁。而仲屏死荒徼,无邱首之日。故仲妻虽归,前后如隔世,惭沮诎辱,几不得比于人数。独妇遇之如常,不以前卻为憾焉。
  顷之,秩生补弟子员,登乙科,将议室。妇私告寿曰:“季子有宿业,当晚娶,且谐怨藕,妾已请而易之矣。符氏有女妍而德,其前身比丘尼也,行甚苦,偶涉香色界,遂结世缘,故尚无定匹。请以念珠为聘,事必谐。”初,符媪梦少年尼来至其家,乃生女子。女稍长,常常梦至佛寺中:长松翠竹,黄鸟缗蛮;蒲团空而金经掩,炉烟袅袅,犹萦绕璎珞幢幡之间,徘徊一两时便返。后有老尼谓之曰:“伽楠一百八,是汝委身处也。”女述于符媪,媪异而志之。妇所言合其冥契,果一媒而定。
  婚夕,有蜥蜴长二尺许,来瞰青庐。家人欲杀之,妇曰:“不可。即所谓怨耦者也,宜亟藏其镜,而祭以季子之履,则无咎矣。”如言,蜥蜴见履若甚怒,跃下啮履,裂之,跂跂缘壁间,回首顾秩生者再,遂登屋而隐。知妇言之非妄矣。
  符女贤柔颇类妇,其事舅姑处门内,一以妇为法。妇每形见,宴坐相款语,相得弥至。仲妻心窃忮之,然卒无能复毒也。
  居数年,寿父母相继卒,寿、秩生居丧哀毁,妇亦衰絰,哭泣如生人。寿问曰:“舅姑安在?”妇曰:“此不可言,言则存亡皆获罪。故不敢言也。”妇自是颜色常不豫,见亦甚疎。诘其故,终不肯告。
  一日,闻檐际箫管杂蘧,则家人咸得见妇。妇惨然雪涕曰:“别矣!上帝悯妾志而旌其愚,使得位神灵之末,叨庙祀之享。获邀此命,己历五年。妾为舅姑在,不忍行,今不能复却矣!”乃谓寿曰:“诸人禄命方长,惟君侘傺,人间福祚莫能一朝享,然君毋苦也。越数日,当相告。”复谓其子曰:“儿且贵,后十二年还见我。今勿悲,善事汝叔父母,他日竭力报国家,无忝祖、父、汝母之志也!”言讫,遂冉冉而去。
  寿寻病,弥留之际,忽语家人曰;“妇来!”乃卒。后十二年,其子官某所,过一庙谒神像,酷肖其父母。
  妇盖姓裴。席间闻某客谈其事甚详,独遗其郡县,惜哉!
  【译文】
  监生文寿,累次科考不中。而他的二弟在乡试中一战而捷。父亲认为文寿学习不刻苦,大加斥责并将他撵出家门。母亲也时时凌辱他的媳妇,媳妇素来贤惠,始终没有怨恨之心。
  文寿被逐临走之前,向妻子诀别道:“父母因考试不第而驱逐我,我如果再不能中举,绝不回家。我不肖,既生离父母,又连累了你。你还年轻,应早早为自己找个出路。”妻子哭道:“不对呀,你这样说!你的才华我最了解,中个举人又有何难?既然已被父母怪罪了,还能再说什么呢!万望早传捷报以慰藉父母,也是我最大的愿望,绝不敢有二心!”文寿也哭道:“我听你的。”文寿出门没有盘缠,妻子将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拿到当铺当了,为他准备行李,好让他应京兆府乡试。
  文寿来到京师,租住在宣武坊某个寺庙中,重新投入学业。不久就听说二弟也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了,便前往见他,问问父母安否,诉说一些分别后的琐事。二弟笑道:“大哥历来很自负,如今看来哪里比我强?”文寿凄然而退。直到二弟得中进士,授予某部司官官职,将准假还乡时,文寿既无颜面再去看他,二弟竟然也没来文寿这里。
  二弟回到家,亲朋好友前来祝贺的人脚尖踩脚后跟儿。家里请客奏乐,门庭如火。文寿的妻子出于对公婆的体谅,不好一人溜边儿,也跟着里外忙乎。二弟媳却讥笑她说:“大嫂也很高兴嘛。”文寿妻子装作没听见。几天后,她问二弟道:“叔叔在京城见过你大哥吗?”二弟漫不经心地答道:“曾见过一回。”随即很冷淡地说些别的事情。文寿妻子明白了二弟的心意,不再问什么,一个人关上门偷偷哭泣而已。二弟又当着所有人面说:“哥哥其实是怨恨父母撵他,却怪到我的头上,总在回避我,所以我们不能常常见面。”父母既然因老二当官使自己变得高贵了,自然只相信老二的话,益发怒骂文寿。文寿几次写来的信,连看都不看就烧掉了。二老也益发喜爱二儿媳而憎恶大儿媳,甚至将文寿妻子当婢女对待。文寿妻子明知二弟在父母面前说文寿的坏话,也不敢辩解。每到吃饭时,总是大家吃完了才让文寿妻子去吃剩菜剩饭,她常常吃不饱。岁时八节的一切饮宴游玩活动,从不让她参与。文寿有个儿子刚刚三岁,与老二的儿子为争栗子争哭了,老二的儿子也哭。老太太很生气,哄着老二的儿子而揍文寿的儿子,并数落大儿媳妇不管教,为此骂了一整天。文寿妻子不得不哭着长跪谢罪。
  文寿的父亲得了重病,文寿妻子日夜担忧叹息,既为丈夫的不得志感到痛心,又深怕公公的病等不到文寿中举的那一天,夜夜烧香祈拜,愿老天爷保佑公公长寿。后来,公公的病果然逐渐好了起来。二儿媳妇见到嫂子烧香祈祷,竟然在婆婆面前下谗言道:“嫂子每天晚上烧香诅咒公公呢!”婆婆十分震怒,将这事告诉了公公,准备通过起诉将她休弃。邻里之人大多知道媳妇是冤枉的,又担心惹上老二妻子的怨恨,都不敢出来说公道话。文寿妻子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抱着一腔冤屈无处陈诉吐血而死,年纪还不到三十。听说的人都非常伤感。
  就在这时,文寿刚参加完京兆府乡试,再次不中。滞留京师,不敢回家。而所有的盘缠用尽,只得为庙里的僧人抄书挣钱度日。一次薄暮时分偶然在寺外散步,发现松树下面有位少妇徘徊,长得很像自己的妻子。上前一问,果然是的,不觉大吃一惊。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妻子哽咽不能回答,然后告诉他说:“我已经是鬼了!”文寿闻言大哭,妻子劝他说:“不用伤心。我如今来陪伴你,跟活着时一样快乐。况且活着时彼此还离得那么遥远。今天得以相聚,怎么还不高兴呢?”文寿于是收敛了哭泣,也不感觉害怕,与妻子一起回到寺中。其他人没有谁能看得见她,她说话也没人听得见。
  妻子对文寿说:“你承受这样的贫苦,我来想个办法帮帮你。”问她什么办法,她说:“明日请在庙门前安排一下,摆一个算命的摊子。我很会预知人们未来的事,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文寿从她所言。凡是经他卜算的都能应验,一时声誉大起。慕名而来的京都人士使得他门前喧闹非凡,以为是汉代高士严君平复出了。
  不久,又将参加乡试,文寿问:“我这次能考中吗?”妻子说:“这种事在神仙中都是保密的,我无法知道。但应破釜沉舟寄希望于这一回了。”于是劝文寿谢客隐居,买来很多书籍,日夜攻读。妻子本来就识字,也打开书卷陪同文寿相对诵读,而她的悟性高过文寿。他们按预定课程开始研攻经义及诗策之类,而妻子写的东西常有忧天下之心。文寿叹道:“可惜你是一个女人不能绾髻插簪成为进士,况且幽明相隔,会这样的文章又有什么用呢?”妇笑而不答。
  文寿进入考场后(译者注:科举考试中,参加乡试的考生每人一间独立的考屋,称为“号舍”。开考时,考生经检查后对号入闱。然后贡院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到了夜里,妻子也来了,对文寿说:“我这段时间勤学如果真能有秀才资格得以参加今天的乡试的话,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应当一起努力,兴许能行呢!”说完就帮文寿起草策对,起草完,文寿拿起来朗读。隔壁号舍的某考生,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士子,听见后要去看,大加赞赏,说是有神相助,并且说:“此文必定盖过那些入京应试的举人。”文寿于是将其中的缘由细节告诉了那位考生,那人也深深为此唏嘘感叹。
  等到考试揭晓,文寿竟然再次落榜,妻子不胜悲愤,说:“完了!怎么办?”这回文寿反而来安慰她。妻子说:“不是为你我的遭遇感到悲伤。科举功名真的值得那么在乎?所让人悲哀的是父母都老了,他们时时刻刻指望你大贵,而你最终也没有遂他们的心愿,命啊!命啊!”
  此时,二弟已带着老婆孩子到部里司曹任职。文寿猜想二弟肯定也将父母接到京城赡养,便前往问候,则父母并没来。二弟觉得接见哥哥很不光彩,通知门房不予接待。原来自从文寿妻子死后,二儿媳依仗丈夫而身价高贵起来,愈发骄横,往往在公婆面前狂傲不敬,一点儿媳的礼仪都没有,比起“箕帚谇语(译者注:意思是,婆母前来拿簸箕扫帚,儿媳立即口出恶言。典出贾谊《治安策》: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来,更有甚者,公婆反而要委曲逢迎于她。由于这个缘故,老二到京城做官,父母不愿意同他一起来。文寿得知其中缘故,越发恨自己屡考不第,与妻子痛哭了一天一夜。
  不久,二弟任职届满将要调外地出任郡守。妻子私下对文寿说:“这不是好事。二弟寡恩薄义又贪财,将来免不了要出事。”
  文寿有个小弟弟名叫秩生,天性仁义善良,父母非常疼爱他。文寿离开家时秩生还小,大点后,在外面从师读书。很清楚大哥无罪被逐,而大嫂是因为谗言冤死的,垂泪对父母说:“大哥没能中举,难道是他的罪过吗?命不好啊!况且科第又有什么好的?比如二哥倒是富贵了,大人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大嫂贤惠孝顺,邻里没有不知道的,不幸冒了过失之名,含冤九泉之下,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着实让人伤心!愿大人稍加宽恕,让大哥得以重新服侍父母,也能在嫂嫂墓前祭奠,以抚慰其魂灵,这才是像天地一样的大德呀!”此时文寿的父母也渐渐有所悔悟,稍稍体谅到了儿媳的冤情,听了秩生的一席话,不觉泪下,说:“我儿大仁孝,我们听你的。”于是写信召文寿回家,派人祭扫儿媳的坟墓,安抚并体恤其儿子。
  书信尚未到,文寿妻子已经知道,喜形于色,对文寿说:“祝贺郎君可以回家了!公公婆婆近来因三弟的话,很快就会召你回去。我的心志也得蒙昭雪,并已赐我酒食了。可准备行装等着,和你一起回家。”
  十几天后,书信果然来了,收到信立即启程。无论是江河风雨之中,还是舟车馆驿之内,妻子没有一刻不在身边。将要到家时,妻子对文寿说:“我本想登堂重拜公婆,只恨身为异物,不能明着拜见问安(译者注:修榛栗,古代妇女携带礼物拜见长辈。语出《左传•庄公二十四年》: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也),恐骇人听闻,请你为我表白!”文寿流着泪答应:“好的!”
  一到家门,有少年人等在门外,见到文寿就上前问道:“请问您是哪一位?”文寿说:“流亡人文寿。”少年挥泪下拜,一问,正是三弟秩生,原来他估计大哥快要到,在门口引颈张望好几天了。旋即有个垂髫小儿趴在地上痛哭,正是文寿的儿子。他妈妈刚去世时,爷爷奶奶对他一点也不慈爱。三叔秩生非常怜悯他,每天拿饭菜给他吃,夜里则照顾他睡觉,一样零食、一件玩具,没有安排不周到的。父母不愿再过于拂逆秩生的心意(原文此处疑脱字),对文寿的孩子也不再过于虐待。因此文寿之子虽然失掉了爷爷奶奶的欢爱,而得以发育成长,不因饥寒病困而死,完全是秩生的功劳。今天一起出来迎接文寿,而文寿离家整整八年,所以才会互不相识。这时秩生急忙进屋禀报父母,文寿也急忙进去拜在父母堂下,说:“寿儿不孝,很久没能关心父母的冷暖,到最后也没能成就功名、以稍稍慰藉父母之心。而大人的慈爱无疆,让儿得以能再见亲颜。”话未说完,痛哭失声。父母也涕泪横流呜咽不止,亲自搀扶文寿起来,怜惜慰劳的话语温情而真挚。邻居们闻讯后,老老少少都来看望,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文寿一直想说妻子也一起回来了的事,担心父母亲受到惊吓,踌躇不敢说。父母亲则以为媳妇死了的事文寿还不知道,况且儿子刚刚到家,暂时不想提及。到天黑时,文寿来到门外,见妻子站在墙角流泪两眼都红了。妻子问:“我的事说了吗”文寿说:“还没呢。你暂且跟我进屋。明早,我一定去说。”妻子说:“没有公婆的许可,怎敢进屋?”文寿为之叹息不已,于是进屋,向父母请命,仔细陈述了事情始末。屋里听着的人都相互咄咄称奇。秩生说:“请大家不必有所怀疑畏惧,嫂嫂绝不会祸人的。嫂嫂贤惠而孝顺,如今是以神显身,为什么不是这样的!”父母深深被媳妇的心意感动,命她进来。
  文寿来到门外喊道:“媳妇进来吧!”一会儿听见堂下有人边哭边说,衣裳簌簌作响如同有人跪下站起。文寿告诉父母说:“媳妇拜见。”母亲有些恭敬而不安地说:“以前有人在我面前离间我和儿媳的关系,是我不仁厚,很对不起儿媳,如今知道错了!望儿媳不要再怨恨我。”就听媳妇回答说:“哪敢!”母亲又说:“儿媳的话语能听得到,但形貌却看不见,这是为何?”媳妇说:“媳妇我尚未梳洗更衣,不敢见公婆,更何况哪敢以朽化之身去惊吓大人?只希望大人不因诡异而抛弃我,让儿得以在阴间供大人驱使,而能使生人所防卫不到的事得以周全,以稍补儿生前未尽之职,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为什么必须见面呢?”说完,又向秩生拜谢,言辞哀婉。
  文寿的儿子号啕着对母亲说:“儿幼时还不会认娘,娘就抛弃儿走了。这些年日夜想娘见不到娘。如今有幸娘回来了,求娘让儿见见我娘。”母亲也哭了,说:“你好好跟着你爷爷奶奶、你父亲、你叔父,我虽然是你母亲,但不能再抚养你,不忍心让你再见到我!”在儿子执意请求之下,才让他见了一回,说:“算是为将来做个验证吧。”旋即隐去。从此,除文寿之外再没人见到过她。她虽是不在世的人但言词恭慎,规规矩矩地遵循妇道,合家安宁。
  母亲生日将至,文寿妻子对文寿说:“请给我买点丝绸彩帛回来,我要做几件针线活儿,好给母亲做寿礼。”文寿说:“好的。”就买给了她。妻子拿去,放进邻家媳妇的绣筐中。邻家媳妇正奇怪是哪里来的,就听见凭空中有人说:“我是西邻文家媳妇,想做套衣服鞋子给婆婆祝寿。可惜我指腕无力,烦夫人代操刀尺、缝纫,十分感谢并永远记住恩情!”邻家媳妇欣然答应了她,不到一天,做成衣服一套、女鞋一双,见到的人啧啧称赞,都夸她是针神。邻家媳妇对自己的巧捷也很惊讶,再也做不出这么好这么快的针线活儿。文寿妻子取回交给文寿之后,就依着茶几托着下巴休息,像是针线活儿做累了的样子。原来她担心针线活儿出自自己的手,让人觉得不祥,所以附在邻家媳妇身上完成的。庆寿那天,文寿将礼物献给母亲。母亲悲喜交加,认为死媳妇比生媳妇强。
  邻里中有个悍妇,丈夫在外做生意,她一直虐待婆婆。偷偷买好东西自己吃,让婆婆吃腌菜,一年到头不知肉味,洗衣扫地像佣人,一天到晚不得休息。而悍妇自己闲睡游戏,嘴里还辱骂不已。到她听说了文寿妻子的事迹后,自己深感惭悔,事俸婆婆礼敬有加。文寿妻子对人的感化到了如此程度。
  父母已经想明白文寿很有才德只是命运不好,就让他主管家政,不再让他求取功名。妻子则让文寿将所有的钱换成粮食,积贮连库。那年饥荒连连,妻子劝文寿平价卖给饥民,因此而得以存活的人极多。附近饥民群起抢劫富户,感谢文寿曾救济过自己,互相告诫不得侵扰他家,因此文氏父子兄弟的生活十分安定,没有因被劫夺而逃亡的隐患。
  后来得到二弟那边的消息,二弟因受贿事败,被革职充军边疆,所有为官所得全被没收。其老婆孩子因穷困不能回家。文寿告诉父母说,将让秩生去接他们。秩生很看不起二哥的为人,不想去,文寿妻子劝他说:“大哥、二哥,都是你的哥哥。小叔叔你对兄弟友爱,为何独独对二哥有隔阂?”秩生叹口气说:“遵命了!”这才出发,将二哥的妻儿接回。老二妻子安乐惯了,骤然遭逢困苦,根本受不了。文寿父母因为老二犯罪实是羞辱了自己,而二儿媳素来不敬重自己,原先的爱意已消失殆尽,时间一长更加讨厌她,就像从前讨厌大儿媳一样。邻里之人起初因为老二高贵,肚里有话不敢说,到这时也非常瞧不起她。文寿的儿子怨她谗言中伤致母亲于死地,虽然受制于父母之命不敢发作,但时时刻刻有报仇之心。老二的儿子长期随父做官荒废了学业,既愚蠢又骄横,好赌博饮酒,屡屡在家盗取财物跑出去,与里中的无赖少年混在一起,如何鞭笞也管他不了。而老二阻隔在万里边荒之外死去,没有归葬家乡的可能。故而他的妻子虽然回到家里,前后却恍如隔世,羞愧沮丧屈辱,几乎无法做人。唯独大嫂对她一如常态,不计前嫌。
  不久,秩生获得县学生员资格,进而中举,将要议婚。文寿妻子私下告诉文寿说:“老三有前世夙缘牵扯,应当晚娶,且商定的将是不和睦的‘怨耦’,我已经通过月老为他换人了。符氏有女美丽而贤德,其前身是个尼姑,修行很苦,偶然涉及香色界,于是结了尘缘,现在还没有定下婚配。请用念珠做聘礼,事情一定能成。”起先,符家妇人梦见一个少年尼姑来到她家,就生下一个女儿。女儿稍大点时,常常梦见自己来到庙里:长松翠竹,黄鸟低鸣;蒲团空而金经掩,袅袅的炉烟,还萦绕在佛像的璎珞及庙中的幢幡之间,女儿常常徘徊一、两个时辰才离去。后有一位老尼对她说:“伽楠一百八,是你委身的地方。”女儿将这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觉得有来历就记下了。文寿妻子所言的“以念珠为聘”(译者注:佛家念珠一般为一百零八颗,多为伽楠香制作,伽楠代指念珠)正符合冥冥中的婚约,果然一说即成。
  大婚当晚,有条二尺来长的蜥蜴,来到婚礼现场窥看。家人准备杀了它,文寿妻子说:“不行。这就是所谓的‘怨耦’,应赶快把镜子藏起来,而用老三的鞋子祭它,就没事了。”如此一来,蜥蜴见到鞋子十分生气,跳下来咬住鞋子,并将它撕碎,缓慢地爬行在墙壁间,再三回头看秩生,于是上屋走了。这才知道文寿妻子的话并非虚妄了。
  符女的贤柔很像大嫂,侍奉公婆、安排内务,都以大嫂的话为法度。大嫂常常在她面前现形,安坐相对聊天,互相投合情谊愈深。老二媳妇心下很妒忌,而最终也没办法再施毒计。
  数年后,文寿父母相继去世,寿、秩生居丧极哀,文寿妻子也披麻戴孝,哭泣声如同生人。文寿问她:“公公婆婆现在去了哪里?”妻子说:“这不能说,说了的话死人活人都有罪过。所以不敢说。”从此她的脸色常常显得不高兴,见面也越来越少。问她缘故,始终不肯说。
  有一天,听到屋檐之上箫管杂传,这时全家人都看见了文寿妻子。而她神色惨然地流泪道:“别了!上帝怜悯我的心志而表彰我的敦厚,让我得以位列神灵之末,叨享立庙奉祀。获此大命,己经过了五年时间。我因公婆在世,不忍心离去,今天再无理由推却了!”于是对文寿说:“大家的禄命正长,惟独君失意坎坷,人间的福祚没能一朝享用,然而君也不必太过悲苦。过几天,我会来告诉你。”又对儿子说:“我儿当贵,后十二年还来见我。今天不要悲伤,好好事俸你的叔父母,他日竭力报国家,无愧于爷爷奶奶、你父你母之志!”说完,就冉冉而去。
  文寿不久病倒,弥留之际,忽然对家人说:“我妻子来了!”便与世长辞。十二年后,其子赴某地做官,路过一座庙参拜神像,竟特别像自己的父母。
  文寿妻子姓裴。席间听某客人讲述她的事迹很详细,唯独遗失了她是哪里人这一节,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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