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活学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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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夏天那一阵子，足足一公里长的宝丰镇街，所有镇直机关的客房和空闲屋子都腾出来了，居民房屋凡有木楼板的，也都清扫了出来，镇街周围十里范围内的稻草，都一捆捆、一挑挑担上了镇街，铺进镇直机关的空闲房屋和居民户的木楼板，为开通铺所用。
　　不足三千商品粮人口的镇街，忽然增加一万人进来，只有采取以上措施才可以解决晚上睡觉问题。
　　这是为着落实中共郧阳地委进一步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热潮的号召而做出的重大举措，万人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将在宝丰镇举行，由郧阳地委书记冀清亲自坐镇调度指挥讲用活动。
　　所谓讲用活动，就是让那些被推荐出来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讲述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如何用在实际工作上的体会和感想。尤其看重的是活学活用。
　　“活学活用”四个字，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很时髦的词汇，指的是活学活用一代伟人毛泽东主席的著作，尤其是《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这三篇文章，称为光辉的老三篇。所谓活学活用，就是日常做什么事情想到了老三篇里面，哪一段落或者是哪一句话，起到了促成事情办成的作用，比如，工作组驻队抓生产，就立即想到了毛主席的话，那时叫做最高指示：“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哪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如果下队同志多是共产党员身份，想到的最高指示就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再后来不仅仅是背诵最高指示，难为音乐家们还把最高指示一段一段谱曲，唱着好记多了。
　　农民喜欢三伏的雨，
　　驾船的喜欢顺帆风，
　　宝丰人爱读《老三篇》，
　　竖起竹竿能见影，
　　积极分子赛讲用！
　　为了别开生面，大会组织者安排了江立喜唱船歌开幕。接下来是胸挽大红花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按照名单顺序开始比赛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讲用。
　　2、
　　讲用大会第一个开始讲用的是，宝丰镇公安派出所特派员杨雨婷。他，面部白皙，脸膛红润，中等身材，身体肥胖，行走动作很不利落，一身深蓝色民警服装裹得很紧，风领扣也扣得紧，今天在万人大会上第一个上台，表现出了军人、警官风范，弯腰九十度向毛主席挂像鞠躬，转身七十度向与会人员鞠躬，然后，清了请嗓子，开始讲用报告：
　　同志们！我名字叫作杨雨婷，是县公安局派遣到宝丰镇组建派出所的特派员，一到宝丰镇来，我就向镇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于是当时感到整个人都变了！总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终日笑呵呵，每天闲不住。这是我人生一个新的起点，我要带领和我一起来的同志以新的姿态投入到革命工作之中。该我当班，我认真值勤；不是我的班，换上便服当便衣警察，蹲在宝丰汽车站候车室观察情况……学习老“便衣”的侠客功夫和老鹰似的眼睛，一定要掌握反偷摸扒窃的本领。否则，“为人民服务”就是一句空话；入党也谈不上创造条件。
　　心里想着如何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呢，突然，在售票处我发现一个手拿报纸、只调换前后排队却不买票的“对象”。我觉得有问题，立即尾随其后，就在他伸出两根手指钳出别人钱包的那一刹那，我猛地上去拿捏住他的手腕，抓获一个扒窃犯。我心里当然高兴啊，我为人民立了新功啊！
　　我扭送扒窃犯到我们新建的派出所，发生了另一件案子：有人报案称，昨晚汽车站候车室一女旅客被一男青年骗到车站旅店“强奸”了四次！现在这男子正在旅店睡觉，需要马上去把他抓捕到所里来……
　　我听到这个特殊事件，破案信心百倍，下决心要亲手抓到强奸犯，便询问在哪家旅店？根椐旅客报案情况说大概在店子街某个旅馆。我跑步到了店子街旅馆去问，回答说就是没有住过这个人。
　　怎么没有这个强奸犯呢？难道他跑了？或是女旅客讲了假话？我反复思考着。突然，自己哑然失笑：只有傻瓜才在原地不动、等候警察来抓他！于是，我又挨个旅馆寻找闻讯，终于在一家旅店阁楼找到了那个强奸嫌疑人。
　　看到突然出现的警察，那个青年嫌犯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慌张，也许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坐在床沿上，似乎在等待事态的发展。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严肃地问着。
　　青年嫌犯低着头并不说话，好像无事一般。他的态度使我感到案子可能并不是举报人说的那样。
　　“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能减轻你的罪过么？只有老老实实坦白，才有可能宽大处理……”我说。
　　“身为公安人员、不调查不研究，你根据什么说我有罪过？”青年嫌疑犯振振有词：“我是十堰市铁路电务段职工……只是有点儿说不出口……”
　　“只要你老实交待，还是可以从宽的。”我说。
　　“你说的话为时过早。”青年人说。“我在单位工作、表现都是不错的，这一点你们可以调查。昨晚和我睡觉发生关系的是我的女朋友，因为她妈妈不愿意她和我成婚，所以我们跑出来了10多天了，钱也用完了，就这些……”
　　“既然是你女朋友，可她为什么说你强奸了她？”
　　“我给家里发电报叫寄钱来，可她不愿意，怕家里人说闲话，是想你们送她回家，于是编造这样的强奸事件……”
　　看来，是报案的女人说了假话
　　我认为他们双方都愿意，不可以定位强奸。公安工作并不神秘，就是靠人的思维、分析和判断。要辩证地去思考问题。我是按照毛主席《矛盾论》学着辩证地分析和思考问题的。
　　我们派出所虽然是新建，但政治学习抓得很紧：除要求自学外，三天一次集体学习，主要学习《毛泽东选集》。特别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光辉的老三篇，还有《矛盾论》《实践论》等主要文章都是反复学。我还都认真作了笔记、写了心得，同时并不断运用到实际工作之中，力求做到活学活用，学以致用。决心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做无产阶级革命红色接班人！
　　杨雨婷的讲用，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工作实际联系很紧密，自然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已经讲用得满头大汗的杨雨婷用袖管揩拭着面颊迈着方步走下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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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上台的，是妇女积极分子代表，他是二道河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名字叫作桂秀英。她今天上身穿着崭新的鱼白色衬衣，下身穿着用湛蓝色染过的日本产尿素尼龙袋做的裤子，跨上台的步伐带起的风，使裤子呼呼闪闪的。
　　敬爱的各位领导，亲爱的各位革命同志，我名叫桂秀英，是二道河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我今天讲用的是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护集体体利益。前不久，我们生产队靠河岸的大田割了麦子、要毁茬放水栽秧，岸畔一块大田已经放进了很多渠水，不晓得什么原因，田埂出现一个很大豁口，本来装进大田的水，哗哗哗朝外面沟渠流淌，我当时路过那里，看见这种情况，当时想到的是，沟渠还要灌溉很多大田，不能让进入麦田的水白白流淌，这样对集体利益是很大损失，为了尽快把流水豁口堵上，我连忙收集了一捆麦草，不顾身体正来例假受不住冷水侵蚀，用麦草垫着屁股坐上豁口，整个人恰好就坐严实了田豁口，田里的水当下不再白白流淌浪费，也不会影响插秧时间。那一会身边无人，坐冷水豁口坐得时间长了，很不舒服，我就背诵着毛主席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觉得心里热呼呼的，身心暖洋洋的，一直等到有人来挖泥填上了豁口，我的下半身整个都湿透了。我穿着湿裤子回家，也不怕别人笑话，后来还因此患了妇科病，造成月经紊乱，花了不少钱吃中药调理。我没有怨言，因为毛泽东思想武装了我，我为革命做了好事，我为集体做了好事，心里觉得很舒服。
　　不用说，这位女代表的讲用与实际联系得确实很好，自然也赢得雷鸣般掌声。
　　4、
　　第四个上台讲用的人不仅具有代表性，而且具有典型性。他双目失明，从前干的职业是为人掐时算命的行当，也即迷信职业者，他姓帅，人称帅瞎子，见面有求时候称为帅先生。帅先生对农历纪年的天干地支十二属相和五行生克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逢人前来算命，盲派口诀顺口溜溜得一套一套的，如：破席子，烂篓子，将将就就两口子，东瓜有粉，黄瓜有刺，男人有势，女人有志……等等，因为他死记硬背的功夫过硬，对毛主席语录也即最高指示的学习，孙女子教他把某一段背诵三几遍，他就能记得很熟悉，而且近来声言学习了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武装了他的头脑，发誓不再干算命迷信行当，所以竹山县城关镇特别推荐他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
　　帅先生的讲用确实别具一格，上台一开口就是很押韵的顺口溜，那顺口溜把算命用的六十甲子纳音与现实结合得天衣无缝，只见他摇头晃脑道：“甲子乙丑海中金，毛主席恩情比海深；”
　　帅先生这两句一经溜出，台下的与会代表的巴掌声明显加重了力量。巴掌声给帅先生加了油，帅先生溜得更来劲：丙寅丁卯炉中火，没有毛主席哪有我？”
　　台下巴掌声重起，而且一浪高过一浪。
　　帅先生激动得不知所以，脱口而出：“戊辰己巳涧下水，活学活用全凭嘴——”
　　台下的巴掌照常响起，又像拉闸断电般骤然停止。坏了！帅先生溜走了嘴，拽痛了当时社会形势和政治气候的那根敏感神经，无意中说出了千万人心里明白想说又不敢说的大实话，可人们就是不敢拍巴掌了，赞成了帅先生那句话，就是与党中央与毛主席做对，是抵制轰轰烈烈学习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热潮，那就是罪该万死！
　　说话间，已经有四名红卫兵冲上抬去，把帅先生俩胳臂一扭，不管他眼睛看得见看不见，推推搡搡照推不误，让帅瞎子趔趄着滚下台去。然后准备接受革命群众大批判。
　　帅瞎子才下台，大会基层干部代表探花乡党委书记江立基却一脸正色冲上台来，不待谁允许，嘴巴对着麦克风激动起来：“我认为，帅瞎子帅先生平时说了不少瞎话，但刚才结尾那句确是真话，活学活用全凭嘴。可依我看，以上那几个人的讲用是腰里别个死老鼠——假装打猎的！杨雨婷代表的发言内容，说明了他们派出所警察应尽之责，学不学毛主席著作都应该那么做。至于桂秀英代表所讲用的内容，那简直不值得一提，抱一把麦草坐田埂豁口，那是多大一点困难？还念着毛主席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说者不在意，我听着都脸红……说实在话，为修东沟水库，我这个当书记的带头甩八磅锤打炮眼，身先士卒爬拢哑炮眼掏哑炮，越危险的时候越想不起毛主席的话，越危险越没有时间想毛主席的话……”
　　没有等江立基说完，早又有红卫兵把他胳臂膀子加了起来，开始呼喊口号：“打倒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现行发革命分子江立基！”“反对江立基朝学习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泼冷水！”“坚决斗倒斗臭现行反革命分子江立基！”
　　转眼间，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变成了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江立基大会，与会代表争先恐后上台，一个个义愤填膺，控诉江立基反对毛泽东思想，抵制学习毛主席光辉著作的十恶不赦的罪行。
　　因为那一天的日头越嗮越毒热，万人代表，汗流浃背，实在抵挡不住太阳的火辣，才宣告批斗会暂时休会，明天再接着万人批判大会。
　　红卫兵把江立基押回原住处，所经街道墙壁，都粘贴上了巨幅打倒江立基的标语口号，和批判江立基油炸火烧的大字报。
　　大会主持人郧阳地委书记冀清，安排专门干部跟踪到江立基住处，谨防发生意外。
　　大会场，大事变，江立喜很为本家弟兄江立基担忧，他自言自语唱道：
　　搞坏了，搞坏了，
　　江立基实话没说好，
　　万人大会捅了天，
　　罢了书记摘官帽
　　不知道小命保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