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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改官艰难(上)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11-04 15:11:10      字数:15033

  一
  与虫虫的相见,已经隔了一年多了,苦念之情可想而知。
  柳三变这次召回东京进皇宫为皇帝祝寿,对他和虫虫这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人来说,又是一次天作之合,得以与虫虫短暂相聚。这些天少不了颠鸾倒凤,也是对虫虫精神上的安慰和饥渴肉体的补偿。虫虫问道:“人们比喻夫妻恩爱为鸾凤和鸣,我记得你送我的那首《木兰花》词里就有‘争问青鸾家远近’,那么何为鸾?何为凤?我至今闹不明白。”柳三变知道虫虫这些年里一直在读书,原来在东京时还能经常指点,便解释道:“你说的不错,鸾凤和鸣确实是比喻夫妻感情的和谐。至于何为鸾何为凤,按现有书籍中的记载已经说不清了,最早在《山海经》书中就分别对凤凰和鸾鸟有单独的描述,它们外形基本相似,但显然是两种鸟。据此有人得出结论,认为鸾是一种近似于凤的鸟,也是瑞鸟的一种,但地位不及凤凰在人们心中的份量。《洽闻记》是唐朝人郑常撰写的书,书中记到一件事,汉光武帝时宫廷飞来一只大鸟,高有五尺,身披五彩羽毛,而以青色为主。光武帝问百官这是什么鸟,众官几乎异口同声的说是凤凰。只有太史令蔡衡回答道:‘自然界中像凤凰的鸟类有五种,羽毛赤色多的是凤,而青色多的是鸾,此鸟是青色为主,故此这是鸾鸟而非凤凰。’蔡衡所说此鸟似凤而非凤也,后来据此有了青鸾赤凤之别一说。至于他说还有几种鸟也像凤凰,因书中记载不详,谁也搞不清了。”
  柳三变见虫虫津津有味的听的入神,饮了口茶,又接着道:“另有一种说法,我也没见到出处,说这凤和鸾就是同一种鸟,鸾是雏鸟,因还未发育好,因此羽毛多青色,凤是成鸟,所以羽毛五彩斑斓,鸾长成后就叫凤,慢慢的鸾凤就联在一起并称了。”虫虫听着听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疑惑的问柳三变道:“七哥作学问向来是非常严谨的,引经据典,一丝不苟,一切都要有出处。我怎么感觉你刚才的后一种说法有点毛病,你说也没见到出处,可又说的信誓旦旦。你不会是暗讽当年的我是个雏儿吧?”柳三变非常喜欢虫虫的聪明伶俐,不禁笑出声来,“小妹你可真能联想啊,七哥我可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再说了,小妹在我眼中永远是最美最温柔最多情的女子,我怎敢笑耍你?”虫虫见柳三变认真起来,红着脸道:“你就直接说我是雏儿,我也高兴。当年跟了你时,我本来就是个雏嘛。”柳三变道:“说实在的,这鸾凤和鸣、凤凰于飞都是比喻夫妻恩爱的,真的说不清楚鸾、凤、凰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不过都是用来形容美好的事物,这个谁都不会用错。鸾凤除了常用来比喻夫妻,也可用来比喻贤俊之士,比喻君王,比喻美人。还可以明明白白说它就是鸟,是只能传信通好的神鸟,即秦穆公之女弄玉所乘升天而去的鸾凤。我那句‘争问青鸾家远近’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以你虫娘比作秦女,欲求青鸾为我传递爱慕之意。如今看来我当年那首即兴而发的《木兰花》就是青鸾了,让我勾搭上你。”虫虫娇笑着道:“勾搭?太难听了,说着说着你就不正经了。”柳三变看着脸若桃花的虫虫,不禁一怔。虫虫道:“我说屈了你不成?”柳三变讪笑着道:“不屈,你真说对了,不正经的还在后边呢。”柳三变说罢抱起虫虫走进内室。
  身心舒畅的柳三变静静的听着虫虫述说别后的寂寞、苦思,她说我既然以身相许,便想一生跟着你,既使永远无名无份我也不后悔。我始终抱着一个宗旨,卖艺不卖身。一旦你能改官回到京师,我就立即申请脱籍,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柳三变听了虫虫的海誓山盟,心中颇不平静,想到虫虫刚过笄年便以身相许,以后又固执的为自己守节,这份情义天高地厚,自己这后半生怎么偿还?他据其身世,作《迷仙引》词: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
  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
  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
  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
  妾,朝云暮雨。
  (慵觑:懒得看;蕣华:木槿花,喻女子
  的容颜。)
  既当了官,就不准与民间妓女厮混,而当官的虽多与官妓往来,也要受到诸多限制,不能任意胡为,故此,柳三变便与许多熟悉的歌妓失去联系。既使如虫虫,虽是官妓,来往也不如从前随意,公开场合下只能听歌唱曲,在他人面前遮遮掩掩,不敢有过份举动。因此在痛苦思念下经过反复的考虑,虫虫下决心找个合适时机向政府申请脱籍,一俟她心爱的柳郎回到东京,她就和他生活在一起再不分离,她筹划着想用手中的积蓄开个珠宝小店。
  
  二
  听说柳三变回到东京,众妓急切的盼望着相聚,纷纷前来虫虫家中探望。性急的佳娘第一个赶到虫虫家,进门后见一黑手黑脸的男人站在虫虫院内,立刻高声斥道:“兀那黑汉子是谁?赶紧出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若寻花问柳,去歌楼玩。”虫虫笑迷迷的走到佳娘面前,刚要说话,佳娘脸一沉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你为柳七哥守身,只为的七哥一个人活着,这大早晨的院子里站个男人算怎么回事?”虫虫听了非但不恼,还笑的弯下腰,那个男人边走过来边说道:“你一口一个七哥,你连七哥都不认识了,两年不见,佳娘小妹越来越泼辣了,竟然敢训我家虫虫。”佳娘这才发现对面之人正是经常思念的柳七哥,慌忙扑上前去,抱着柳三变又捶又打。打的柳三变一劲儿的喊疼:“你就这样的欢迎我呀。”
  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就在虫虫的院子里摆下接风酒,一切都由附近的酒楼包办,众人聚坐在院内,互道了思念之情。柳三变一看众妓无论是精神面貌和妆饰打扮都没太大变化,只是更显得水灵丰润,知她们混得还不错。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柳三变身上,先是听了柳三变这两年在睦州和盐场的事情,又祥细问了这次回京的经历。最后问到此次回京是否就不走了。柳三变笑道:“留不留京,现下还很难说,不过盐场不太可能回去了,既使还回到下面,也会调换到其他地方。”众人听柳三变述说进宫贺寿事说的热闹,只道这次定有转机,可以进京为官了,又可朝夕相聚燕舞笙歌了。众妓听到还是要走由不得大失所望,纷纷的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原以为不离京了,谁料还得走。柳兄应该走走门路,总是实干傻干在官场上行不通吃不开,是没有前途的。为什么许多人当官不久就能升官进爵,还不是靠的走后门耍手段,柳兄也真应该学学这些歪门邪道。于是这个说我有门路,那个说用钱尽管说,也有说能找人疏通关系。话题既然转到这上面,就再也刹不住。好在这是私下聚会,不在歌楼酒肆公共场所,谈起话来也少了许多拘束和限制。
  瑶卿最熟悉柳三变的经历和为人,她婉转的劝道:“要想破格,唯靠机遇。而对机遇的把握又至关重要。似你就曾有过千载难逢的机遇,只是你不会利用,不能很好的把握,更不会借机顺水推舟,故此今日有些挫跌,却也怨不得别人。就拿这次进宫来说,那该是多好的机会啊,你也就拿回点儿这些笔墨纸砚,弄个虚荣,白白浪费了这天赐良机,七哥你掏心说,你说是也不是?”
  柳三变苦笑道:“瑶卿妹妹此一番话实是至理名言,奈何我偏偏迂腐,不堪救药。”
  瑶卿接着道:“如今,请托之风盛行,我们姐妹在这行里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的多了。在此风气下,你不下这些功夫便要吃亏,不管你是不屑此道或无条件走门路,但人们看重的只是结果。就我所知,多少的人都在走门路,你所熟悉的宋祁、王拱辰以及贾昌朝、文彦博之流,哪个不是把关系走到后宫?而当今皇上又耳软心慈,这关系一走一准。”
  柳三变道:“让我这样巴结,我觉得太无耻卑鄙了。”有一妓一哂道:“无耻?卑鄙?你的书生气太足了。柳兄此言差矣,非是你命舛多乖,也不是你做事不努力。我听说‘三分功夫在诗外’,其实改官也然,政绩只是很小一部分,重在如何跑官,使用何等手段。昨晚来的几个客人,酒酣耳热之际各自吹嘘自己如何跑官,我们在旁边听的都楞了,那才是大开眼界呢。一个官员讲他怎样让自己妻子给上司劝酒,讲的涶沫星子横飞,那叫一个恬不知耻,我给你详细讲来。我们几个姐妹一边伺候这几个客人饮酒,一边听他们讲话,终于闹明白他们的身份和讲的事,那个说他让妻子给上司劝酒的官员最近刚刚升官,其他几个官员今晚来为他庆贺。听他这样一说,纷纷向他讨教怎么想出如此妙计,他说是从一个叫王永年的小官那里学的。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又是闹又是笑,脏话也多。算了,我还是用我的话来说吧。窦卞是宫廷待制,杨绘是翰林学士知制诰,有个叫王永年的小官,想托杨绘找窦卞说情谋个京城官职。王永年将窦、杨请到内宅,让自己的妻子陪酒,他的妻子长的很好也很风骚,她对两位贵客说我今日劝酒要标新立异。她不用酒杯劝酒,而是用两只手捧着酒一点一点的送入窦卞的嘴里,然后对杨绘也是这样,还娇笑着挑逗道:‘我这酒杯叫白玉莲花杯,两位大人用过吗?’再往下也不用细说了,恶心!果然,没过多久王永年上调到京城任职金曜门书库,终于心满意足。不过这个人也是活该,从根上说就不是好东西,他后来盗卖库书,属于监守自盗,案发后死于狱中。这个王永年无耻,杨绘也同样无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绘受到王永年的牵连,被贬到荆南,结交多是小人。有一天请一姓胡的豪绅来家,他让家妓佐酒到半夜,胡某乘着酒兴亵玩奸淫家妓,杨绘的妻子在屏风后看到了,羞辱不堪,便将家妓叫回到后堂,让家人鞭打。胡某大呼小叫见家妓不出来,转而将来劝阻的杨绘一顿暴揍。七哥你看看人家,咱不说他无耻不无耻,就说他们这种人为了升官,真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了。好在七哥刚入仕途不久,真该学着点儿,我不是说让你学他们的无耻劲儿,但他们的一些手段还是要学的,否则往后吃亏受气的肯定是你。”
  又一妓说有时还得靠运气,时运一来挡也挡不住,她也讲了一个从客人那听来的故事。她说道:“那还是在先帝真宗朝时,宰辅向敏中有个女婿叫皇甫泌,这个皇甫泌年少貌美,又在京为官。仗着自己有权有势,放荡无行,养着好几个外室,经常彻夜不归。向敏中的女儿和妻子埋怨他为女儿找了这么一个不良之人,提出离婚。按规定朝中大臣家有重大事项须向皇帝禀告,次日向敏中写好奏呈拟乞皇上对皇甫泌加以贬斥并准予女儿离婚。待散朝时方欲启奏,向敏中几次想说张不开口,真宗皇帝坐朝半天了,尿急憋的实在受不了了,离座欲走。向敏中想到家中女儿、妻子怨怒的眼光,硬着头皮迎着真宗道:‘臣有女婿皇甫泌’,刚说了这一句,真宗敷衍着连连应道:‘很好,很好,朕会得。’人已走出十几步,还不忘回头对向敏中说了一句安慰话:‘卿几次想说你女婿皇甫泌,是不是想让他转官啊?朕答应你就是,可以转一阶。’真宗袍袖一甩,转过屏风走了,向敏中又不敢追,站在那里急的直掉眼泪,他也没听清皇上到底说的什么。没过两天,旨意下来着皇甫泌转两阶。向敏中颇感意外,回家准备次日再奏,没想到当天夜里,女儿上吊身亡。叫你们说,这好运来时谁能拦得住?”
  柳三变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说的活灵活现,好像真的似的,难道你们亲身见过?众妓道,虽不是亲身所见,但事儿却绝对是真的,一点儿不会夸张。
  众妓劝他为人处事灵活一些,如需我等帮忙,我们有些姐妹与朝内宫内一些人物都有联系,能搭上话,若是用钱,只管张口。我们在这歌楼酒肆每日里见的最多的听到最多的都是这一类事,比你要知道的多,因为来的客人本就什么人都有。
  一个柳三变不太熟悉的歌妓接着刚才的话茬道:“若说卑鄙,这些当官的有几个不卑鄙的?刘太后在位时经常派中史(太监)到宫外探听百官行迹,有个叫孙良儒的军巡判官得知太后这个习惯,便经常故意装作纯朴、清贫。有一次,他买来数十尺布头,故意染的斑驳五色,还拿到宫中摆到台阶上售卖,引得中史大惊,怎么买卖都做到宫里了?问他,孙良儒假装悲苦的说:‘哎,说来惭愧。自己有一个女儿,就要出嫁了,家里连点儿陪嫁钱都没有,用这个换点钱作嫁妆啊。’太后听说后慨叹他清苦到如此程度,便命厚赐金帛。还有一件事更看出他的无耻,京城人有事稍远点就赁马,驭者在说出租赁费前先问客人是单程还是往返,若是单程,费用自然稍高一些,所以首先要问客人:‘一去耶?却来耶?’孙良儒家贫不养马,有事则赁马。有一次,他负责押送死囚犯去刑场,刚出刑部大牢不远,见路旁有家赁马的铺户,他就去赁匹马,心想骑着马押送囚犯也威风些。驭者问他去哪,他说去法场,驭者道:‘一去耶?却来耶?’周围看热闹的人听他问的滑稽,都笑了,连囚车里的犯人都跟着笑:‘我是回不来了,他还得回来!’你说这押解罪犯还要赁马去,你还不如搭罪犯的牛车一起走得了,多丢脸啊。”
  又有妓道:“其实这当官的不管你有没有才学、本事,只要不要脸就行,这才是当官的看家本领。”另一妓接道:“是啊,不要脸就行,不过我说的这位不要脸的,是不要别人的脸。”众人诧异跟别人的脸面何关?那妓道:“苏州通判陆东有次断一犯人流罪,命人在犯人面上刺字‘特刺配某州牢城’。等涂上墨以后,幕僚相互交头接耳议论道:‘凡言特者,因罪不至是,而出于朝廷一时之旨。今天这个犯人罪行应该发配,又加特者,只有朝廷的三法司才有权这样办啊。’陆东听说这样断罪有僭越之嫌,怕‘白面黑字’留下证据,影响自己前途。心中害怕,便命人将犯人脸上‘特刺’二字涂去,再黥上‘准条’二字,看得堂上堂下之人掩口而笑。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善于钻营、行贿,被举荐到两府,幸好喜好开玩笑的参政石中立听说过这件事,笑对宰相说:‘我好像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权苏州时在人脸上起草稿的那个官吗?’石参政一句玩笑话这才止住陆东的升迁。”
  又有人道:“你既说到黥面,我也有话说。这项制度也不知是何时什么人定的,挺好的脸招谁了,动不动就往脸上刺字。我有一姐们刚从荆州来,脸上被刺了一行小字,只得披散着半边头发遮掩,她哭着对我说了经过。她是荆州官妓,知州孟经对官妓管得很严,发现她与一位文人私下往来,说她不服管理,就将她黥了面。你们说这当官的多么霸道,我们歌妓靠着这张脸讨生活,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毁了这张脸,让她怎样活下去?如今她已将知州告到开封府,下面还不知怎样呢,官司胜得了胜不了还很难说。”
  瑶卿见大家越说越心寒,这场聚会越来越让人扫兴,便道:“讲到官司呢,我们也别把这官场看得太黑暗,有些当官的也还是很正直,敢担当的。富弼知郓州时,有个士人与一位娼妓来往很久,后来因与娼妓吵架,士人竟将娼妓脸打伤,这还不算,他竟然手蘸墨汁使劲的揉搓娼妓那血迹斑斑的脸,还咬牙切齿的道:‘让你凶,我要让你变成猛张飞!’彻底毁了这个娼妓的脸。娼妓哭号着诉于郓州府,富弼一见娼妓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怒气冲天,立刻派衙役追捕士人逮住下狱,当堂立判数日后问斩。这个士人素有才名,在当时可称为名士,富弼周围的幕僚都向他进言道:‘此人实高才,有声河朔间,今若杀之深为可惜。’富弼道:‘正因为他是高才,所以必须杀了他。吾亦知其人非久于布衣者,当未得志,其贼害乃如此,以如斯人而使大得志,是虎生翼者。今不除之,后必为民害。’最终于十字街头将这个士人斩首示众。”
  瑶卿停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与富弼类似之事。杭州有个士人叫任康敖,有点儿才气,他作了一篇《薄媚及狐狸》,文章粗俗但很有名。然而此人轻薄无行,曾经与一娼妓哄闹,将妓脸面黥黑。有个叫沈文通的到杭州任知州,刚到任就听说这件事,牢记在心。有一天沈文通在望湖楼宴饮,凡是往来乘骑者,至楼前皆下马步行而过,只有这个任康敖不单不下马,还骤马扬鞭呼哨而过。沈文通大怒,立刻派人截回,一问正是早就记在心里的任康敖。沈文通让手下掾吏定其罪,他当即宣判:‘今日相逢沈紫微(指沈文通自己),休吟薄媚与崔徽。蟾宫此去三千里,且作风尘一布衣。’判完就于望湖楼下当众将任康敖处决。这就是轻薄者的下场。”
  瑶卿讲完,众妓一阵沉默。她们听了这两件事,再看看身边这个深受她们爱戴的柳三变,心底感到庆幸。柳三变名气虽然大,但他平等待妓,不以身份论贵贱,是多么善良正直,而像他这样的毕竟只是少数人,故此他才得到无数下层群众的欢迎和热爱。
  这黥面的话题一开就刹不住了,你一句我一句。笔者借此机会简单说一说宋代的纹身,我们最熟悉不过的是《水浒》里的九纹龙史进和浪子燕青,那是在北宋末年,离柳三变这个时代相去不远,只晚了六、七十年,燕青因为身上的一片好花绣,还勾起了东京名妓李师师的情欲和爱慕之意。宋代的城镇里见到脸上刺有文字的罪犯不足为奇。宋人喜爱纹身,不单是男人喜欢显露一身漂亮的纹身,女子身上纹些图案也不奇怪,而纹身还受到许多文人的追捧。当时东京汴梁的纹身师手艺非常高,有些人甚至将纹身师刺在自己身上的精美刺青在店面中展示,以吸引顾客,当时有许多外国人也慕名前来汴梁纹身。黥面一是延续了古时五刑中的墨刑,再是与纹身的流行有关。宋初大将呼延赞为了能上前线统兵打仗,他向皇上表忠心,就让小兵为他刺字,刺下“赤心杀贼”等誓言。与别人不同,他还要求刺的字必须墨色深黑,且要全身刺满,连嘴唇也剌。这还不算,他还叫他的娇妻美妾也要在脸上刺字,这可吓坏了这些美人。呼延夫人不敢违背他的话,只得婉转的道:“妇道人家脸上刺了字,像判刑的淫妇,有伤将军的威严,妾身等情愿在手臂上刺字。”呼延赞这才勉强同意不在妻妾脸上刺字。
  大将狄青年青时是开封拱圣营的一名士兵,宋代招募入伍士兵,为防备逃跑,在脸上刺字,被称为黥卒或黥兵。士兵被当做罪犯来看待,这是宋朝立国后重文轻武国策的重要体现,狄青脸上就刺上“拱圣第某指挥”两行字。由于军功卓著,他一步步的由士兵升任枢密使。狄青长得英俊秀美,他打仗勇敢,为使敌人害怕,他上战场时总是披散着头发,戴着一副面目狰狞的青铜面具,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后来西夏人见了这副面具便落荒而逃。狄青凯旋回京时,东京城简直是万人空巷,京城士女争盼一睹狄青风采。英俊潇洒的狄青俘获了无数少女少妇的芳心,连宫中贵妇公主也不例外。后来当今皇帝要重用他,又觉得他脸上的刺字不雅,让他用药除去,他却道:“陛下以功擢臣,不问门第,臣所以有今日,是因为有这印记,臣愿留着印记,用以激励军心,所以不敢奉诏。”狄青刚加入拱圣军那年是天圣五年,他和几个新兵挤在人群中看状元跨马游街,这一届的状元是王尧臣,第二名是韩琦。一个新兵欣羡的道:“看看人家,彼为状元而吾等始为卒,穷达之不同如此!”狄青却不以为然道:“不一定,将来还要看才能怎么样。”狄青做了枢密使后,王尧臣恰恰为枢密副使,心里不服气,就常拿狄青脸上的两行黥文说事,一见到狄青就指着他脸说:“愈来愈鲜明了!”狄青不爱听,一次也开玩笑的反驳说:“相公要是喜欢,那我就奉送你一行,怎么样?”王尧臣张口结舌再也无话可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开这样的玩笑,别看王尧臣能与狄青开这玩笑,有人就不行了。当年狄青还在西北带兵时,一次宴会上,陪席妓女中有一个叫白牡丹的喝多了点,向狄青劝酒时说了句:“劝斑儿一盏。”就这一句话揭了狄青的短,狄青让兵士将白牡丹拉到军帐外痛揍一顿。这段刺面、纹身属于题外话,就此一带而过。
  有宋一代,送礼成风,有时是肆无忌惮的,京师专有这一号人帮办这事。他们门路极广,帮助他人巴结上司,请客送礼,谋取升迁。当时有个人绰号“望火马”,还有个人绰号“日游神”,这两个人就是京师非常有名的政治掮客,从他们的外号就看得出来,他们是日夜奔趋,召之即来,一会儿都闲不住。
  当然也有这中间人办事不力的,那就毁了请托人了。宰相王钦若因鼓惑真宗信道,修建宫观,劳民伤财,被人骂为“瘿相”、“五鬼”,遭到正直大臣的强烈反对。到了天圣三年(1025年),御史终于抓到他“受贿”一事穷追不舍。王钦若举荐了一个叫吴植的县尉,朝廷任命其知邵武军,赶巧赴任之前吴植得了重病,他怕好不容易得到的职位被别人取代,就派了个人上京师王钦若家说情,同时另请殿中丞余谔送上二十两黄金。那个说情的人来到王宅,恰有其他客人在座。说情人不懂京城官场规矩,扯开嗓门,当着众人之面就将吴植请托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搞得王钦若下不来台,只得板起面孔,令人把他扭送开封府去。那人还不明白,一边向外走还喊着:“奈何抓我?我不明白,官不打送礼的,我说的都是实情,一句假话也没有。”但是因为黄金还在余谔手里,加上刘太后的庇护,朝廷只处理了吴植和余谔,王钦若竟安之若素。这个结果气坏了正直的大臣,大臣们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早朝时,一只老鼠跑到院子里,耿直的鲁宗道指桑骂槐的喝道:“你还敢出头!还不快滾回家去。”众大臣心知肚明,看着王钦若一阵大笑。王钦若又羞又气,又不能接茌,几个月后连气带病竟不治身亡。
  柳三变在这乱乱哄哄的氛围里慨叹:“今天聚会引出你们这么多话,可是把这官场说的太阴暗,太腐败了。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凉。”众人七嘴八舌道:这是实情,没有一件是编的。如今是,越贪升官越快,越是行为不良越能越级拔攫,听那些当官的讲,现下已到了无官不贪无官不嫖的程度。你若想在这样的官场氛围里洁身自好,真的太难了。柳三变慨然道:“柳某无能,只能自惜羽毛,凭着良心做事。”在这种既要迎合世风,而又无权臣在后,也无钱财,更不会钻营,不懂得拉大旗作虎皮的道理,诸多条件都不具备,那么身处官场的柳三变还有什么值得抱怨呢?因此跑官之风盛行之时,对于柳三变这样不肯同流合污、只想廉洁自律的官员来说,便只剩下无奈。
  沉默了一阵,又有一妓愤慨的道:“你说他们这些当官的怎那么贪呀,简直是贪得无厌!”一妓接道:“可不是嘛,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封宰相望王侯,这欲望何时是个头啊。”
  柳三变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走到那两个女子面前道:“是啊,人人生来都有欲望,人是带着种种欲望降生到人间的。随着成长,对于生命的渴求、生活的舒适、居家环境、美食美色的追求也就越来越强烈。而当某方面的欲求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便觉得失望、失意。比如一笔买卖没有取得预期的收益,便会心生失落;文人怀才不遇或者贡举失利,谓之失意;一些人为了满足自身欲望不惜铤而走险,一旦因此身败名裂,谓之失身。而人们由于自身所处社会阶层不同,他们的欲望有着天壤之别,街头乞丐得到一枚施舍就很高兴,因为他这一天的生活就有着落了。而一些官员得到宝马裘车仍不知足,他还想要车上载满金钱美女。因此,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坑,这就要看每人的自身修养和节制能力了。就拿你们来说,哪个没有欲望?都想多赚点儿钱,早日脱籍从良、嫁人生子,既使这些愿望都实现了,恐怕又想有个大宅院、千亩良田、儿子当官等等,所以欲望是无止境的。欲望不加以克制,定会导致不良后果,若是为官,肯定是贪官一个。故此,人们要时刻抑制自身欲望的膨胀才行,要做到清心寡欲,不为财帛所动,就必须修身。有些人总是抱怨自己命不好,其实命不好是可以改变的,简单一句话: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民间俗语则略有变化,叫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遇贵人五读书。”
  听了柳三变的长篇大论,大家都在沉吟不语,还是刚才那妓道:“让我看七哥更是欲望满满,总想着日日酒宴笙歌,美女如云,官运亨通,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久不作声的虫虫接过来道:“你说的这些欲望,一般人都有,七哥有这些想法也不过分。我看七哥最强烈的欲望是出人头地、青史留名,他的这个欲望若实现不了,其后果不是失意两字概括的了的,而是痛苦万分。但是七哥的这个欲望是有益于社会的,若是在一些官员身上多点儿这种想干番事业的欲望和追求,那就好了,百姓也就受益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再也无言。
  
  
  三
  柳三变借回京祝皇上寿,得以在京城好好的休息了一段时间。每日在虫虫家中与众歌妓诗酒欢歌,感觉各位歌妓似乎都很快乐和幸福。他终日陪伴虫虫身边前后不离,搞得虫虫都不好意思了,劝他不妨也到过去的旧相识那里问候问候,不要让人知道你回京后连个面都不露,让人背后说你无情无义。你愿意看谁就看谁,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你就是在外面住上一两晚,我也不会怪你。
  柳三变听了虫虫的劝说,知她出自真心。他第一个拜访的是陈师师,师师已不经常去积翠楼坐台,她也和秀香一样偶尔在自家的宅院接待客人,不再疯狂放荡。门房问柳三变有无预约,他说你只去回道:“故人柳七来访。”
  没过一会儿,师师慌慌张张跑到门口迎接,两个厮搂厮抱着进了师师绣阁。安静下来后,二人啜着香茶,柳三变大致讲了几年的经历和这次的回京事由。话题扯到故人身上,柳三变最关心惦念的是心娘,便问师师:“心娘还在积翠楼跳舞吗?”师师听了脸上悲慽起来道:“你还不知?心娘已经故去一年有余了。”
  “啊!她得了什么病?”柳三变大吃一惊,心中不由一阵疼痛,眼前尽是心娘那飞燕般的身影和冷艳的面容。这个心娘,就是柳三变第一次去积翠楼会师师时见到的那位跳艳舞的姑娘,他始终不忘心娘那曼妙舞姿和轻盈体态,后经十三娘介绍相识。在这积翠楼,心娘是除师师以外柳三变与之来往最多的歌妓,她不单舞跳得好,而且连身体都如传说中的赵飞燕一样丰盈有余,柔若无骨,让他始终不能忘怀。心娘在自己家中专为柳三变独舞,柳三变为她写下一首《木兰花》: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
  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举意动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济楚:干净整齐之意;解教:懂得如何让;掌中飞燕:汉成帝皇后赵飞燕,相传身轻如燕,能掌中舞。丰盈有余,柔若无骨。)
  此时听得心娘早已不在人世,年轻轻的便香消玉殒,柳三变不禁伤心的落泪低泣。
  师师劝慰柳三变平静一些后,简短的讲了事情的经过。心娘在积翠楼结识了一个姓杨的中年男人,人又温柔又有才,襄阳人,尚未娶妻。杨某也是景祐元年进士,同柳三变是一届。考试前一年,杨某来到东京结识了心娘,两人来往密切,心娘陷入情网之中。一年后,杨某进士及第,心娘发现杨某登第后态度有些变化,不再如以往那样甜言蜜语,便纠缠着杨某不放。杨某也觉得心娘娇柔可爱,舍不得心娘的娇媚体态和销魂舞姿,何况这一年多心娘的付出和恩情,他也无以为谢,便答应娶心娘为妻。心娘到开封府顺利的办理了脱籍手续,与杨某在东京结了婚,凡住房、一应花销都是心娘所出。两个郎才女貌倒也般配,恩恩爱爱。婚后不久,杨某忽然辞行,告诉心娘原在家乡已曾娶妻,只是由于夫妻不和逃来京城,如今被家里人发现告到官府,自己不得不回去处理这件事,非是有意骗你。心娘外表冷艳,但内心却很柔弱。事已至此,她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只是平静的打点行囊送走了杨某。几天后已在路途上的杨某忽然到积翠楼来找心娘,师师才知二人已经婚变。杨某取出一页纸道:“我在途中翻检行李时见到这个,担心心娘有个意外,赶紧往回赶,家门上锁,不知她去哪儿了。”师师见那张纸条上写了一首小词: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
  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扺不
  住,一分愁绪。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
  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师师叹了口气,“两天后,官府在金明池中发现心娘遗体。杨某人还不错,亲自张罗葬心娘于南郊外,还刻下几句诗。写的很惨,我记下了。”
  浓妆淡抹暗生尘,难买倾城一笑温。
  弦管丛中消白日,绮罗帐里醉黄昏。
  生前徒结千人爱,死后谁怜一点恩。
  惟有无情天上月,更阑人静照幽魂。
  
  师师吟罢,叹息着:“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姐妹在一起谈到心娘结局时都感惋惜,认为心娘太痴情太不值了。”
  柳三变原以为心娘是暴病身亡,人有旦夕祸福,病亡是你福祿寿短,这还可以接受。不料心娘是跳水自杀身死,这就让真心喜爱心娘的柳三变肝肠寸断,惋惜不已了。幸亏师师并未讲了全部实情,否则真不知道柳三变会否当时昏死过去。那么说,师师讲的不是真的,她在编假话骗柳三变?这样想对师师来说是不公允的,师师这个人聪颖大度,很有头脑,她一见柳三变问到心娘,心里便紧张的思索着如何解释这件事才不会让他过于伤心,所以她讲了事情的前半部分,而事实的后半部分她就省略没讲,她实在担心对柳三变的打击太大。
  而真实情况是,杨某早已在家乡娶妻,他怕心娘将来一旦知道真相,,闹将起来影响自己前程,灵机一动,答应携心娘回襄阳。说是带她回家认祖归宗,拜见父母亲眷,这回是双喜临门,金榜题名又有娇妻相伴,该是何等荣耀啊。心娘也非常高兴,又有些忐忑不安,担心翁婆能否看得上自己。到了离襄阳还有一两站地的时候,晚上在驿站里,一路上高高兴兴的杨某忽然垂头丧气,低头不语,一脸的愁苦模样。在心娘的一再追问下,他才沮丧的对心娘道:“到了此时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对不住你,一直在欺骗你,我实实在在早就娶了妻子了。不是我有意骗你,是我实在爱你,舍不得你啊,这才与你结婚。这次带你回乡,原想让你与家人相认,这事就算解决了,男子汉娶个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可是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带你一道回乡这件事,我似乎考虑的太简单了。你不知道,我那媳妇甚妒,性子暴烈。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实在忍受不了她的凶暴,她发怒时连我都敢打。咳,明天就要到家了,一想到你们见面情景,我就发愁。你若是退一步做妾,吾妻凶悍,你在她下面肯定难熬,我看你到时候受气,我会很难受,我真不想看见她欺负你啊。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反正我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有你这样一个美人做我的娇妻,我俩个恩恩爱爱这么久,我又凭自己本事进士及第,夫复何求?我实在舍不得你又不忍看你受气,不如我们一起喝毒酒一死如何?”
  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到头上,一直以来憧憬着幸福美满生活的心娘一下子懵了,她忽然发现眼前竟已无路可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听杨某讲完,心娘万念俱灰,心路越来越窄钻了牛角尖,她狠下心来哭着道:“郎君能为我去死,我也知足了,我这条贱命又何足惜!”说完接过杨某递过来的掺入毒药的酒杯,一饮而尽,嘴里喃喃说道:“郎君你也干了吧,咱们一同去死,到了那边我们还是夫妻。”杨某端着酒杯看着心娘痛苦挣扎的样子道:“我刚才又细细的想了想,此事有些不妥善。今天倘若和你一起去死,家里人发现了肯定要将我葬埋。可是恐怕要将你的骸骨抛尸荒郊沟壑喂了鸟鸦野狗,我们还是会尸骨分离。不如我先把你葬埋之后我再去死,那时也不为晚。”心娘垂死之际才知被一个人面兽心的人所骗,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喊道:“你诳骗我到了你家门口,才来害我,是为了让我丧失警惕不起疑心,你的心忒毒辣了!姓杨的,你这个卑鄙的衣冠禽兽,我死了也要到阴曹地府去告你!”心娘肚内一阵绞痛,顷刻七窍流血而亡。杨某咛笑着,“快走吧,我等着你去告。”趁着黑夜,杨某将心娘遗骸带到一片小树林内,点上柴火烧化,草草掩埋。
  幸亏心娘用她年轻的生命,青春的鲜血,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呐喊,才没使得自己冤沉大海。她的这声惨叫惊动了驿站的驿吏,他再想细听却已没了动静。驿吏早晨只见到杨某独自离去,同行的女人不见踪影,他心生疑惑,想到半夜女子的一声凄惨叫声,越发疑心,不久在小树林发现一具残焦的尸体已被野狗扒出,赶快报官。因为嫌疑人的身份,当地官员赶紧联系开封府联合勘察,不久将杨某抓捕归案。这些都是开封府官员调查时说与师师的,金明池那具溺死女尸不是心娘。
  杨某真是心思缜密、心地歹毒、心狠手辣,为了不使心娘坏了自己前程,定下了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毒计。师师前面说的都是真的,那是杨某为以后害死心娘做铺垫,经过他这一表演,师师她们都认为心娘是一时想不开而轻生,还都认为杨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杨某不单骗取了师师等人的信任,还有个意外收获,他本打算给大家造成心娘是离家出走或意图自杀的假像,那样,心娘的失踪就没人怀疑和追查了。可巧的是,刚刚报过案就在金明池里发现一具溺水女尸,由于水中泡的尸体变形,办案的和认识心娘的人都想当然的以为就是心娘,杨某当然是顺水推舟了,于是草草结案。杨某暗中更是乐不可支,暗叫着这可是天助我也。为了表演更加充分,杨某还假仁假义的将这具女尸当做心娘妥善安葬,进一步赢得了师师等人的赞同和信任。当然,心娘那首绝命词也是杨某写的。当假心娘下葬的时候,心娘还活在世间,被杨某安置在京南不远的一个客栈里,正在做着她的美梦。杨某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带着心娘一路向南而去,不久就残忍的害死了心娘。去年秋决,恶贯满盈的杨某终于在瓮市子十字街口开刀问斩,许多开封的市民和歌妓前去围观,一睹这个恶人的可耻下场。
  只明白一半真象的柳三变默默的走在开封大街上,他为心娘的为情而轻生深感悲痛和不值。他脑子中又想到一位不太熟悉的歌妓英英,这个英英和心娘一样,跳舞非常出色。那是在一座酒楼的歌舞晚会上,英英舞姿曼妙,令柳三变禁不住击节叹赏,他当即留词一首,盛赞英英。词牌《柳腰轻》,一望而之乃柳三变即兴而作,词曰: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
  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
  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
  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
  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
  眸、万人肠断。
  (章台柳:代指美艳女子;促遍:促指促
  拍,节奏急促的乐曲。)
  后来柳三变多方打探此女消息,却似昙花一现,不知所踪。好像天上仙女偶来凡间一趟,除留下那轻盈曼妙的身姿在柳三变脑海中,再无一点儿影踪于尘世间,让他思念无穷。
  他未曾想到,两个他所欣赏、钟情的女子都失踪了,一个身遭魔手,另一个呢?柳三变在心中默默祝愿英英有个好结果。
  柳三变低垂着头回到虫虫家,适逢众姐妹都在,好像还听见佳娘在埋怨虫虫不该放他出去。见到进门的柳三变一脸暗淡和悽苦,众人有些慌乱,连本来还想调侃几句的佳娘也闭住了嘴。柳三变痛心的讲了心娘之事,讲得大家都是阵阵心寒。虽然在座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有的人还到过法场,但多数人并不清楚柳三变与心娘之间的交往和感情。
  佳娘手搭在垂头坐着的柳三变肩上道:“你是没看到我们衣着光鲜的后面,哪个心里没有伤痛?别看我们在舞台上风光靓丽,每日吃好的喝好的,可是真把我们当人看的男人又有几个?他们看的是谁能满足他的欲望,谁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甚至是谁能满足他的变态癖。”
  有一妓接茌道:“可不是嘛,你们男人只需及时行乐,可我们女人则须拼命挣钱,再加上一些男人不把我们作人看,百般揉躏糟蹋,对我们这些靠色艺生活的歌妓来说,青春是如此之短呀。近时盛传某个宰相家里出事了,为点小事,竟把一个女婢活生生的打死了”。又一妓道:“听说是宰相夫人将婢女打死的。”“不管是谁吧,都不把我们的这些贱籍的人当人看。”“是呀,竟然连这种文人官员也如此不把我们这等人当人待,这世道真是不公啊!”
  脱开了心娘这个话题,柳三变的心稍稍平复一些,他道:“你们说的这些我还真信,我听人说起过这样一件事,只因一句玩笑话,就送了一条命。说到男人无情,我倒真想起一个姐妹,这个姐妹自杭州去宣州,后来匆匆而回,说是可吓死了,不敢再住下去了。宣州有个知州姓吕,动不动就因一些小事笞挞官妓。杭州有一官妓去宣州,色艺俱佳,吕知州很喜欢她,留之不让走。有一天,有一个郡妓不小心将茶水洒在客人衣服上,吕知州立刻命人笞挞。郡妓还算聪明,她道:‘妾罪有应得,该当笞责,只是我担心杭妓见了心里不安啊。’吕知州想了想是这么个理,竟然饶恕了此妓。不过那个杭妓终归还是找个借口跑回杭州了,并告诉姐妹们千万别到宣州去。你们都知道的那位诗人梅圣俞,他听说了这件事有感而发作了首诗,叫《莫打鸭》,诗云:‘莫打鸭,打鸭惊鸳鸯。鸳鸯新向池北落,不比孤洲老秃鸧(鸧:音仓,黄鹂)。秃鸧尚欲远飞去,何况鸳鸯羽翼长。’”佳娘道:“你刚说一句玩笑要了条命,这不没死吗?连打都饶了。”
  柳三变淡淡一笑道:“小妹你也忒心急了,我这不还没说完嘛。西北边关有一武夫叫杜大中,性格暴躁,西部这一带的人背后都叫他做‘杜大虫’。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哪怕是他的妻子犯了错误,他也要在公堂之上用木杖责打。他有一个爱妾,才貌双全,还帮他处理书信文件报告。有一天杜大中正在睡觉,这个爱妾来了,见到桌案上有好纸好笔,诗兴大发,填了一首《临江仙》词,词中有‘彩凤随鸦’的语句。杜大中睡醒觉看了这首词,怒道:‘我是鸦你是凤,看我这个鸟鸦打你这个凤凰!’说着举手抽妾脸,将这妾打得脖子折断而死。”
  另一妓道:“彩凤随鸦,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就为这个送了命,这种丘八真是不懂风情。”
  丰韵有致的秀香笑着道:“不懂风情,你这个话说得准确。说是武夫、粗人一个也真是实,这种人既便到了床上,也还是粗人一个。上得床来仍是一介武夫,倒是真刀真枪,雄纠纠上来一通乱戳,要不了几个回合,就拖枪落马而逃。哪管得你兴致正高,他翻倒身便呼呼大睡。”众妓听秀香说的形象生动,一个个叽叽咯咯笑个不停,佳娘打趣道:“秀香姐呀,谁不知道你的床上功夫了得,我们姐妹都有耳闻,越是那粗豪的武夫越是喜欢你这身白肉,哪个还能在你这匹白马前走上十合。不过你说的确也形象,拖枪落马而逃,总不能把枪给你留下吧,再说了,这枪留给你也没用,那枪早已软得像面条了。”众妓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秀香也笑骂:“这里最坏的应属佳娘了,还说我放荡,我看你比谁都浪。”
  众妓议论纷纷,不知谁带来的一个年幼的歌妓道:“看看柳郎多好,待我虫虫姐姐那真是真心实意,这才算得是个好男人。”虫虫笑道:“我看柳兄待她们几个姐妹也是真心实意的,柳郎与我等交往从来都是平等相待的。”
  佳娘恨道:“像柳兄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能有几个,我就见到这一个,还让你虫虫一人霸占了。”虫虫笑道:“这你可是说亏了我了,我从未限制过七哥的行动,他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我这里只是他的一个旅店。谁要说他有偏有向、厚此薄彼,那可怨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到处留情,有点儿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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