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这个小县城，他一共逗留了三天。这三天，却让她终生难忘。
　　虽然只是在中间的那一天，她去见了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的九个小时，可他们的心无时不在一起。她的墙壁上是他亲笔书写的黄若谷的一首诗：“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色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这些字每时每刻都在陪伴着她，就像他在眼前一样。
　　她拒绝一切装饰品，却唯独把这些字当成了宝贝。她珍惜的是这份理解，这份关爱。正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今生有缘与他相遇，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一边在大街上走着，林一边向她介绍他家乡的名胜古迹，给她讲历史，分析时事。她听得入了迷，竟不知道可以把自己家乡的什么介绍给他。
　　中午，他们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去吃饭。不过一盘宫爆鸡丁，一盘木须肉，一碗水饺，一碗米饭。然后林要了一小瓶白酒，给她倒了少许，余下的都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喝着酒，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便又在这目光中陶醉了。她给他讲起了自己的青春。那时候，思想是多么的叛逆，她抽烟，喝酒，赌博，没有一样不会。
　　她最喜欢抽的是一元一盒的“银象”烟，那种烟有一种特别诱人的香气。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偷偷点上一支。烟雾从口中进去，稍作停留，然后从鼻孔中悠悠的冒出来，自己便被烟的香味所陶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在雨后，或骄阳当头，自己的思绪在没有任何着落的时候，便出去赌博。散场后偷偷地回到家里，在父母面前不露声色地又做起了乖乖女。婚后的一年，那时已不再是偷偷摸摸。一天晚上，因为有人报了赌，赌钱的连同看热闹的人都一起被堵在了屋子里，一个人都没跑。当时有人把她的名字记去，第二天传票下来，她的编号“007”。直到今天，有人还将这个代号代替她的名字；喝酒父母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她。每逢过年过节，她都要喝上一瓶红果酒，然后再用小瓷盅喝两盅白酒。“别的时候不许喝！”父亲只是望着她笑，却不知她在无人的时候自己经常以酒解忧愁。
　　她一边讲，他一边望着她笑。听完摇摇头。“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然后凝视着她，然后再笑。
　　是啊，谁也想不到。人们在各自生命的轨道里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们曾经叛逆，嚣张。但生活是一块巨石，随着时间的推移，把青春的一切棱角都磨平了。最后将他们磨砺得顺顺的，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开这个世界。
　　
　　吃完饭后，他们想找一处旅馆休息一下。林想到了上次那家旅社，他们穿过马路又走进去。林照样拿出身份证租房间，可那店主早已不认识了他们，因为她没带身份证，店主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他们。看着被拿下来又刚刚挂上去的“305”房间的钥匙，在那儿摇摇晃晃，他们遗憾地走出了那家旅社。以前她并不知道他们上次住过的房间号码，是细心的林告诉她的。看来，“旅途是家”，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没有一处是真正属于他们的。
　　他们不敢去县城的繁华地段，怕遇到她的熟人，只是牵着手在偏僻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半了。她回家的班车最晚是四点半，如果不坐那趟车，她就要花很多钱租一辆面包回去。回去晚了，到家也难免会受到永刚的一顿责骂。
　　林不想走，他还想在这里再住一夜，因为即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们也是离得那么近，那么近。呼吸着她家乡的气息，他从骨子里陶醉，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于是在她回家之前，她帮他找好了一家旅店。两个人走进去，关闭了房门，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么紧，那么紧，仿佛融为了一体。他吻她的嘴唇，耳垂和脖颈，她感觉浑身软绵绵的，连一丝气力都没有了。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她仿佛沉浸在梦境里。
　　等到她突然清醒过来，发现林已经仰面躺在床上，仍然是一条胳膊让她枕着，眼望着天花板，兀自在那里叹息。
　　是啊，人能经得起几次别离，经得起几次痛彻骨髓的心碎？！
　　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四点十分了，还有十分钟她必须赶往车站，不然就赶不上那趟车了。
　　她竟是再也忍不住哭泣，伏在他的胸口，强烈地抽泣起来。她用手使劲抓他的胸，抓他的胳膊，然后又用牙齿咬他。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不停地说着：“用力，用力！”
　　她的泪水将他胸前的衬衫弄湿了一大片，这眼泪是否会浸透肌肤和骨骼，一直流进他的心脏？
　　“林，我舍不得你！”她说着，又泪流如注。
　　“我也是，霞！”
　　他们再次紧紧地拥抱。
　　四点二十分，她准时走出了那个房间，林却没有出来送送她。
　　也好，心痛止于此吧！或许林也是这种想法。
　　走到大街上，仰望二楼林所在房间的位置，他正站在窗口，木雕一般在那儿伫立着。
　　心又是一阵绞痛，她咬紧自己的嘴唇强忍住眼泪，强迫自己不再回头，大步往前走去。
　　
　　车刚驶出县城，十字路口东侧，散落着一地碎玻璃。碎玻璃中间，是大大的一滩血。她不忍再去看，这血液，当绽放成如此大的一朵莲花的时候，却是如此的恐怖。她只想回家。
　　他本该在第一天就和亲人去团聚，和家人过一个团圆的腊八节，可他却为了她在外地流浪。虽然这对于他来说很平常，这种事故也早已司空见惯，可是对于她却是大大的心灵震颤。她终于明白了，流浪也是一种勇气，一种超越生死的勇气。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黑，她向着村口遥望。想像着门前这条马路可以直接通到县城，可以通到他所在的城市，也可以通到他的家。不管它拐了多少个弯，但道路是没有阻碍的。因此，即便是他回到了他的家里，他们的心仍会在一起，她的关怀也会一路跟随着他。
　　于是进屋之前，她舒心地笑了。
　　
　　
　　她十点钟才睡着，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五点。夜里没有做梦，也没有辗转反侧，七个小时完全在沉睡，这是三年多来从没有过的享受。
　　第一次睡了这么一个安稳觉，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头脑特别的清晰，但一下子又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所笼罩。或是失落，亦或是幸福。
　　她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幽灵”，为了寻找一颗清醒的心共自己在虚假的世界里前行，一次次徘徊在雨中，踌躇在月下，任空虚的感觉像钢鞭一样抽打着她的灵魂，任风来抚慰她心灵上难以忍受的痛楚。
　　空虚。总是那么的空虚，但她又总是在寻找，从没有绝望过。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止一次在梦里来看过她了。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留给她无尽的失落，同时又给了她勇气和希望。
　　她终于找到了他。找到的时候才知道他是自己心灵的另一半，从此，她一直飘零的心不再飘零，为他而停留下来。
　　相聚总是那么的短暂。但这是她生命中的必需。他的笑容是温暖的阳光，是灿灿的霞，驱逐了她的冰冷、麻木和孤寂。尽管很快就分离，但感觉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对每一个黎明都充满了希望。
　　他一定很累很累，路途的颠簸，身心的疲惫。于是在睡前，她对着月牙儿膜拜，祈祷几缕月光能够从窗棂的缝隙间伸进屋子，化成一双温暖的手，轻抚他熟睡的脸颊。异地，旅馆，冰冷的床，陌生的空气是他旅途的家，一样会带给他幸福。
　　这个夜晚，他一定也睡得很甜美。此刻，他们还是相隔四十里，四十里是那么的近，如在咫尺。
　　八点半钟，林才发过信息来：“霞，我刚刚起床，这个夜晚睡的好舒服。”
　　于是她的甘甜从内心传到了面颊上。
　　十点多，林才坐上了回北京的班车。他的内心一定是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她不能为他去送行，但她牵挂的心弦却会送他上归途，沿途陪着他，陪着他返回住地，明天再陪着他返回家园。然后这缕缕心弦把他一路平安、合家团聚的消息带回她的心间，回归它们各自应走的轨迹。
　　她不再难过，她宁愿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的心永远都不会分开。
　　相聚一刻，如同千年；相隔千里，犹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