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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作品名称:重塑生命      作者:姜广平      发布时间:2016-11-14 10:44:59      字数:4343

  
  五
  夏天再次到来的时候,周弘的普通话也更加精进了。周弘相信,只要他的普通话达到什么水平,婷婷的普通话也就会达到什么水平。婷婷的话语要进行正音,怎么正音,只有自己的发音正确了,才能保证婷婷的发音正确。周弘准备帮女儿逐个地纠正发音。婷婷的正音工作有相当的难度。但周弘认准了一个死理,汉字不过三百多个音节,读准了一个音节,婷婷就能读准同一个音节的所有汉字。周弘现在要和女儿一起走进最规范的语音世界。这是一定要做的。
  城市里的蝉拼命在叫着。周弘在闷热的屋子里赶制着一张张的卡片。婷婷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在看着,一边帮着爸爸搬搬字典词典什么的。周弘已经帮助女儿学会了查字典。现在,周弘也在编写词典。这部词典的名字叫作:卡片式正音词典。在几百张卡片上,细心的周弘为婷婷标好了每一个音节的拼写方式。甚至这个音节在所有的情形下可能会有的形状都让周弘考虑到了。譬如,周弘想到,商店店铺的招牌上可能会出现全是大写的情况,那么,周弘制作的这种式词典上就有反映。卡片的背面是这个音节的所有汉字或词组及这些词组里另几个字的汉语拼音。例如:
  ianYan
  IAN
  YAN
  (卡片正面)
  Yān阏恹焉嫣燕淹阉崦腌湮
  咽烟胭殷
  Yán颜言炎阎研妍盐严芫檐
  沿延蜒筵沿
  Yǎn演兖琰偃奄掩罨厣眼俨
  鼹衍
  Yàn堰彦谚唁焱艳滟燕酽厌
  餍雁赝宴咽砚焰验
  (卡片背面)
  
  周弘每天都这样地忙忙碌碌,为女儿赶制着这种特殊的卡片。周弘忙得有时连汗也顾不上擦了。在1986年夏天,在那个就像火炉一样的南京市,在南京一个普通的家庭里,一个普通的父亲就这样为女儿赶制着进入有声世界的入场券。这是一种多少精彩的入场券。在那个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那个哑女周婷婷就这样能够认识近2000个汉字。尽管,她的说话能力还是不能和同龄的小孩子相比,甚至她的说话和识字还不能达到同步发展的阶段,但可以肯定地说,她的阅读水平和识字的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同龄人。周弘是个疯狂的人,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况下,周弘总算成功地将女儿带到了有声世界的边缘。光是这一点还不够,周弘知道,如果没有超出正常儿童的地方,那么,婷婷这之前的一切努力可能都没有意义。她无法建立起自己的自信,无法使自己看到希望,那就更无法让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可能还有其他孩子所不可能有的一种潜在的东西。周弘想,今后可能就是在这些方面做出些努力了。
  
  林美的身体总算好了一些。随着婷婷的进步,做母亲的心情也开始变得开朗。她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现在要帮着丈夫做点什么。在那么多苦难的日子里,林美看见丈夫是怎样地为女儿操心劳碌,但她却不能帮上什么忙。现在,林美每天都要出外锻炼。她从周弘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意志与力量。她想好了,等身体全部恢复,她要帮女儿学数学。自己就是搞财会工作的,数学应该是不会差的,自己应该能帮上女儿的忙。确实不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压到丈夫的肩上了。他是男人。他有宽阔的肩膀承担起一切,也有宽阔的身板为她们母女遮挡风雨。但男人也有需要休息的时候。
  林美每天都要出去锻炼。那一天,林美出去不久,周弘也就出去买菜了。
  只剩下婷婷一个人在家里。那时,婷婷还在甜甜的梦乡里。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了。婷婷醒来后,就发现了这一个非常糟糕的事情,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小女孩害怕了。屋子里寂静得可怕。昨天在画册上看到的大老虎又跳到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的想象世界里,她哇地一声哭了。她边哭边喊:“大老虎来了,大老虎来了。”
  婷婷的哭声传出了很远。周弘和林美回来的时候在楼底便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当他们跑到自家的门前时,却发现了一个更加麻烦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带上钥匙。
  这下可麻烦了。屋内婷婷还在不停地哭,一边嚷着:“大老虎来了,大老虎来了。”屋外任凭周弘夫妻俩怎么打门婷婷也无法听见。
  周弘拼命地打门,不断地用身体撞门,嘴里一边嚷道:“婷婷,是爸爸妈妈回来了,不是大老虎来了。你快开门!你开了门就知道不是大老虎。大老虎在动物园里哩!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周弘大声地喊叫着,一边撞击着门,可门却始终开不下来。后来周弘用脚使劲地跺门时,婷婷听到了门那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她更加害怕了;老虎就到了门边了。婷婷吓得直往被子里藏。嘴里还不住地在喊叫:“不得了啦,大老虎上楼了,大老虎上楼了。”
  门外的周弘是彻底没有办法了。门是不能再撞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惊恐的呼叫声。他不能再撞门了,那样肯定会吓着孩子。但门又打不开,又该怎么办呢?
  周弘傻眼了。林美在旁边不住地问:“这下该怎么办呢?这下该怎么办呢?”
  门口聚拢了很多邻居,一个个也是抓耳挠腮,毫无办法。
  周弘看了看天窗。现在,也许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打破天窗,从天窗里爬进去。
  周弘从邻居那里借来一张凳子。他准备从天窗里爬进去。周弘站到凳子上,举起了拳头,砸碎了天窗上的玻璃。玻璃的碎片扎进了周弘的肉里,但周弘已经无法顾及那一种锐利的疼痛了。
  玻璃被砸碎的声音,玻璃掉在地上噼哩叭啦的声音再次让婷婷听到了。那时,婷婷正惊恐地探出头来,准备看一看动静,没想到却听到了一种恐怖的声音。婷婷再一次惊恐万状地喊叫道:“大老虎不要吃我,婷婷是个好孩子。大老虎不要吃我。”婷婷一边叫喊一边浑身颤抖。可怜的孩子,那个有声世界原先是那么地让她不可接近,现在能够接近了却又让她如此的害怕。
  周弘开始爬天窗了。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周弘的身体都始终无法通过天窗。
  从邻居家借来一些扳手、老虎钳,周弘搞得满头大汗,但门仍然没有丝毫的松动。可周弘却又不敢再去撞门。
  周弘楼上跑到楼下,楼下跑到楼上,想从阳台上爬进去。可阳台那么高,让人望而生畏。林美想打电话到消防队,向消防队借一个天梯来,然后进屋。周弘摆摆手,让她别着急,“还用不着费这么大的事。应该有办法,应该有办法。”周弘说。
  一个邻居叹息地说:“周弘真的不容易,一个聋孩子,把他搞得这么狼狈。唉,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是啊,这是一种说不出的苦。而这种说不出的苦,在周弘的生命中竟然常常碰上。
  周弘是猛然之间想起法子的:婷婷是聋孩子,她听不到。可是她能看到啊!应该让她看到什么就行了。婷婷不是已经认识很多字而且能阅读了吗?她听得不太清晰,可是她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东西啊!
  一个人的灵性与才情往往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没有女儿的耳聋,没有那种切肤之痛,周弘可能永远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而不可能是一个拥有超凡智慧的父亲。
  周弘从邻居家借来一根晾衣服用的长竹竿,又借来一枝笔,找来一张白纸。周弘在纸上写道:
  婷婷:
  外面不是大老虎。外面是爸爸妈妈。你快开门。
  爸爸
  周弘把纸条贴到了竹竿上,从天窗里伸进去。大家觉得这法子是个好法子。可大家担心婷婷会看不到,都让周弘尽量朝里面伸伸。
  楼道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婷婷来开门。很长时间过去了,婷婷都没有来开门。后来,屋里的婷婷感到很长时间过去了,外面却没有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从被子里把头伸了出来。婷婷看见了那根竹竿,看到了竹竿上的纸条,看到了纸条上的字。婷婷终于明白了,她飞快地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然后一下子扑到爸爸的怀里,哭了起来。
  楼道里的人一个个都流下了眼泪。
  这件事后来有了一个题目:《大老虎来了》。这件事被周弘巧妙地利用来训练婷婷说话与表达。婷婷因为是讲自己的故事,感到格外来劲,总是一边讲,一边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声情并茂。
  
  婷婷后来还有一个自己很喜欢的故事:《我骨折了》
  这是一个能让人笑破肚皮的故事。
  婷婷在奶奶家摔了一跤,被爸爸抱起来的时候,整个左臂都不能动弹了。爸爸、奶奶碰一下那只膀子,婷婷都要哭得要命,样子十分怕人。周弘连忙喊了一辆出租车,让赶快送到医院看骨科医生。婷婷看来是骨折了。
  一家人忧心如焚。婷婷一路上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看了觉着特别可怜。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耳朵已经不中用了,又摊上一只膀子。这就太让人心疼了。
  到了医院,医生问婷婷怎么了。婷婷没说话。婷婷一副很怕医生的样子,让医生看了觉得非常不忍。一个聋童,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骨头折了,却无法讲出来。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让人满生同情而又觉得非常可爱。孩子不知道,骨折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周弘对医生说:“大夫,你可能要大声点,我这个孩子她已经有点听得清人说话了。”
  医生于是大声对婷婷说:“婷婷,你把左手举起来好吗?”婷婷看看医生,慢慢地把左手举了起来。
  婷婷把左手举到头顶上时,扑哧一笑,哧溜一下从爸爸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医生办公室的大门。
  一家人给搞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明白过来的时候,婷婷已经站在门边,对着一家人笑哩!
  这时,一家人才醒悟过来,跟着婷婷大笑了起来。
  这个小家伙,她装得倒挺象。竟然把一家人都给骗了,把医生也给骗了。周弘不好意思地向医生打了招呼,笑着去追女儿了。
  周弘心里高兴。女儿能够这样是最好了。女儿再不像那个瑟瑟缩缩躲在幼儿园墙角的婷婷了。女儿已经告别了那个婷婷。女儿已经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活泼的小女孩子了。可这之前的几年里,他的女儿婷婷只是个非常胆小,非常怕人的自卑的小丫头,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对老师打手语。她在小朋友们的“小哑巴”的嘲弄声中流淌着着辛酸的眼泪。有时候,她把小便都撒在自己的身上,搞得身上有好些尿臊味。她只得远远地躲到一边儿去,不敢和其他的小朋友在一起。现在好了,女儿终于舒展了。她的小小的美丽的生命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扭曲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也可以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地淘气一下了。周弘想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沁出了几点泪花。从那时到现在,女儿真的已经大大地变样了。变得聪明,变得可爱,变得自信,也变得坚强。女儿,我的好女儿。
  女儿,你能这样就很好了。爸爸并不需要你特别地成功,爸爸也不需要你超出别人,你只要能够快乐,这就比什么都好了。林美觉得女儿有点不像话,骗骗家里的人还可以,怎么把医生也给糊弄了?她责备地看着女儿,刚想要说她几句,就被周弘给拦住了。“女儿能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是一种健康的心态,你为什么还要责备她呢?女儿不再怕人了,不再自卑了,这不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吗?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就是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吗?”女儿已经能够淘气了。女儿以前可是一点也不敢淘气的。淘气好啊!淘气是儿童的权利,正像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一样。为什么要剥夺儿童淘气的权利呢?为什么要不让我的女儿淘气呢?我的女儿还从来没怎么敢淘气哩!周弘追上女儿,把女儿抱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在女儿的腮帮上亲了好几下。后来,周弘也让女儿把这件事编成了故事,让婷婷反反复复地讲述这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周弘知道,这是训练女儿最好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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