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桥》七——九章
作品名称:仙人桥 作者:万良顺 发布时间:2012-07-23 00:44:57 字数:12457
第七章痛苦谁知
方洪生半坐半卧地靠在床上,感到胃部一阵阵难受,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滚。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也没有吃药,也没有人来问他,家里煤球炉子早已熄了,吃东西还没生火。这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是宁肯不吃,也不愿去劳这个神的,此时,他脸色憔悴,嘴唇干裂。想喝点水,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热水瓶,觉得委轻,晃了晃,半点水也倒不出来。他把热水瓶放回来,又拿起英文版《北京周报》。才看了几行,觉得一阵恶心,赶紧把身子一歪,大口大口的血,吐到痰盂里。人,立刻失去了知觉……。
邻居钟芸今年十八岁,生就一付苗条身材。今年未考上大学,在家温习功课,准备明年继续参加高考。现在,她拿着英语书,又来请教方洪生。
钟芸走到方洪生家门口。门紧闭着,敲了儿下,没有反映,她觉得有些奇怪,往日,方洪生在家,总是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书。要不就是眼睛凝视着窗外,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任何声响,如不是那转动的眼睛,完全像个菩萨。钟芸从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又从窗往里瞧,但人太矮,什么也看不到,她端来一个小凳子,站上去,才发现方洪生歪躺在床上。钟芸在窗外喊道,“方老师!方老师!”
方洪生没有答应。
钟芸见方洪生没有动静,扯大嗓门继续喊,她觉得不对劲,连忙跳下凳子,去叫父亲钟强瑞,钟强瑞是五十多岁的老工人,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身体。今天,正在家休息,老钟爬上凳子,看了看,也叫了两声。他见方洪生动了一下,就想翻窗爬进去,但由于他身体太胖,怎么爬也爬不进去,钟芸见状说:“爸爸,你下来你下来!”
钟强瑞只得下来,接着钟芸又往上爬。老钟在下面推,倒底还是女儿年青,终于爬了进去。
钟芸走到方洪生床前,看见痰盂里吐的都是血,吓坏了,连忙叫了两起,“方老师,方老师!”
方洪生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钟芸。
“方老师,你怎么啦?”钟芸问。
“钟芸,快开门呀!”钟强瑞在外面急切地敲门。
钟芸只顾喊方洪生,竟忘了还关在门外的父亲,听见敲门声,才想起去开门。钟强瑞进来一看这情形,连忙说:“芸芸,快去叫医生。”
“我去叫大姨来。”钟芸说。
“好,请你大姨快过来看看。”
钟芸的大姨,叫邱丽桂,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曾经给方洪生看过病。今天,正好来钟芸家玩,钟芸急忙地跑进屋来,喊道:“大姨,快去看个病人!”
“你这孩子也是,大姨来家里玩,你也会给她找事做!”钟芸妈邱丽君一边切菜,一边问:“是谁呀!”
“隔壁的方老师,吐了好多血!”钟芸着急地说。邱丽桂正在帮助拣菜,听见钟芸说有病人,就站了起来,到自来水龙头上洗了洗手,说﹕“在什么地方?”
钟芸领着邱丽桂来到方洪生床边。看了看痰盂里的血,摸了摸病人的脉搏,感到病人的心脏跳动十分微弱,说:“看样子,是消化道出血,必须马上送医院!”她看见病人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又问道,“他家里其他人呢?”
钟强瑞叹了口气,“唉,方老也真够可怜的。”
“怎么?他无儿无女?”邱丽桂问。
“他呀,是有儿有女。可是,在身边的不孝顺,孝顺的不在身边!”钟强瑞说。
“他一个儿子在上海当官,一个女儿在轮船上当服务员,他们两个都难得回家一趟,可住在本市的一个女儿,也是一两个月才回来看看。平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钟芸说。
“哪……”医生的责任驱使邱丽桂作出决定。
“芸芸,你先打电话叫医院的救护车,然后再告诉他的女儿,叫她马上回来。”
钟芸说了声:“好!”立刻奔出大门,来到公用电话亭,先叫了救护车,又把电话拔到迎春楼餐厅,钟芸在电话里急促地讲﹕“找方岚﹐她爸爸吐血了,喂,喂,你方岚吗,快回来吧!你爸爸吐血了!”
“我们前两天回去,不是还好好的吗?”电话里传来方岚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这就不知道了,你还是快点回来吧,要马上送医院了。”
方岚看了看手表,说:“哎呀,快五点钟了,好妹妹,今晚就求你帮助照顾一下吧,明天我请好假再过江来。”
“这……”钟芸有些犯难,接着说,“你还是今晚就过来吧,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不要紧的,老毛病了,再说,还有医生呢!”“这正是医生的意见。叫你快点来。”钟芸大声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方岚放下了电话。
钟芸听见对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只好无可奈何的放下听筒,他回到百步巷口,救护车已经到了,两个工作人员正用担架抬着方洪生从石梯上下来,邱丽桂跟在后边,上了车,对钟强瑞说,:“今天抱歉了,下次再到你家来吃饭吧!”
“工作第一嘛!”钟强瑞朝邱丽桂挥挥手。
汽车在马路上飞奔,直朝市人民医院开去。经过诊断方洪生是胃穿孔,当天即就进了手术,由邱丽桂主刀。待天亮时,才从手术室推出来。只见他,鼻子里插着胃液的管子,脚上连着输液的管子。一个男医生,把方洪生从手术推上车,抱到病床上,另一个护士上来拔掉一个已滴完的盐水瓶,又接上一个盐水瓶,晶莹的液体,顺着长长的橡皮管,流进方洪生的身体。
邱丽桂坐在方洪生病床前,看见他嘴唇干裂的很厉害。这是麻醉药引起的副作用,但此时又不能进水,邱丽桂就用棉签沾着蒸溜水,在方洪生嘴唇上涂抹着,方洪生嘴唇动了两下,伸出舌头,贪婪的舔着棉签上的蒸溜水。
过了一会,方洪生醒过来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睛四周,已经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想说,又讲不出,想动,也动不了,邱丽桂立刻俯下身子,安慰地说:“方老,你的手术很成功,安心休养吧!”随后,又拿起一个棉签,沾上水,在方洪生在唇上涂抹。
不一会,钟强瑞一家人带着糕点,桔子水来看望方洪生,他们关切地向邱丽桂询问方老的病情,帮助方洪生整理被子及药品。邱丽君见方岚还未来,说道:“方岚这孩子,也真放心得下!”
“真有点不像话,父亲开这样大的刀,也不关心!”钟强瑞愤愤不平地说。
“我再去打电话。”钟芸转身走出病房,来到医院门口,拿起电话,正要拨号,见方岚空着两手,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来了。
钟芸放下电话,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吃过早饭,筷子一放就来了!”方岚说。
钟芸拉着方岚直往病房走,边走边说,“方老师是胃切除手术,你可要好好照顾一下。”
方岚来到病房,走到方洪生跟前,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方洪生听到方岚的声音,连眼睛都没睁,把头一偏,不予理睬。
邱丽桂见方洪生的女儿来了,就交待说:“病人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吃东西,他嘴干的时候,就用棉签沾点蒸溜水,在嘴唇上抹抹,另外,每隔半小时,抽一次胃液。”邱丽桂一边说一边做给方岚看,然后对方洪生说,”方老,你好好休息吧,我过会再来看你。”
方洪生微微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吧,我们也走了”钟强瑞说,
方洪生又点点头。
邱丽桂及钟强瑞一家走后,方岚有些无所措手足,坐也不敢坐,站也没地方站。她还从来没看见一个病人身上连接着这么多管子。看上去,汗毛都竖起来了,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看见方洪生的嘴唇动了两下,想起应该抹点水了,就拿起棉签,沾上水,但她的手抖动的很厉害。棉签还未送咀边,那水就滴入了方洪生的脖子里。她又赶紧拿起一个棉签,由于太紧张,有时涂在嘴唇上,有时涂在鼻孔处,结果,蒸馏水顺着鼻孔,流进气管,使得方洪生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下,方岚更慌了。吓得倒退两步,还是旁边一个病友,从方岚手中拿过棉签。从容利索地涂在方洪生嘴唇上,方岚感到自己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也很不适应这儿的环境,不要说呆在这儿侍候爸爸,就连病房里充满夫尔马林味道路的空气,也使她受不了。她想,不行,我要叫应文德来,虽然她知道应文德的工作很忙,但她认为,请假还是可以批准的,至于扣工资嘛无关紧要,反正父亲还有不少存款,不够用找他就行了,于是,她走到医院门口,给应文德打了个电话。果然,应文德满口答应,而且还买了几斤苹果,来到医院。
一个星期过去了,方洪生已经开始时食,邱丽桂常来病房看望他。有时候,还从家里带点鸡汤,燉点白木耳之类的东西给方洪生,因此,方洪生的身体恢复很快,渐渐可以下床走动了。
一天早上,方洪生起的特别早,他独个儿来到医院的草坪边,面对滔滔长江,坐在那儿想心思,江面上,客货轮,小帆船穿梭来往,掀起层层波浪,冲撞着岸边的岩石,方洪生此时脑海里,也像这江中的波浪一样,毫无规范的翻滚着,撞击着,他的病虽然逐渐好起来了,但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坏,望着东去的江水,想起过去对儿女的抚育,就好象这江水一样,一去不复还,它们毫不留意江边的岩石,树荘,城镇,连头也不回,只顾自己快活地奔腾,奔腾!唉,江水啊,你是多么无情啊!
邱丽桂见方洪生一大早独自坐在草坪边发愣,就走上前,靠着方洪生坐下来,关切地问道:“方老,想什么心思了?”
方洪生好象什么没听见,也不吭声,也不理会身旁的人。他这人就是这个脾气,心里有事,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吐露,他在学校教书时,也是一个不爱讲的人,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过日子,习惯于沉默寡言,对他来说,开玩笑的话,不会讲,诉苦的话,没必要讲。特别是退休后,家庭的矛盾,生活的困苦,更不愿讲给他人听,把这些讲给人家听,又有什么用呢?顶多表示一下同情,可同情又顶什么用呢?有些人专门奉承几句好听话,谁又不会呢?现在,我需要的不是好听的话,需要的是解决实际问题,但这一点,目前没有谁能帮助他,满足他。所以,他总是把苦闷放在自己心头。他觉得,放在心头,有时还可以回味一下,消磨些时间,如果把苦闷都倒光了,脑壳空了,寂寞的时候,去想什么呢?岂不又要寻找新的苦闷吗?如今,邱丽桂问他在想什么?他当然不会讲真话。只是摇摇头。
“方老,你是内脏的毛病,有事闷在心里,要影响健康的,”邱丽桂觉得方洪生这个人很奇怪,有女儿在本市他却不愿和女儿一块生活,硬要一个人独居,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和女儿住在一块?”
方洪生觉得这是家事,更不可外扬。何况与邱医生又不熟,更不愿意讲,他站了起来,所答非问地说:“邱医生,没什么。”
第八章人好心洁
邱丽桂从医三十多年,如今已经办了退休手续,虽然她已经五十八岁了,但毕竟是整天在医院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皮肤仍然很细嫩,故看上去,总不见老,因为她男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被造反派打成反动权威,含恨死去,至今拖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实在不容易。如今,总算熬出来了。大儿子已经工作,大女儿也进了工厂,只有小儿子,还在读初中。现在到了退休年龄,孩子都动员她退休在家休息,他们说,妈妈辛苦了一辈子,该在家里享清福了,邱丽桂自己也觉得,一把手术刀,人命关天,自己精力也不如以前,便同意了孩子们的要求。但自己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对医院的感情很深,现在要真的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所以虽然已经办了退休手续,还照样上班,不是看门诊,就是查病房,有时,比未退休前还忙,常常很晚回家。
一天傍晚,邱丽桂拎着包回到家里,小儿子许云海看见之后,老远跑上前接过拎包,笑嘻嘻地问道:“妈,买什么好吃的?”
“就数你嘴馋。”邱丽桂把手搭在心爱的儿子肩上。
许云海撒娇的说:“我馋,那我不吃就是了。”
“你要吃啥子,妈给你买!”说着进了屋。
邱丽桂的女儿许琼刚参加工作。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身体,远远的脸蛋,高高的胸脯,特别是在笑时,脸上那对讨人喜欢的酒窝窝,更增加了青春的活力。她性格开朗,从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一天到晚,歌声不离口。只要允许,不论是干活,还是走路,他嘴里总哼着歌子。你看,他在洗菜时,还在唱歌剧《江姐》里的“绣红旗”呢!她听见妈和弟弟回来了,就走到门口,俏皮地做了个手势,说道:“妈,请进!”
邱丽桂刚坐定,许琼就把一杯水递到她手里,又说道:“妈,请用茶。”
邱丽桂看见女儿开心的样子,喝了一口水,问她:“什么事,高兴的手舞足蹈?”
“当然高兴的了!”许琼从口袋里摸出钱。恭恭敬敬得递到邱丽桂手里:“从现在起,妈,该我养你了。这是我第一次领到的工资。请收下。”
邱丽桂接过钱,笑着数了数共35元:“怎么,你都给我了!自己不留点?”
“留了三元,足够了。”许琼又打开饭盒,露出两块奶油蛋糕,递到邱丽桂跟前,说:”妈,祝你生日愉快!”
邱丽桂一愣,问道:“今天是我生日?”
“怎么?妈,你连生日都忘啦!”许琼拿起蛋糕,送到妈的嘴里:“幸亏我记住。”
“嗯,还是女儿好哦!”邱丽桂夸奖道。
许琼又递给许云海一块蛋糕:“小弟,姐姐请客!”
“还是姐姐大方。”许云海接过蛋糕,大口大口地吃着。
“还有我呢!”邱丽桂的大儿子许云杰,穿着一身工作服,突然跨进门栏。他,是市里交电公司的采购员。今年二十九岁,小伙子高高的个儿,两道浓眉,就像时钟正指着十点十分的一对指针,向上翘着。刚刮过的络腮胡子,像是在脸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黑彩,显得更精神。他听见妹妹在分蛋糕,就先叫了一声。
“就是没你的!”许琼故意捉弄哥哥。
“呶”邱丽桂把自己吃的蛋糕,递给许云杰。
“谢谢”许云杰说了一声,正要伸手接,被许琼拦住。说:“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儿子不给妈妈买礼物,还吃妈妈的,好意思嘛!”
“啊!对!对!”许云杰拍拍脑袋,神秘的说:“现在,我来变个戏法。”他在空中抓了一下,假装往挂包里一放,嘴里喊道:“变!”然后从挂包里取出一盒蛋糕,高兴的说道:“儿子许云杰祝母亲大人健康长寿!”
“姐姐,哥哥比你买的更高级!”许云海说。
“那当然啰!儿子嘛!就是不一样,对不?”许云杰拍拍弟弟的肩膀说。
“这有啥,明天我请妈上馆子,怎么样?”许琼有些不服气的说。
“好啊,我一定奉陪!哈哈哈!”许云杰笑着说。
“谁请你啊?”许琼说。
“好!你们都不要请,我来请,请你们上迎春楼餐厅。”邱丽桂吃完蛋糕,擦擦咀,拎起许云杰放在桌子上的点心盒:“不过,今天我可要先借一下了。”
“妈,你又不到哪去?”许琼问。
“我去看一个病人,这盒蛋糕正好遮个手。”邱丽桂说着出了门。
“妈!吃好饭去吧!”许云杰说.
邱丽桂停住脚,说“不啦,你们先吃吧,我有些放心不下。”
许云海见蛋糕被妈拎走了,有些拾不得说:“怎么样,大家都吃不成,唉!”
许云杰和许琼看见弟弟嘴馋的可怜?,都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许琼把弟弟一推,开玩笑的说:“快,去把妈妈追回来!”
“哈哈哈……”大伙又是一阵笑声。
邱丽桂来到方洪生家,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推门进去,空无一人。方老哪里去了呢,邱丽桂放下点心盒,望着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桌子上是剩菜和没有洗的碗筷,五斗橱上,热水瓶,药瓶,药袋摆满了,床上被子乱堆一气,墙角里,是换下的脏衣服,地上垃圾,果皮到处都是。看见这一切,邱丽桂想象得出方老的生活是多么杂乱无章。她有些看不下去,就动手帮助方老整理和打扫房间,她先叠好被子,然后把脏衣服放进脸盆,再整理五斗橱上的东西,洗掉桌上的碗筷,最后,拿起扫帚扫地,这时,方洪生拎着半桶水,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地走了回来。进门一看,屋内大变样了,感到十分惊讶。他喊了一声:“邱医生,你这是干什么嘛!”
邱丽桂抬起头,见方洪生拎着水桶,立即上前相帮;并心痛的说:“哎呀,方老,你不要老命了?这样用力,伤口要裂开来的。”
“唉,我这也是没法子!”方洪生说:“我一个人,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呀!”
“还没吃饭吧?”邱丽桂问。
“拎水回来,就准备做饭。”
“你休息,我来替你做饭。”邱丽桂打开灶炉,放上锅子,加上水,说,“你要再用力气拿东西,伤口绷开来,就很难长好了。”
方洪生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不时擦看脸上的虚汗,一句话也没有讲。
“你为啥子不跟女儿住在一起?”邱丽桂又提出这个放在心里的问号。
方洪生还是不想说出事情的原委,但见邱医生如此关心他,又有些动心,可权衡一下利憋,觉得讲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多一个人知道,我脸上就多一份耻辱。决定还是不讲的好。就摇摇头说:“邱医生,你就别问了。”
“方老,你应该想开些,过去说养儿防老,现在有的人老了,却得不到儿子女儿的照顾。听说你儿子,女儿都不太管你的生活,是吧!”
方洪生双手抱着脑袋,仍没有回答。
邱丽桂一边洗菜,一边说:“他们不照顾你,你自己就要多保重。你胃刚开过刀,不要吃粗纤维的东西,多吃些容易消化的食物,这青菜,光吃叶子,梗就不要吃了。”说着把菜梗子全丢进簸箕里。
方洪生端起簸箕,望着丢掉的菜梗子,有些舍不得,说:“多可惜,三年自然灾害时,想吃还没有。”
邱丽桂把簸箕的菜梗子倒到门外,说:“你这样大年纪了,还是身体要紧。要吃好点,钱不够,找儿女们要嘛!”
“给我钱?莫想,他们不刮我的就是好事。”方洪生听到这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为什么不管你?”
方洪生沉默了一会,还是拿定主意不讲。就岔开话题说:“谢谢你了,邱医生,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做饭。”
“你现在是病人,照顾病人,是我医生的责任。”邱丽桂把方洪生推到凳子上,说:“你坐下,饭,一会就好。”
做一个人的饭,还是很快的。没多久,就好了。邱丽桂把饭菜端上桌,送到方洪生跟前。自从陈月秋死后,方洪生十几年来,都没有吃过伸手饭了,一切全靠自己动手。孩子们长大后,走的走了,飞的飞了,没享到他们一天福。今天,没有动手,却吃上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心里的确有些动感情了,他望着眼前的邱丽桂,多像从前的陈月秋伺候他啊!你看,连筷子都放到碗边了。象我这样一个连儿子不管,女儿嫌弃的孤老头,她却如此关心,而且是真心诚意的关心,真是太不容易了。她是个大好人啊!但这一切,方洪生都没有讲出来,只是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在方洪生吃饭的时候,邱丽桂把墙角的脏衣服抱在一起,告辞道:“方老,你慢慢吃,我先走了。这几件脏衣服,我带回去,洗好送来。”
方洪生慌忙起来,拦住邱丽桂说:“不不,这衣服太脏了,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你客气什么!我拿回去,叫女儿洗,年轻人,手脚快,一会就洗好了。”
“那也不用。邱医生,你的心意我领了,衣服还是放下吧!”方洪生硬要夺下衣服。
还在两人争执不下时,钟芸进来了。她上前一把夺过衣服,说,“你们俩个都不要争了,还是我来洗吧。”
“鬼丫头:”邱丽桂骂了一句,接着说:“那我走了。”她转身,仍然抱起刚才钟芸放在凳子上的衣服,出了门。
“大姨!”钟芸喊道。
“你还是多挤点时间好好复习功课吧!”邱丽桂说,
方洪生见邱丽桂下了石梯,才想起她放在桌子上的点心盒,立即拎起追到外面:“邱医生,你的东西!”
“那是给你补身体的!”邱丽桂回头笑了笑,走了。
方洪生看着手里的点心,望着走下石梯的邱医生,连连自言自语地说:“好人啊!她是好人啊!”
“方老师,我大姨是医院学雷锋的积极分子!”钟芸介绍说:“知道吗?”
“真是活雷锋!活雷锋!”方洪生喃喃地说。
第九章祸起亲情
早晨,太阳从长江南岸的山顶,爬上天空,把万道金光,射向石州城,由于城市的马路,房屋是依山而建,千家万户,各式楼房,从江边一直排列到山顶。住在高处的人家,每天总是和太阳最先见面,而等太阳来到江边时,已是九点多钟了。所以在这儿人们的时间观念,是不一致的,同说太阳出来了,并非是同一个时间。方洪生住在靠山下边,所以,当阳光照到他的床前时,都快九点钟了。
这一晚,他睡得最香最沉。以至强烈地阳光射在他的脸上,感到有点热烘烘的,才使他醒过来。他觉得,昨天邱医生来看他时,家里太邋遢了,简直有损他的面子,今天一起床,他就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台子上的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把地扫的清清爽爽。然后,再才去弄早饭吃,一看炉子又熄了,他站在门口想了一会,把门关上走了。
方洪生来到百步巷口头,在做油条,大饼的小店排上队,买了两个油条和一个大饼。然后,把大饼分成两层,将油条弯过来,夹在大饼中间,边走边啃了起来。这时,邱丽桂提了个菜篮子,看见方洪生在啃大饼油条,就叫了起来:“哎呀!方老,你胃不好,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方洪生被邱丽桂说得怪不好意思。吃了几口的大饼油条,吃也不是丢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他进退两难时,邱丽桂接着说:“走,到我家去吃早点。”
方洪生马上谢绝:“不啦不啦!大饼油条不能吃,我去吃碗面条。”转身就走了。
邱丽桂望着方洪生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唉,真不会照料自己。”
方洪生来到面摊上吃了碗面条,回到家里,觉得没事可做,就抱起家里那只大花猫玩。可那花猫并不乐意要方洪生抱住,总想挣扎逃脱。趁方洪生手一松,便“嗖”的一下,逃的老远。这下,他更是无聊了。又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床边发呆,过了一会,又突然想起炉子是熄的,便把煤炉拎到门外,生起火来……
中午,方洪生也懒得烧饭弄菜,抓点面粉在碗里,加点水,放些盐,搅合成浆糊状,待锅里水开后,用调羹一点一点掏到锅里,做成一个个面疙瘩。就这样,又算应付了一顿中饭。没吃完的,就剩在锅里,准备晚上热一下再吃。
饭后,他准备上茶馆打牌,一摸,衣服的扣子掉了一颗,觉得应该钉上才好。于是,就坐在桌子边上钉扣子。他拿起一根线,把一头放进嘴里抿了一下,又把针和线举在眼前,往针眼里穿。由于手有些颤抖,穿了好几次,也没有穿进去。最后,总算穿进去了。可一拉线仍然拉不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穿进去了叉股,另外两股还在外面。他不得不把线退出来,重新放在嘴里,把线头扯断,又用手捻了几下,总算把线穿好。拿起一颗扣子,就往衣服上钉。缝了几针,打了结,剪断线,一抖衣服,却抖不开,仔细一瞧,嗐!原来是把下面的衣服一块缝上了。他摇摇头,感到非常可笑,不得不把线扯断,重新再来。
“还是我来帮你钉吧!”邱丽桂把洗好的衣服送过来,戴上眼镜。方洪生见她也是先把线放在嘴里捻了一下,很容易就把线穿好了。方洪生心里十分羡慕。
“方老,你为什么不肯给我讲你家的事?”邱丽桂一边钉扣子,一边问。
方洪生拿起桌子上的《北京周报》,无所用心的翻了起来,没有回答邱丽桂的提问。
邱丽桂抬头看了看方洪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说:“我知道,你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很痛苦,但你也不要太伤感,儿女们不管,还有邻居,还有组织。你应该开朗些,有什么想法,向组织提出来,相信组织上是会很好考虑的。“
“组织上能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我对组织没什么要求。“方洪生说。
“那你在想些什么呢?你把话讲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自从住院到现在,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方洪生深深感到,邱丽桂是最理解他,最关心他的人。他感到,邱医生一再追问他的家事,自己老是不讲,也太有点不通情达理了。但又确实感到不好意思讲。就面有难色的说:“邱医生,你千万别多心,不是我不想对你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呀!”
“一言难尽就慢慢讲嘛,讲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
方洪生合上《北京周报》,站起来,打开五斗橱,拿出麦乳精,掏出一调羹,放进杯子里,冲上开水,再用调羹搅了几下,拉过一个凳子靠在邱丽桂旁边,把麦乳精杯放在凳子上。然后走到窗前,望着滚滚奔腾的长江水,思绪万千。他终于对邱丽桂讲了他来从不愿对别人讲的家丑。
他的女儿方岚结婚后,放荡生活虽然有所收敛,但好吃懒做的劣习,依然未改,特别是方岚生孩子后,方洪生就成了女儿的男保姆。早上,天不亮,方洪生就起床去买菜。等他把菜买回来,小夫妻俩还躺在热被窝里。方洪生把早饭烧好了,夫妻俩才一前一后起床。吃完饭,碗筷一丢,双双上班走了,
洗碗,收拾家里,给孩子穿衣,洗尿布,全都是方洪生的事。
有次星期天,方洪生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会。方岚见天亮了,方洪生还没有动静,就躺在床上喊“爸爸,你还不起床?再睡烧早饭就来不及了。”
应文德有些不好意思,说“算了,爸爸难得睡个懒觉,就让他多睡一会,我去买早点吧!”
方岚把正要起床的应文德按下:“我们天天上班,他天天休息,买点菜,烧烧饭算啥?”
应文德真有点吝惜老丈人,但他更怕老婆。老婆说一,他不敢二。老婆不让他起床,他只好不吭声。这时,方岚又在里面叫:“爸爸,你听见没有?怎么还不起床?”
本来就满肚子不高兴的方洪生,见女儿这段时间不把他当父亲看待,更是气上加气。但方洪生有个特点,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跟女儿吵,总是把气闷在肚子里。既不吭声,又不起床。可方岚却火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嘀咕道:“你天天在家没事,买点菜,煮点饭都觉得辛苦了?别人都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睡不着起来去买点心,也把你苛刻啦?”
“莫讲啦!你这些话多难听!”应文德赶快穿衣服,衷求道:“莫讲了好吧,我去,我去,”
“他不去拉倒!我们也不吃了。”她命令应文德!“你给辉辉穿衣服,他不去买,难道能把我们饿死?”她抱起辉辉,又说“走,到街上吃点心去!”
夫妻俩一前一后出了门,出门时,方岚故意把门“砰”的一下关上。
方洪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伤心地直抹眼泪。一气之下,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女儿家,回到了江北自己住的房子。他想,虽然我一个人生活,有些孤独,但可以不受气,可以自由自在。
等方岚她们吃完早点回来,已经不见方洪生的影子。应文德把带回来准备给老丈人吃的两个包子放在桌子上,说“你看,你把爸爸气走了。”
“他走好了!脚长在他身上,随他的便。”方岚满不在乎的说。
“你这样对待爸爸,总不太好。”应文德今天实在看不过,大胆地说了两句。
“家里的事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这不是教训,是提醒你,今后得注意点。”
“我就这样脾气,你把我怎么样?”
“脾气也应该改一改。”
“定型了,改不了啦。”
“真是有点不讲道理!”应文德低声说了句。虽然应文德声音很轻,但在方岚看来他是胆大包天,竟敢和我唱反调,就提高嗓门吼道:“我不讲理,就散伙,就离婚!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方岚又是拍桌子,又是摔东西。
“离婚就离婚,你别老拿这来吓唬人!”应文德实在忍无可忍,鼓足勇气顶了方岚一句。
“好呀,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这个狗日的,你今天真的凶起来了!好,咱们就离婚,不离婚是龟儿子养的。”说着抱起辉辉往应文德怀里一推,吼道:“你写你写,写好了我签字!”说完,就走了。
辉辉见爸爸妈妈吵架,吓得哭了,方岚一走,直喊要“妈妈。”
方岚住到了迎春楼餐厅。她决心要硬下去,狠狠刹下应文德的威风。她认为,她要是在应文德面前显得软弱,就不是人养的。除非应文德来三请六叩,否则,她是决不会向男人低头的。
而应文德呢,他觉得让老婆走几天也好,自己好过几天清静日子。自从和方岚结婚以来,与其说是大丈夫,倒不如说是小媳妇。心中有说不出的苦处。如今她走了,倒解放了。所以,他白天送辉辉上托儿所,晚上领回家。可小家伙不懂事。晚上,应文德要看书写东西,辉辉却要拉着爸爸讲故事,或者跟他捣蛋。弄得应文德什么也搞不成。没法子,应文德只好把辉辉送过江,请方洪生帮助带几天。方洪生虽然还在怄气,但看在女婿,外孙的面上,就把辉辉留下了。
一天下午,方洪生领着辉辉上街玩。才三岁多的辉辉,对什么都好奇,都要看。方洪生来到人民商场的服装柜,对辉辉说:“辉辉,外公给你买件衣服好吗?”辉辉说:“我不要,我要吃蛋糕。”方洪生说:“蛋糕等会买。”眼睛只顾盯着柜台里的衣服,准备挑选一件。当他叫营业员取下一件衣服,转过身来给辉辉试时,辉辉却不见了,他立即到处张望,喊了两声,切不见辉辉的影子。,方洪生脑子里“轰”的一下,脸色也变了,他赶忙问营业员!“同志,你看见我身边的娃儿没有?”
“没有呀!”营业员摇摇头。
方洪生把衣服丢在柜台上,赶忙在人群中找。整个商场人头齐齐,摩肩接撞。他从商场楼下,找到商场楼上,又从楼上找到楼下,都没有找着。便立刻跑到马路上,马路上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更把他吓坏了。到哪里去找呢?辉辉往哪边走了呢?向左边找嘛,又怕辉辉往右边走了;向右边找嘛,又怕辉辉往左边走了。他踮起脚,这边看看;昂起头,那边瞧瞧。只见马路两边尽是人,尽是车,唯独看不见辉辉,由于心情过度紧张,虽然天气还不热,但脸上的汗水,却不断往下淌。他问路边的一个妇女:“同志,请问,你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娃儿没有?”“没有。”那女同志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又问走过来的一位男人:“同志,你看见一个小娃儿没有?”“你往哪边找找!”男人毫不考虑的指了方向。方洪生象似有了指望,急冲冲地朝马路左边找去。
方洪生便找边喊,走了大约一百多米,还是不见辉辉的影子,他怀疑自己找错方向。他想:才这么一会时间,能走这么远?不对!于是,又赶快返回来,朝马路右边找去。他还是边找边喊,又走了一百多米,仍没看见辉辉。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被人抱走了?要是被人抱走了,那可就找不到了。不会吧?哪有这样巧呢!可又为什么找不到呢?这时,他满脑子怀疑,肯定,否定,怀疑。更增加了慌张,甚至出现了神经质。当他急急忙忙返回人民商场时,看见商场门口站着一个娃儿。啊,辉辉!是辉辉!他高兴极了,赶紧大声喊了两声,可那娃儿没有反应。却见一个妇女从商场走出来,把那娃儿牵走了。方洪生不放心,硬是追上前去,看了个清楚,确实不是辉辉,才一屁股坐在商场门口的石梯上,呆呆地望着面前陌生的人群,不断地抹着眼泪。
“还是打个电话给应文德。”他想到这里,立即爬起来,走到公用电话亭,拨动了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方洪生问道:“第一研究所吗,找应文德!找应文德听电话!”
过了一会,电话里穿来一个声音:“我是应文德,你是谁呀!”
“应文德,不,不,不好啦!辉辉,辉辉不见了。”方洪生额头直滚汗珠,急的话都说不出来。“爸爸,辉辉怎么啦:”应文德问。“辉辉丢了!”
“什么?辉辉丢了?”
“辉辉丢了,在人家商场丢的!”
“那快去找呀!”
“找过了,连马路上都找了,找不到了。”
“那怎么办?”应文德问。
“你快过江来吧!”方洪生说。
“好,我马上来。”
方洪生挂断电话,掏出手绢,擦着汗水。公用电话亭的同志,听了他刚才的电话,好心的建议:“大爷,你还是快到广播电台去,请他们广播个寻人启事吧:时间越长,就越不好找了。”“啊!对,对,我马上就去!”方洪生直朝市人民广播电台跑去。
正在就餐的方岚,和几个职工边嘻嘻哈哈地打闹边吃着包子。广播里播放着轻松愉快的音乐。音乐结束后,传来电台播音员的声音:石州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一个寻人启事,应辉,男,三岁半,身穿儿童西装,今天下午三点半钟在人民商场走失,如有人发现,请收留并报告当地派出所,到时家长将予重谢。
方岚一听应辉两个字,就愣住了。听完寻人启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旁边的胖主任见方岚只顾哭,就提醒道:“哭什么?还不赶快去找!”方岚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立刻刹住哭声,把碗一丢,发疯似得跑到江边,奔上轮渡,过江来到方洪生家。见门关着,又朝人民商场方向奔去。在半路上,碰见方洪生,劈头盖脑地吼了起来:“你真是老糊涂,找不到辉辉怎么办?怎么办?”
“呜……”方岚又哭又叫。
“娃儿丢了,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能全怪你!”邱丽桂把叠好的衣服放进五斗橱,又说:“方老,你别尽把这些放到心上,老是怄气,要伤身体的。”
“这都是我前世造的孽,养了这样一个女儿。”
“你还迷茫!嘻嘻!算了,不谈这些了,说点开心的事吧!”邱丽桂见方洪生越说越生气,就想转移话题。
“不!过去,我是从来不对人讲这些的。今天,我要把心里话都倒出来,要倒个痛快。”方洪生的话,象开了闸门的江水,滔滔不绝,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