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布衣

　　耳食录二编卷一
　　113.韩布衣
　　
　　【原文】
　　布衣韩生，豪宕好奇。出游则累年不返。万里不远也。尝曰：“吾平生所善有四：一为会稽老道士，一为湘江女子，一为太仓泥塑皂隶，一为粤西驿亭之鬼。”或征其由，曰：
　　吾向游会稽，路遇道士。银髯雪顶，足下恍惚有云气。异而尾之，则入一茅庵，踞坐石上。问之不应，礼之不答，怒而呵之，亦不报也。余无奈之何，亦坐其旁，默然相守两昼夜，饥甚而呻。道士大笑起，出门，余又尾之。行里许，道士反顾曰：“无赖子，缠扰何为？欲作饿殍耶？”余曰：“师不死，我亦不死。”道士睨余，复大笑，遂出一物啖余，类莲实而大。腹顿果。引至一处，云馆星楼，环以流水。仆妾数辈出迎，道士指余谓之曰：“是尔辈主人，宜善事之。吾往矣！”余掣其袂，辞不可，道士曰：“无庸！余索替人不得，而属之子也。”绝袂而去。余遂入居之。数日，有伟丈夫卧门外。余意其饥，使饭之。不受，坚卧弥日。问其故，曰：“居无家室，出无舆马，不如死也，将栖魂于子之门矣。”余哂曰：“何必尔。”拉之入室，即以道士之所赠赠之，出门径行。复遇道士揖余曰：“子难取易舍，心迹洒然，道根植矣。后五十三年，相见于天都峰下，勿忘也！”遂去。异哉道士，仙乎仙乎！此余方外之交也。
　　南游于楚，晓行湘水。遇童子涉草而来，手握马蹄香一束。聊从乞之。答云：“是我姑命彩以簪鬓者也。不欲更与人。”径去不顾，余亦置之。旋过一山居，嘉树当门，小憩其下。忽见前童子启门，熟视曰：“是乞花人也。”因招余进。具茗饮。有女子窥帘间，若甚姣好，鬓旁马蹄香犹依稀赴息也。余辞出门，女使童子追余反。诘其故，曰：“姑姑年少气高，不肯适人，栖遁于此。人稀地僻，虎狼如麻。视君有奇骨，将邀福于君，惟邻是卜，缓急有赖。惟君之赐！”余许诺。馆余于舍旁之次，供具甚备。童子馈资脯，越一日至。一夕，暴客大集。余横槊而出，遇女于门，短衣提剑，剑脊血光殷然，己斩其魁，而连其余矣，翩然竟入。乃知女习剑术也。余故善槊，思一角以究其能，使请于女。女不可，屡请乃许，余舞槊，女飞剑削槊，槊断如朽。余大惊而退。童子乃言，女父本豪客，女传父术。固无敌也。女多技能，工笔札，尤娴于琴。一日，忽抱琴诣余，纨衣茜裙，姽婳无俦，而风范矜肃，据床弹《思归之引》，音响凄激，往而不反。曲终，语余曰：“吾逝矣。”推琴而绝。余出其资，厚葬之，余以付童子，封树而去。此闺阁之交，盖神交也。
　　又尝宿太仓古庙。泥塑诸神像，面目不完，颠倒颓墙断瓦之中。廊下一皂隶像，执杖岿然。余戏曰：“穷途倦客，藉尔为东道主人，携有壶酒，当以酹尔。”因举壶灌之，问曰：“佳乎？”隶忽应曰：“佳！”余不觉惊跃却立，叱之曰：“鬼子敢尔，立斩尔首！”隶置杖叩头乞命曰：“素嗜曲櫱。且遇知己。不觉失言。幸宽假之，使得侍杯杓，亦不岑寂。”余感其言，笑许之，对坐而饮。苦无饮器，各引颈就壶吸之，须臾酒涸。隶曰：“君与我钱，我能行沽。”解杖头付之，果沽酒至。又饮。隶先醉，哆口刺刺，谈幽冥荒怪之事。已而距跃曲踊，揶揄不已。余曳其髪以虐之，塌然卧地。余亦旋醉，遂卧其旁。比晓酒醒，隶执杖如故。余是日郊游，至暮，复止庙中。隶欣然迎门，问：“有酒乎？”余答以钱尽，隶攒眉良久，曰：“当谋之。”遂出。既而抱一瓮、置两爵以归。酌之，佳酝也。穷所自来，悄语曰：“盗诸酒肆耳。”余赏其解事，纵饮大醉。由是日以为常。一夜，求出盗酒，久而不反。余闷且倦，枕肱而卧。隶见于梦曰：“余盗发被执，投诸浊流矣。感恋高情，姑来相诀。”言讫而觉，凄然伤之，盖酒徒于是亡矣！
　　又尝探奇粤西，晚宿驿亭。长夜荒阒，星河到枕，徘徊而兴。遥闻吟咏声，清越宛委。细听之，其词曰：
　　“月黑万山迷，西风吹我出。平生短剑青，秋气侵人骨。”
　　余诧曰：“鬼也！”又闻鬼吟曰：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无人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声渐逼近；徐步逆之，一鬼颀而臞，贸贸然来。余心颇慑，鬼笑曰：“余虽非人，然不为俗夫轻出，非魑魅之比。子何畏焉？生时雅好孤游，致死山谷，魂魄恋此不能去。向有萧生过此，与余交最笃。萧生去，寂寞至今，始得吾子，愿少留也！”余颔之，与坐亭础上，谈论甚畅，濒曙乃隐。余游山至暮，期于亭下，鬼又至，曰：“壮哉游也！虽然，蹊径不习，末穷幽险。今夜月辉竟天，某请为导，必有以娱子。”余欣然从之。鬼授双履，着之足轻，登陟巉岩，易若平地。每经峰峦洞壑，指示其名胜缕缕。至一古洞，中有老猿见客作礼。洞外小猿数十，争献山果，饱啖而反。如是十余夕，干糇告匮。始辞别。鬼恸哭送余。逾年复往，三宿亭下，鬼不至，其交遂绝。
　　道士隐其姓，名希客。女子姓阮，名西娘。驿亭之鬼，姓练名嵚。
　　
　　译：
　　有一位姓韩的人，豪放而喜欢猎奇。外出游历常年不回家，也不在乎路途遥远。曾经讲：“我平生最佩服的有四个人：一是会稽的老道士，二是湘江女子，三是太仓的泥塑皂隶，四是粤西驿亭的鬼。”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我曾在会稽游历时，路上遇见一个道士。银须白发，脚下恍惚有云气升腾。我感觉这道士很不一般就跟上了他。道士进入一间茅庵，蹲坐在石头上。问他话他不答，向他行礼他不回，大声吼他，他也不理。我拿他没办法，也在他旁边坐下，二人就这样默默相守了两个昼夜，强烈的饥饿让我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士大笑着站起来，出门而去，我急忙又跟了上去。走了一里来地，道士回头对我说：“无赖小子，老缠着我干什么？想做饿死鬼吗？”我说：“大师不死，我也不会死。”道士斜眼看看我，接着大笑起来，于是拿出一个东西让我吃，有点像莲籽但比莲籽大些。一吃下去顿时就饱了。道士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楼馆接天，流水环抱。有多位家仆侍妾出来迎接，道士指着我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主人，要好好伺候他。我走了！”我扯住他的衣服，说这可不行，道士说：“不必如此！我一直在找可替代我的人而没找到，现在这个替代者就是你。”摆脱我的拉扯走了。我于是就住了进去。过了几天，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卧在门外。我想可能是饿了，让人拿饭给他吃，他却不要，一直在这里躺了一整天。问他缘故，他说：“过日子没有家室，在外行走又没有车马，还不如死去。打算死在你门口算了。”我笑笑说：“何必呢。”拉起他进屋，就将道士送给我的一切都赠送给他，离开这里义无反顾地走了。路上又遇见道士对我行礼说：“你将难以得到的东西轻易送人，这种情操与行为够洒脱的，已有道家根基了。五十三年后，我们在天都峰下再见，别忘了！”说完飘然而去。这道士真让人钦佩呀，是仙人吗？一定是的！这是我的方外之交。
　　我接着往南去楚地游历，一天早晨在湘江边行走。遇见一个小男孩从草丛中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束马蹄香。我向他讨要，他回答说：“这是我姑姑让我采摘给她戴的。不打算送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没当回事。旋即来到一个山里人家，门前有棵大树，我便在树下歇歇脚。忽见刚才那个男孩从屋里打开门，看了我半天说：“是要花的那个人。”于是请我进屋，给我倒茶。这时有女子从里屋的门帘边往外屋窥看，那女子看起来很漂亮，鬓旁戴的马蹄香仍依稀有香气传出。我告辞出门时，女子让男孩追我回去。我问男孩为什么，他说：“姑姑年少气高，不肯嫁人，在这里避世隐居。这里地僻人稀，虎狼极多。她看您有奇骨，想沾您的福气，做个邻居，有什么事时好有个照应。只有您才能相赐！”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她将我安排在她居舍一侧的房子里，一切生活应用之物十分齐备。粮食蔬菜之类，由男孩隔天一送。一天晚上，突然来了一帮强盗，我操起长矛冲了出去，在门口遇上女子，她一身短衣，手中提剑，剑身上染满了殷红的鲜血。原来她已经己杀了强盗头子并其余贼众，竟而轻松地回屋去了。我这才知道女子是习剑术的。我本来很会使长矛，想和她一试高低，便向女子提出请求，她不同意，经再三请求才答应。我挥舞长矛，女子飞剑来削，长矛如同朽木应手而断。我大惊急忙后退。男孩这才解释说，她父亲本是豪侠，她得到父亲的剑术真传，本就无敌。女子身怀多种技能，能舞文弄墨，尤其是琴艺娴熟。一天，她忽然抱着琴来到我这里，一身素衫红裙，娴静无比，而神态庄重严肃。弹奏起（译者注：据床，《晋书•桓伊传》：“伊是时已贵显，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牀，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后以“据床”为演奏乐曲的典故。如苏轼诗：“据床到处堪吹笛，横槊何人解赋诗。”）《思归之引》，音调凄凉激越，传出去没有回音。一曲终了，对我说：“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推开琴就去世了。我用她自己的钱，厚葬了她，剩下的交给了男孩，在坟头栽了树而离去。这是我的闺阁之交，大约算是神交了。
　　此外我还曾经在太仓的一座古庙住宿过。庙里泥塑的所有神像，面目都不完全，横七竖八地倒在断墙残瓦之中。廊下有尊皂隶像，手执棍杖依然威风凛凛。我玩笑着对塑像说：“我一个穷途倦客，以你为东道主人，带的有壶酒，这就给你喝。”于是举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它，问它：“酒好吗？”皂隶塑像忽然回答：“好！”我不觉被吓得跳了起来，呵斥道：“鬼东西大胆，不信立即斩你的头！”皂隶竟然放下手中的棍杖叩头求饶说：“我素来贪杯，一时遇见知己，不觉失言。还望宽恕，让我得以为您倒酒夹菜，也不至于孤独寂寞。”我被他言语感动，笑着答应了，于是对坐而饮。苦于没有酒杯，各自伸着脖子就着酒壶吸，不一会儿酒壶喝干了。皂隶说：“您给我钱，我能去打酒。”我就拿出“杖头”给了他（译者注：杖头即“杖头钱”，指买酒的钱。《晋书•阮籍列传•（从子）阮脩》：“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一会儿果然买回酒来，我们接着又喝。皂隶先醉，张口喋喋不休，尽说些幽冥荒怪之事。后来又乱蹦乱跳，胡说八道。我扯着他的头发戏谑他，他却出溜倒在地上。不一会儿我也醉了，躺在他的旁边。天亮酒醒时，发现皂隶仍像以前那样手执棍杖威风凛凛地站在原处。我这天白天去四郊游玩，天黑时，又来庙里止宿。皂隶很高兴地迎上来，问：“有酒吗？”我说钱花光了，皂隶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说：“我去想办法。”就出去了。后来抱着一坛酒、拿着两只杯子回来。倒出酒一尝，却是好酒。追问他从哪弄来的，他悄悄说：“从酒店偷的。”我夸他很会办事，两人又纵饮大醉。从这天起天天如此。一夜，说是出去偷酒，很久没有回来。我既烦闷又疲倦，枕着胳膊睡下了。梦见皂隶来说：“我偷酒事发被抓，让人扔进河里去了。感念您的高情厚意，特意前来告别。”他说完我就醒了，心中凄然，为他感到悲伤，也许酒徒就得这样死法了！
　　又，曾去过粤西探奇，那晚一人睡在一个路亭中。长夜里四野寂静，星汉银河仰面可见，心潮起伏睡不着。遥遥听见远处传来吟咏声，清越宛委。仔细倾听，吟诵的内容是：
　　“月黑万山迷，西风吹我出。平生短剑青，秋气侵人骨。”
　　我惊讶说道：“鬼！”又听鬼吟：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无人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声音渐渐逼近，我慢慢迎上去，一个又高又瘦的鬼，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我心里很有些害怕，鬼笑着说：“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会轻易去打扰凡夫俗子，非一般的魑魅可比。您怕什么？我活着时喜好一人独游，以至于死在山谷里，魂魄留恋这里不愿离去。以前有个萧生路过这里，与我交情最厚。萧生走了，一人寂寞至今，今天才遇上您，但愿您能驻留一些时日！”我点点头，与他坐在亭子的柱墩上，谈论很畅快，天快亮时他才隐去。我游山到天黑，在亭下等着他，一会儿他来了，说：“玩儿的好哇！尽管如此，但由于路径不熟，许多幽险之处尚未玩儿到。今夜月光如昼，请让我做向导，必有使你高兴的地方。”我欣然相从。鬼给我一双鞋，穿上后脚下格外轻快，攀登巉岩怪石，如履平地。每经过一些峰峦洞壑，他都会详尽地解释其名胜掌故。我们来到一个古洞，洞中有老猿，见到客人还会行礼。洞外数十小猿，争相向我们进献山果，我们吃饱了才离开。像这样游玩了十几个晚上，准备的食品吃光了，才与鬼道别，鬼痛哭着送我离开。一年后再去，在原来的路亭里睡了三夜，鬼没有来，我们的交往至此断绝。
　　关于道士，这里隐去他的姓氏，名叫希客。女子姓阮，名叫西娘。驿亭相遇的鬼，姓练单名叫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