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一
　　婷婷和爸爸从上海回南京了。
　　爷爷、奶奶和妈妈一起去接婷婷。
　　奶奶第一个看到了从火车上下来的婷婷。两个月不见，婷婷长高了。奶奶大声地喊：“婷婷，婷婷!”一家人齐声喊道：“婷婷，我们在这儿哩!”
　　婷婷挣脱爸爸的手，像小燕子一样飞向了妈妈，飞向了爷爷和奶奶。
　　奶奶搂着自己的宝贝孙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这个离开自己一个多月的孙女。婷婷也一直看着奶奶。过去那么多的日子她是和奶奶一起度过的，离开奶奶的日子里她多么想念奶奶啊!
　　上了汽车，婷婷和奶奶坐在一起。奶奶搂着婷婷，问道：“婷婷在上海时想奶奶吗?”
　　婷婷点点头，说：“想，太想了。”婷婷说完后，眼里已经浸出了几点泪花。婷婷接着充满深情地低声吟诵起古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奶奶看着婷婷那种充满感情的神态，心里一热。孩子真的大了。才虚七岁的一个孩子，就已经像个大人了。别的孩子可能现在还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可婷婷已经跟随爸爸一起四处求医了。周弘对老母亲说：“娘，婷婷真的很懂事了，在医院里时，爸爸规定她在学习的间隙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二十分钟。她每次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时，都玩得很疯很投入，俨然是一个孩子王。可是，不管玩得怎么起劲，婷婷都不会忘了要准时回到爸爸的身边。别的家长都要他们的孩子向婷婷学习哩!”奶奶问：“是吗?婷婷真乖!”“还有哩!”周弘又说，“再冷的天，婷婷也一定和爸爸一起在那个凉亭里读书写字，小手冻得通红也绝不提停止学习的要求。”听完周弘的话，奶奶紧紧地抱着婷婷，在婷婷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林美也一个劲儿地夸婷婷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婷婷说：“你们不要尽听爸爸说，他就是会说好话。”婷婷说到这儿的时候，仰起头对奶奶说：“爸爸也很凶的。那一次可把我吓坏了，我觉得那一次他就恨不得要打我哎!”
　　奶奶说：“那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坏事情!”奶奶慈爱地用食指点着婷婷的鼻子说。
　　“不就是一次聋儿们的集体旅游嘛，我和响梅、彤彤他们一块儿玩了。我们很好的，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他们还经常和我一起听爸爸上课哩！那天，爸爸干嘛那样大惊小怪，气势汹汹的?还有那么多爸爸和妈妈，把我们的人都一个个地抓了回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的。可是那天我们玩得多开心啊，我们跳上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三叉路口，我们就在那儿玩打仗，后来我们又躺在山坡上玩。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到外面这样玩了。”婷婷小声地申辩说，随后又看了看爸爸。
　　奶奶温和地笑了：“那天你玩得开心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记恨爸爸呢?”
　　“谁记恨他呀?我是逗他的。爸爸说了，他是为我好，怕我到外面去会遇上什么坏人。”
　　婷婷指着爸爸说。
　　周弘笑了。奶奶和林美也都笑了起来。
　　婷婷后来悄悄地问奶奶：“奶奶，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奶奶笑着说：“收到了。”
　　“那么奶奶还记得婷婷是怎么写的吗?”
　　奶奶笑着点了点头。
　　那封信是婷婷在那一次针灸后写的。那一次，婷婷第一次在针灸时没有哭。她后来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和爷爷奶奶。
　　那封由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写的信是这样的。
　　尊敬的妈妈、奶奶、爷爷：
　　你们好!
　　今天我针灸时没有哭也没有动。我前天晚上哭的，我真想你们啊!我前天晚上梦见到你们了，你们有没有梦见到我啊?你们有没有想我啊?梦真好玩，我可以在梦里看见你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也看见我哩。可爸爸说，那是梦。梦是虚幻的，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在梦里见着你们了。那时你们不一定看到我，但在你们做梦的时候，也一定会看到我的，是不是？真想你们做一个梦到我的梦。
　　我又学了新的古诗了，你们高兴不高兴啊?
　　今年冬天到了，你们冷不冷啊?我们冷极了。那个坏蛋，爸爸好不容易又搞到的一条被子却被他收走了。我们还是盖那条被子，爸爸说，那被子只有三斤重。爸爸把被子全给我了。
　　你们快给我写信吧!要不然，我就太想你们了。冬天到了，奶奶要不要做八宝饭啊?我真想吃八宝饭!我针灸你们难过不难过啊?真没办法啊!
　　祝
　　好!
　　周婷婷
　　1987年11月12日
　　奶奶怎么会忘记这封让人看了就不会忘记的信呢?在这封信中，小婷婷问大人们在她针灸的时候难过还是不难过。问得人心酸。这是婷婷第一次写信呀!婷婷真的长大了。婷婷在苦难中长大了。
　　
　　周弘把孩子送到学校。顺便他要和老师们交换一下意见，看看在今后的日子里应该怎么教婷婷。他想把自己刚刚从铃木镇一那里学来的东西和自己的心得和老师们交流一下。这对教育婷婷以及其他孩子应该是有好处的。
　　班主任贺爱梅老师和周弘作了详细的交谈。贺老师认真地听了周弘所说的关于铃木镇一的教育方法。这之后，每一次组织教学活动贺老师都不会忘记那个聋童周婷婷的家长与她谈起的铃木镇一，谈起的用鼓励的方法去教育孩子。在后来的教育生涯里，贺老师真的开始运用起了那种饱含生命力的教育方法。贺爱梅也因此成了中国的小学语文界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她经常受到邀请，到各地讲课，她的名字也随着一篇又一篇很有影响的论文和广大读者的视线相撞。她之所以能取得成功，就得益于那个日本岛国的教育家铃木镇一。而让她发现铃木镇一的教育理论的生命内涵的竟然是一个不搞教育但却在教育领域里有了非凡建树的普通家长周弘。
　　贺老师教周婷婷的语文课。周婷婷其实已经将一年级的课程学得差不多了。但贺老师发现，周婷婷在一些发音差别不大的音节上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周婷婷的舌根音已经没有刚入学时那么糟糕了。但在学习像ai、ei、ui这些差别很细微的韵母时，周婷婷确实碰到了很大的困难。周弘也已经就这一情况和老师谈过了。贺爱梅现在就想把这个难题帮助周婷婷解决了。
　　贺老师上课时把教学挂图挂了出来，她提醒同学们注意这三个韵母的口形特点。自己反复示范口形，让同学们模仿。
　　其实，周婷婷的同学们已经很快把握了这三个韵母。但孩子们也已经有了一种默契，他们知道老师这是在为婷婷。孩子们情绪高涨，大声地念着这三个韵母。他们觉得婷婷念得比较准确了，便都看着婷婷笑了。贺老师决定搞一个小测验，测试一下孩子们的掌握情况。她把孩子们分成三个小组，小组之间搞一个竞赛。第一组，小组里推举马强上黑板板演，第二组的同学让钱小霞上阵。在选第三组的代表时，贺老师没有让孩子们推举，而是自己亲自点将。贺老师点中了周婷婷同学。
　　贺老师报出一个音，就让孩子们在黑板上写下来，然后书写者再把这个音准确地读出来。看看谁是今天的冠军。
　　贺老师报了ai，三个同学很快就写了出来。然后再读。三个孩子都读得相当准确。贺老师说:“就让同学们自己评一评，谁读得最好呀?”
　　“周婷婷!”异口同声，同学们都说应该是周婷婷。
　　“周婷婷一百分。”贺老师高兴地说。
　　在测试ei时，周婷婷第一次举手要求上黑板。
　　看见周婷婷举起了手，贺老师心里涌上一股热流。这么长时间里，她才第一次看到这个聋孩子举手。贺老师知道得很清楚，这个聋孩子已经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了，她非常自卑。自卑的心绪一直在这个孩子身上发挥着那种戕害生命的作用。现在，贺老师看到了婷婷举起了手，心里为这个孩子感到高兴。
　　婷婷终于敢举手了。这是婷婷从进幼儿园以来第一次敢于举手。婷婷的小手举得高高的，眼睛看向贺老师。她多么盼望老师能喊她做这一个题目啊!
　　老师果真又把她喊到了黑板前。这一次，她代表第二组与第三组的同学与第一组的代表李娟进行比赛。结果又是周婷婷得到了一百分。这一次，贺老师还给周婷婷加上了一个星。
　　全班同学都为周婷婷鼓掌。掌声像一阵春雨洒进了周婷婷的心里。周婷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幼儿园的那段日子。那些时候，她甚至不敢看向老师的脸，同学们也有点欺侮她。今天，情形不同了，老师和同学都对她这么好。周婷婷很感动……
　　测试ui时，周婷婷又举起了手。周婷婷的小手举得很高。贺老师微微颔首。这次她又想出了一个招数。她让同学们把手放下，她对孩子们说，她要在全班找一个学生代表，让这个学生代表来与老师比试。“同学们，你们说，让谁来?”贺老师看着学生，眼光不住地扫向同学们个小脸。
　　“我们让周婷婷同学来。”又是异口同声。同一个声音从那么多幼小的童腔里传出来。
　　“好，就让老师与周婷婷同学比一比，看谁更好。”贺老师笑着说。
　　贺老师和周婷婷先写下了ui。贺老师问：“谁写得好?”
　　“周婷婷。”孩子们齐声说。
　　“现在，我和周婷婷同学再把这个韵母读一下，同学们仔细听，听听是谁读得最准，好不好?”
　　“好!”孩子们喊道。
　　比赛的结果是，周婷婷读得比老师还要好。这一次，周婷婷除了得到一个一百分，又得到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同学们使劲地为周婷婷鼓掌。周婷婷站在掌声如潮的教室里，面颊上挂着两行晶莹的眼泪。周婷婷感动得哭了。七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她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七年来，她第一次没有了自卑。那么漫长的日子，她总是被自己是个聋童这个想法折磨着，今天，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是解放路小学的一个好学生。还有，七年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爱她的人是那么多，那么多……
　　在学前班上的美术老师田志平，现在是少先大队的辅导员。田老师仍然记得在学前班上那个画画最好的小学生周婷婷。他现在是大队辅导员，他要搞一个队日活动。他发现，还是有一些孩子在对周婷婷冷嘲热讽。他要让这种现象在解放路小学的少先队里彻底消失。田老师举行了一次“假如我是一个聋儿”的队日活动。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队日活动。所有的孩子都用棉花球或者纸团把自己的耳朵塞紧，直到塞得很难听见外面的声音为止，然后，他让孩子们走到大街上，去感受一下一个聋孩子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回到学校时，夏老师要孩子们说一说在耳朵听不见的情况下的感觉和感受。
　　“哇，真难受，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就看到汽车在跑，人在行走。声音一下子没有了。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孩子说。
　　“我怕极了。我怕这时要是我的身后来了一辆汽车，而我却听不到一点声音。那才叫危险。”一个孩子说。
　　“要是让我到电影院那才着急哩，只能看见银幕上有人在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也不知道电影里在说什么。”一个孩子说。
　　……
　　夏老师说：“我们仅仅体会了几分钟。可是周婷婷同学却一直生活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就是到现在，周婷婷同学的听力也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她的爸爸和家人为她四处求医，周婷婷同学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治疗过程中，特别是针灸时，那种痛苦更大。就连一个成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可是我们的周婷婷同学她却承受下来了。我在婷婷的日记中看到了周婷婷本人对那些治疗过程的记载，那是很让我这个成年人感到震惊的。我想，就是换上我，我也不一定能像周婷婷同学那样挺过去的。同学们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为了进入有声世界，周婷婷同学的这种精神值不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学习呢？可是我们学校到了现在却竟然还有人对周婷婷同学冷嘲热讽，这是一种多么恶劣多么不人道的作风。同学们，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我们都是少先队员，我们应该怎么做?”
　　田老师停停了停，然后接着说：“我建议，在我们解放路小学搞一个‘我们听到，就要让婷婷听到’的活动。同学们看行不行?”
　　田老师的建议得到了全校少先队员的热烈响应。少先队员们纷纷表示，一定要让婷婷听到这个世界的美妙的声音，一定要让婷婷听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声音，一定要让婷婷体会到我们少先队的温暖。
　　校长陈正华为配合好田老师的活动，又请周弘来校为师生们做了一次报告。陈校长认为，这将是对全校学生的一次道德品质教育：对一个学生来说，承受挫折与培养坚强的毅力是分不开的，他要让周婷婷的家长现身说法，让孩子们知道如何培养起一种毅力，如何面对人生的挫折；他也要让其他的学生懂得怎样面对困难与挫折，怎样面对他人的不幸与灾难；在新时代，我们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正华想借此推动学校系列性的德育活动。
　　周弘第二次走上了解放路小学的讲台，面向全校师生，讲起了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的女儿走过一段艰难的历程。很多学生都被周弘和周婷婷感动了。孩子们觉得周弘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而周婷婷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少先队员……
　　后来，解放路小学的少先队员们真的行动了起来，为了婷婷，有很多人喊哑了嗓子，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帮婷婷写条子，让她知道今天老师在上课时讲的那道难题，老师今天又布置了什么作业。同学们的爱心成了周婷婷的“耳朵”……
　　很多人都默默地汇聚到周弘的身边，在为周婷婷做着哪怕是最小的一些事情。大家都成了那个叫周婷婷的聋孩子的好朋友。周婷婷在解放路小学一共上了四年小学。四年中，为了让婷婷知道每天的作业，同学们不知写了多少条子；为了周婷婷能够知道学校有什么活动，她的同学们耐着性子，不知为她讲了多少遍；为了周婷婷能够解出一道难题，又有多少同学扯着嗓子，不厌其烦……
　　他们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不幸的生命伟大起来，也让自己伟大起来！
　　多好的孩子，多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