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 动脉.脉动（九）

七
5429次列车红白相间的车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显现出轮廓。不一会儿，那一长溜车窗，在初升的太阳光照耀下，闪射着一条宛若蛟龙似的光芒，给风雨“梳洗”后的山野，凭添了一道不可多见的风景。
车厢内，回荡着悠扬的乐曲，乘客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吃着列车免费提供的早餐，协助维持秩序的军人、武警和民警们，有的帮助列车员送水、有的在整理行李架、有的在拖地板……
软卧车厢的列车乘务室里，静静的，只有两个人。经过紧急处置的张永清头上和右臂缠着已经渗出血来的绷带，闭着眼，躺在铺位上。别的参与救治的医务人员都走了，只剩下6号车厢那位带孩子的年轻女人——张永清的妹妹张梅，她一边拿浸了消毒水的棉球，轻轻地擦拭着哥哥脸上的血迹和泥水迹，一边轻声地问：
“哥，疼吗?”
张永清微睁开眼：
“不疼。梅子，你怎麽在这趟车上?”
“我来Ｋ城医科大学进修。”
“怎麽不提前打个招呼?”
“想给你和嫂子一个惊喜。”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那麽……”张永清眼里含着嗔怪，吃力地抬起左手指点着自己挚爱的妹妹。
“哥哥——”张梅娇嗔地拉住了哥哥指着她的手，“哎呦，光顾着忙活你了，把毛毛给忘了。”
“你把毛毛带来了?”
“我走了，你那个当医院院长的妹夫恐怕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放假这一个月，让毛毛自己一个人在家，还不得把天都戳个窟窿?！”
“对，应该带他来，让他和亮亮在家一块儿闹去吧。”
这时，有人敲门。张梅拉开门，毛毛站在6号车厢列车员的身边，眨着那双大眼睛：
“妈妈，阿姨告诉我说，那位拯救了列车的英雄在这儿。”
张梅把毛毛拉到身边，向替她照顾了半天孩子的列车员道了谢，然后指着躺在床铺上的张永清说：
“这就是你说的英雄。”
毛毛细细打量着已有点儿变了模样的张永清，渐渐地露出了惊喜，冲上去，拉住张永清缠着纱布的右臂：
“舅舅，是你——”
张永清疼得一皱眉头：
“唔……你这个毛小子……”
张梅拉开毛毛的手，嗔怪道：
“舅舅受了伤，你轻一点！”
毛毛不顾妈妈的劝阻，径直坐到了舅舅的身边，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
门又开了，洪雁笑着走了进来，亲切地问道：
“永清，你怎麽样?”
“没事儿，不少胳膊不少腿儿的。”张永清轻描淡写地回答。
“没事儿?头上流了那麽多的血，又让雨水泥水浸了伤口，右上臂骨折，还没事儿?！”张梅痛惜地数落着哥哥。
洪雁这时才顾得上仔细看一看永清的妹妹张梅：淡紫色碎花毛Ｔ恤，扎在时尚而平常的浅蓝色纯棉水洗牛仔裤里，穿一双黑色半高跟皮凉鞋，衬着她不胖不瘦、曲线玲珑的高挑身材，加上带着微笑的粉白脸颊，黝黑的马尾辫在身后顺畅地垂着，再配上不停眨动的长睫毛下水汪汪的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真是娉婷清丽，风姿绰约。虽然也应该是年近四十了，但看去也就像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好漂亮的一个梅子！
她急步上前，拉住张梅的双手：
“你是张梅吧！早就听说过你，就是没见过。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还‘姑娘’呢，都快要当‘婆婆’了！”
张永清从与毛毛的絮叨中，插了一句话：
“梅子，这就是你大成嫂子。”
“大成嫂?！”错愕中的张梅，下意识地抖了一下，随即沉静了下来，端详着这位曾被她诅咒过无数次的女人：整洁的天蓝色制服衬着她曲线玲珑的身躯，威严的大盖儿帽下，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闪着坚定而睿智的光，左臂上红色的菱形列车长臂章和右手中拿着的无线对讲机相衬着，让人不禁被她的飒爽英姿所感染，会随着她的手势去从容面对当前的意外困难。好一个巾帼女杰！张梅忙附和着洪雁的话说：
“大成嫂，你才是个美人儿坯子呢！”
“还美人儿呢，四十了。不是有人说，现在的女人‘二十是篮球，三十是排球，四十是足球’，我已经是就要让人家踢出去的‘足球’儿了。”洪雁半真半假地调侃了几句。
张梅也半真半假地跟了几句：
“大成哥要是敢把你当‘足球’儿踢，我看那是他瞎了眼！”
洪雁哈哈笑了，一把把张梅拉过来，搂在怀里：
“他不敢！有你这个妹子撑腰，他更不敢了！梅子妹，你过得还好吧?！”
“好！我很好！”趴在洪雁肩头上的张梅，眼里泛出一星泪光。
巧的是，这时洪雁手机的铃声响了:
“我是洪雁。是，我们做好折返回Ｎ城的准备。”收机后，她转向张永清说，“永清，上行线便线修通后，列车将要从上行线返回，大约在今天19点前后回到Ｋ城。”接着，转过身对张梅说，“还得麻烦你照看一下张段长，有事情随时让列车员找我。”
说完，爱抚了一下毛毛的脸，开门走出了乘务室。
张梅有些失神地望着洪雁的背影，脑子里还在想着洪雁问自己的那句话：
“你过得还好吗?”
八
她的答案是：虽然她的生活中曾有过波折，但是，她现在确实生活得很好！
那次波折，应该说是从一九八四年她考上C地区(现在的C市)医学专科学校的那一个暑假开始的。十八岁的姑娘，把自己珍藏的少女初恋，给了与自己有着青梅竹马情谊的大成哥。当她在村外小桥上路遇到她家传信的王大成、在自家招待王大成的客饭前后，她已暗暗地向从孩提时代到现在一直对自己呵护有加、像自己的亲哥哥张永清一样，把自己当做亲妹妹对待的大成哥，抛去了双眸中的“红丝线”。当王大成在黄昏的村道上，把她拿着自己亲手用茉莉花薰香的白手帕给他擦汗的手握在他宽厚的掌心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从灵魂到肉体，今生今世都献给她心仪多年的大成哥……
初恋，是甜蜜的。在王大成传平安口信的那天晚上，两个人捅开了隔在男女之间的那层相互爱恋的窗户纸，当她目送着大成哥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背影时，她感到，她的心也随着他去了。
幼年时，当自己还是一个“鼻涕妞儿”，就曾经无数次地头上盖着花手帕，坐在两个小伙伴儿互相交叉握着手脖子搭成的“花轿”上，由几个伙伴儿们假装用嘴“呜哩哇啦”吹着“送亲”喇叭，剩下的伙伴儿们则簇拥着把自己抬到大成哥的“洞房”内……如今，这儿时就有的幻想，眼见得就要变成现实了。
在那之后的十几天里，他们总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约而同地到小桥头相会，躲开众人的眼目，两个人肩靠肩，手牵手，顺着河边的小树丛漫步，谈学习、谈今后的生活，共同抒发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山盟海誓……
那是多麽令人怀恋的日子啊！那也是铭刻在梅子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少女的初恋！即使是现在，看着毛毛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有时也会产生遐想：如果这是自己和……
就在那个暑假，她接到了被地区医专录取的通知书。离新生报到还有两三天时，她提着简陋的行李，告别了生她养她的小山村，迈进了自从揹上书包就无限向往的高等学府的大门。由于她的长相超凡，气质脱俗，所以从一进校门的那一天开始，就吸引了众多高年级和同年级男生的眼球：有趁听课时往她座位旁边和周围凑的、有主动在图书馆给她占座位的、有在她们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情歌，以期引起她注意的……反正想接近她的方式是五花八门，而目的只有一个：只求引起她对他﹙们﹚的注意，如果是有所“青睐”，那可能就会连续失眠几昼夜也说不定！但是，他们的张梅同学，却像是一泓不起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湖水，任什麽甜言蜜语也一概不为所动，任什麽求爱的行为也不能让她的心湖泛起涟漪。因为在她心底爱的世界里，已被“大成哥”的影像摆满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再也容不下哪怕另外别再优秀的男人了！
在那个电话﹙更不用说手机﹚还没有普及、因特网还只是在老师讲课时才耳闻的年代里，她只能盼着那位刚刚恢复墨绿色制服着装的邮递员，准时在每周的星期一下午三点以前，把来自遥远的B市北方铁道学院的来信投送到学校的收发室里，她再趁晚饭后夜幕初降时悄悄地到医疗系的信袋里精心捡出来，独自躲到僻静的角落里借着路灯光去“粗读”。然后，在同寝室的女伴们都睡下之后，她再藏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一遍遍地“精读”，去细细地品味信里边字里行间那火辣辣、缠绵绵的情意。
真的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的隐秘，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被三个鬼灵精的同室女伴儿发现了。所以，每到星期一的晚饭后，三个人就像提前约好了一样，先后走到她身边，故作神秘地说：
“我陪你去拿信吧！”
她总是脸一红，随即便坦然地说：
“欢迎啊。那是我哥哥来的信，我哥哥在B城北方铁道学院上大四。”
“你哥哥?怕是‘情哥哥’吧！”说完，三个人便哈哈笑着跑开了。
还别说，用“哥哥”这个托辞，还真蒙蔽了三个女伴儿近两年的时间，直到王大成毕业分配到Ｋ城火车站，实习一年，定职为助理工程师，经他的科长介绍认识了铁路分局党委洪海涛书记的女儿洪雁之后，他出于要入“官帷”，以便借着裙带关系实现他的仕途梦，彻底蜕去“山里人”的那层皮，而断然与她断绝了书信来往之后，和她一起在C地区中心医院实习的女伴儿们才恍然大悟，责怪她瞒得她们好苦，并一致对那负心的“大成哥”众口齐诛，骂他“黑了心”、“瞎了眼”，接着便安慰她：
“就凭咱C城医专的‘校花儿’，还怕找不到才貌双全的‘白马王子’?！”
也就在这时，在她实习的医院外科有一位不擅言辞、文质彬彬的主治医师，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指导她诊断和手术、鼓励她继续深造、帮助她复习功课……使她从感情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咬着牙，考上了已升格为医学院的母校大学本科。两年后，又和帮她的那位主治医师一起，考取了省城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三年后，两个人又一起回到了她曾实习过的、已成为省辖市的C市医学院附属医院。
在这五年间，王大成的影子已经完完全全地从她的心里消失了，而总是默默地在一旁帮助她、呵护她的那位指导医师的影象，也已经深深地印上了她的心扉，让她挥之不去、抹之不掉。二十九岁的那一年，她破格晋升为副主任医师，担任了医院外二科的副主任，与当了副院长的他——毛剑锋结了婚。
两年后，他们的爱情结晶——儿子毛毛降生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