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期而遇

　　“六弟总比为兄早上一步。”雄浑有力的声音，藏青镶丝的华袍，翡翠祖母玉带束腰，白玉金冠束发，挺拔昂扬的身姿，一如青松不倒。除却四皇子傲烨王上官千辰还有哪个？
　　“四哥是去了玄幽王府吧？三哥怎么样了？”上官千月循声望去，唇角自然挂起清浅的微笑。
　　“嗯。”上官千辰简单的应了一声，提着红木食盒已至近前，将食盒内的糕点取出，看了看先来一步的上官千月，将手中精致的点心放到一旁的石碑前，点燃了香却仍是对着柳氏的石碑躬身三拜；而后插上白烟袅袅的香，转过身对着浅笑自若的上官千月，寒星一般冷冽的双眸诚恳地看着他，说道：“三哥的情况不太好，他整日待在琉璃阁中不肯出来，说要陪着师妹，他好不容易从八年前的阴影中走出来，为兄是怕他会像八年前那样消沉下去。六弟，我始终不相信聪慧如同师娘的小师妹就这般轻易的香消玉殒了？诸位兄弟中，你向来都是最为通透的，我想要你一句实话，小师妹是否真的……”
　　“四哥去了王府，可查出什么与否？”上官千月不答反问。
　　“八弟和九弟都是心思缜密之人，他二人联手查出的结果，我又怎会查出不同之处？”上官千辰婉转的如实回答。
　　上官千月闻言，扬起在薄唇间的微笑稍稍的扩大，漫上眉梢，好像一株开在修罗间圣洁的曼陀罗，清雅却又魅惑，说道：“既然如此，四哥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始终不相信，小师妹会丧生在盗匪谋杀中！”上官千辰相信自己的直觉，语气是那样的笃定。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上官千月一语双关，而后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上官千辰的身上，继续说道：“四哥不愿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无非是因为你对小师妹的辞世感到悲叹，更多的是……更多的是，四哥你对小师妹心底那一份爱慕之心在作祟。”
　　“你……”上官千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弟弟，在他那一双看透人心的眼中无所遁形。压在心底自以为无人得知的秘密一朝被人掀开，除了震惊意外，更多的是一丝恐惧。
　　他们日后要踏上的是怎样的路，彼此间都心如明镜。尽管血脉相连，手足之情，可是奈何他们身在帝王家，有很多东西不去争取，迎接他们的便是灭亡，更遑论他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同样有着野心与欲望。
　　上官千辰一直知道这个与他同生同长、同父同师的弟弟，这个被天下人赞为“智博无双，才惊九州”的弟弟，会是他一生最大的阻碍和最大的竞争对手。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弟弟真的这般轻易的就看清他的心思，而且是掩藏的那般深，深的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曾有的心思。
　　上官千月将上官千辰的情绪尽收眼底，却依然是坦然浅笑，说道：“你我都是少时丧母，若不是师娘素手铁腕，年少的你我在那诡谲的红墙绿瓦之中，早已成了枯井中的一堆无名白骨。你我对师娘那样聪慧无双的女子都存有孺慕之情，无数午夜梦回，怕是也曾经憧憬，日后能得妻若师娘那般通透。”
　　“难道六弟你……”上官千辰欲言又止，晦暗不明的目光紧紧的锁住那一抹浅淡的笑。
　　“你我自幼养在师娘师父身边，十六岁那年才回到宫中，与师父师娘相处的时日甚至超越了父皇。”上官千月没有理会上官千辰的惊讶，而是继续娓娓说道：“少年情窦初开时，你我耳边响起的都是师父师娘情不自禁赞叹的一个名字——司徒冰璃。这三个字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你我的心中，可对？”
　　“既然如此，你为何……任她另嫁他人？”自幼一起长大，上官千辰比任何人更加了解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弟弟，但凡是他看中的，都绝对不允许落入他人之手。
　　“因为……她是师父和师娘的女儿啊。我答应过师娘，绝不坏了小师妹的因缘。”长长的喟叹中含着多少无奈与无力，长袖一挥，包罗万象，气韵乾坤，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退一步，任她绽放光芒，天际翱翔。”
　　“是谁？”话音一落，灵敏的听觉恰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呵斥。
　　“抱歉，打扰了。”清清淡淡的声音紧接着他二人落下的声音响起。
　　两人举目望去，一袭白衣雪纱的女子亭亭玉立，手里提着食盒，轻纱遮面，清淡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二人身上。
　　时别一年，上官千辰只觉得眼前这一抹素雅的身影有些朦胧的熟悉，耳闻上官千月一声“君姑娘”，迫使那一份朦胧的熟悉更加的缥缈。
　　“这位是家兄。”上官千月泰然自若地介绍。
　　上官千辰认不出是冰璃，可是冰璃却一眼便认出了他。微凉的目光扫了上官千月一眼，她并没有拆穿，而是提着食盒颔首，有礼的称呼道：“阮公子。”
　　一句“阮公子”让上官千辰剑眉一挑，旋即恍然，颔首回礼道：“君姑娘。”
　　冰璃似乎没有把上官千辰那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而是提着食盒，缓缓越过二人，脚步不停地越过柳氏的陵墓，走到柳氏旁边的第四个陵墓，这里葬着她的一个故人。
　　一边祭拜，心里却是一阵冷笑：阮凌轩！
　　当今六皇子宁阳王——上官千月是阮妃嫡出，凌轩这个名字，现在她才想起是她父亲亲自为他所取，偶然听父亲提起过，只是当时未有放在心上罢了，这个名字多年不用，冰璃没有印象也是情理之中。
　　原来，当日在马车上救下的那名英俊男子是六皇子宁阳王，当日在清源寺二人的无心之语，竟然一语中的。
　　回到小竹屋，冰璃陷入沉思，想起圣旨下达的那天晚上：
　　冰璃唤芸清抱来名琴素玉，席地而坐，弹琴歌唱，轻挑复抹弹一曲《清平调》，万分惬意。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欢迎仗势，叫本王欣喜。”
　　冰璃回身，那人仍是白衣胜雪，虽坐在轮椅上，但面若霭霭江水，身形清雅，风骨铮然。
　　“王爷？”冰璃淡笑起身，木槿花影憧憧深处那一抹浅笑让冰璃心若石上清泉，清透微凉，说道，“我再唱一曲吧。”
　　上官千夜点头。
　　低眉拨弦，笑意盈盈，复唱一曲《金缕衣》，其声切切，意味缠绵。
　　曲罢，上官千夜微讶，在他的印象中，冰璃从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可今日却看到了她坚忍外表的另一面，扶冰璃起身，说道：“这曲倒是唱得比《清平调》更有意味。”
　　“何时回来的？怎不去休息？反而来我的琉璃阁？”
　　上官千夜把轮椅推到窗前，捻起一瓣木槿花花瓣回望冰璃，问道：“你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
　　冰璃浅笑着，说道：“静妃曾问我什么时候有孙儿抱呢。”
　　“这事我会去说清楚，你不用担心。”
　　“需要再纳新妾还是要寻个侧室呢？”
　　上官千夜静静地看着冰璃，眼里那抹温和散尽。
　　“璃儿，你知道些什么？”
　　“传言这东西很有趣，不用很刻意，该知道该明白的，都能听得到……比如，只是拥抱不能怀上孩子，比如圣上对玄幽王王妃有所不满。不过是碍于家父曾立下军功无数，封冰璃为公主，下嫁王爷，比如……上官千夜不想娶司徒冰璃。”
　　“璃儿，你听我解释，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
　　“王爷，冰璃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圣旨下达王府那一刻开始，你我都知道，皇命不可违，王爷娶我是因为皇上的圣旨，纳妾也是因为圣旨。王爷放心，我不会赶走宫岚芳，留下妒妇之名，王爷想做的事，冰璃不会阻止，冰璃想做的事，王爷也不要插手。”
　　“为什么你不一直装下去？”
　　“如果王爷不问的话……如果你不问，我会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自己在你身边悄悄地消失。”
　　“你忘了，本王答应过你，要护你一世周全。”
　　“王爷，你看看窗外，那木槿花开得多好看啊，我想你等了很久了。”
　　“璃儿，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
　　“王爷想要送我去哪里？”
　　“一个没有我的地方，皇宫、王府的水太深，太复杂，你不属于这里。”
　　冰璃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想要在离开前知道上官千夜心里的秘密，可是在挖掘的过程中，她又有些害怕，他怕那白衣身影又成梦境，她怕那猝不及防的剜心之痛。
　　上官千夜也怕了，他可以把无知的冰璃留在身边，却不愿看见明白的冰璃。他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弥补她，可是这种弥补，他们都知道无用。
　　那天冰璃已经想好了离开王府的计划，从静妃向她取血，红玉赶回向宫岚婉索命，自己在心口处捅上一刀，所有的一切都是冰璃一人精心安排，只是这个计划那天晚上冰璃未向上官千夜提及。既然上官千夜要她离开，那她就狠心一点，把那种剜心之痛留给上官千夜。
　　不想在两个月后，遇见傲烨王上官千辰和宁阳王上官千月，是这世间太小，还是真的如同清源寺会晤大师所言，她此生注定与皇家人纠缠不清？
　　那一日陵墓不期而遇，在冰璃的机智巧言下，瞒过了两双慧眼。至此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应该远离紫金城这个地方，所以，回到祁山山脚下的小竹屋后，冰璃便深居简出，甚少露面。
　　朝廷即将和西盛开战，冰璃原本打算赶往南泽，可是不曾想一封书信，一件她的师父素颜医仙特有的信物阻拦了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回到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紫金城。
　　紫金城乃是天子脚下，帝王跟前，王孙贵族多如牛毛的地方，其繁华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紫金城最近发生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玄幽王自从冰璃离开后，便性情大变，不仅没有了往日风度翩翩，洁身清雅。反而日日将自己锁在琉璃阁中，嗜酒成性，这不由得让无数人扼腕摇头。
　　第二件事，与宁阳王上官千月有关，由宁阳王亲设，五皇子成郡王上官千河和七皇子上官千华辅助而建立的揽才阁频频出现有人挑衅。
　　揽才阁原本就是要招揽人才为朝廷所用，但凡自视有非凡才学的人都可以在此一展才华，博取朝廷的青睐，因此这个地方成了无数寒门雅士趋之若鹜的地方，是除却科举之外，第二个可以踏入仕途的捷径。所以，这个地方日日汇聚着天下文人大儒，每日吟诗作对，当真是风流高雅之地。
　　人多是非便多，冰璃自然很清楚这个道理，可是此刻她却不得不处在这个是非云集的地方。
　　“夫人，我们都等了三天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太过分了！”
　　坐在揽才阁的大堂内，冰璃一袭月白长袍，青丝用玉带束起，弯弯的黛眉画成了秀气的剑眉，瞬间由清秀佳人变成了秀气俊朗的书生。
　　她的身边仍是一袭女装的芸清，此时正百无聊赖的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空碗，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芸清对面的同样一身女装的红玉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自幼在夫人身边长大，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急躁的性子？人家既然已经言明近几日会到，我们既然应了人家，又怎能失信于人？”
　　“那也不能没个准信，让我们天天在这儿等着吧？”被红玉数落，芸清立刻不满地说道，“天天看着这些穷书生嚼舌根，我耳朵都起茧了。”
　　“你啊……”品诗论画，风雅趣事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变成了“嚼舌根”，红玉又好气又好笑，却是不知对芸清这丫头说些什么好了。
　　芸清看到红玉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心里就气。她本来就没有冰璃的博学多才，也没有红玉的聪慧灵敏，她也不想啊，就是学不下去嘛。
　　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原本倒的一杯茶，清润的水上漂浮着几片茶叶，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于是抬起来，看也没看就往后一泼。
　　“你这该死的丫头，竟然敢往本公子身上泼水！”芸清泼水的杯子还没有落下，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
　　这里是揽才阁，揽的也不仅仅是文人，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也不会呆在这龙蛇混杂的大堂，所以大堂内几乎都云集着自视有一技之长的三教九流，像是泼水扔东西这类举动是没有才怪。所以冰璃和红玉也就没有约束芸清的任性之举，可是，不成想她这一泼还真是泼出是非来。
　　芸清原本就憋着气，这会儿泼杯水还被人呵斥，心里的火苗蹭蹭直升，尤其是这熟悉的声音更是唤起了她不好的记忆，那无疑便是火上浇油。只见小丫头猛然转身，双手叉腰，水灵灵的眼睛怒瞪着怒喝的男子，说道：“人倒霉，喝口水都会被呛死，有些人天生就是印堂发黑的倒霉蛋，活该倒霉！”
　　“你个死丫头，你……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不知礼教，不懂尊卑的野丫头！”
　　带着嚣张的语调，却并不让人萌生厌恶，冰璃不由得好奇的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张丰神俊朗的俊颜。这是一群个个身着锦衣华服，眉目相似的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便是有一双漆黑幽深不见底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为冰璃所熟悉，只因她曾经见过多次，而且不是在同一个人身上。
　　与芸清争执的是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刚阳俊朗的五官仍然带着稚气，浓密粗黑的眉毛掩不住的霸道，幽深的漆黑的瞳孔带着点点讥讽，自视一番高傲。挺拔的鼻梁下，两片艳红的薄唇带着讥笑，宝蓝色绣着银丝暗纹的绸缎穿在他身上格外的英气，金贵镶着蓝宝石的金冠压在他的头顶，更是形成的一股贵不可言的气势。
　　芸清并不是没有眼力的人，也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一转身看到这一群一出现就可以照亮整个大堂的人，便知道他们来头不小，而且紫金城又是王孙贵族盘踞的地方，此时不宜给冰璃添麻烦，所以她瞪了那嚣张的少年一眼，转身不再理会。
　　这边芸清要息事宁人，那边人家可不想善罢甘休，价值不菲的锦衣一摊水渍，男子不在乎这衣服，可是怎么看怎么不爽。问道：“怎么？弄脏了本公子的衣服，便想如此了事？”
　　“这位公子，在下的丫鬟年少不知事，在下代为致歉，还望公子见谅。”冰璃并不想与这些皇家之子多加纠缠，于是起身赔礼。
　　诚恳的语气，没有丝毫谄媚巴结的口吻，不仅让这些日日被人追捧的皇家子弟一个个为之侧目，在一双双审视的目光下，冰璃依然镇定自若，不骄不躁，一一颔首致意，倒是令那一双双眼睛同时划过一丝赞赏。
　　“你们靖国就没有一个能人吗？一道这般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还称什么天朝大国？”就在这时，高台上一把粗犷的嗓子叫了起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冰璃清楚地看到站在她不远处的这一群贵族子弟齐齐变了脸色，却是不能表现出来，不由得觉得好笑，揽才阁由盛泽帝颁布谕令，可以在内畅所欲言无禁忌。
　　然，冰璃那一丝浅浅的几乎没有的笑意恰好落入与芸清争执的少年眼底，正待出声时，被他身后年长的哥哥拉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少年笑了，对冰璃说道：“公子可是靖国人？”
　　“自然。”冰璃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却一时不知道二人打的什么主意。
　　少年大义凛然地说道：“公子既然是靖国之人，自然应当以国家荣辱为汝之荣辱，只要公子能够解决了台上的麻烦，本公子便不计较你的丫鬟莽撞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