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西院丧妻伤母种小麦 东院添丁亡国种大烟(二
作品名称:老北风滚过黑土地 作者:星流成河 发布时间:2016-11-02 14:23:39 字数:5437
索风臣赶着大车,一路打马猛跑,晌午打了一次尖,现在大道还没开化,路面也没有车辙,路好走,太阳偏西就接近了公主岭,远远看见一个山包,索风天说,还有十里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这就是公主陵,山上有一个坟,传说是一个公主的坟。索凤琴就纳闷,问,公主岭就是公主的坟?索风天说,对呀,公主的坟也叫公主陵,起根大鼻子铺铁道,铺到这一问,人家说这嘎哒叫公主陵,就起名叫公主陵车站,又叫三站,后来日本人和大鼻子打仗,日本人打赢了,铁道就归日本人管,日本人诡道,懂汉字,说陵字不好,是死人的墓,就改成公主岭,不再叫公主陵了。索风臣和老蔫都不知道这回事,一听索风天说,都晃脑袋说,啊!还有这怪事!
大车往前走,渐渐过了这山包,索风天指着给大家看,说:“你细瞅瞅,一共有九个山头,说是九凤朝阳,风水好!”大家都回头看,索凤琴眼睛尖,说:“还真是九个!”可她还是不明白,又问:“啥公主,咋还埋这嘎哒了?”索风天说:“这可就有故事了,起根,有一个蒙古王爷,家里有一个千金小姐,王爷可稀罕她了,就给她找了一个奶妈,奶妈也住在王爷府里。这奶妈家有一个小子,和这公主一般大,这小子就常和公主在一起玩,等公主十几岁了,这小子就当了车夫,整天给公主赶车,也教公主骑马。这小子武艺高强,蒙古人讲究骑马、射箭和摔跤,这小子没人能比,每年比赛总能第一。有一次,他们骑马到草甸子上打猎,——蒙古闺女邪乎,不像咱这边闺女,也骑马、射箭、打猎——就跑到了草甸子边上,来到一个大山脚下,往上一看,山上大树真高,就说过去凉快凉快吧,俩人来到一棵大树下,坐那嘎哒乘凉,树下是挺凉快,可没成想这是老虎的窝,“呼”的一阵风,就跑出一只老虎,嗷嗷叫着直扑这公主,公主没提防,躲也没地方躲,藏也没功夫藏,刀也没在手上,吓得呀,浑身直发抖,这工夫,那车夫猛地冲过来,抽出一支箭,一下子就插在老虎嘴里,老虎一闭嘴,就咬住了这车夫的胳膊,车夫使劲往里插,最后把老虎疼死了。公主缓过神来,拿手绢把车夫的伤包好,二人骑马回家,又赶来一挂大车,把老虎拉回去了。自打这以后,公主就挺稀罕这车夫,二人偷偷拜了天地——就是抓一土堆,插一树棍当香——也叫私定终身。老王爷一看闺女大了,就着急,上门求亲的踩破门槛子,可公主谁都看不上,后来王爷就知道了,可王爷不乐意,寻思我的千金公主咋能嫁一个车夫,一琢磨,王爷就想出一个点子,把这二人叫到跟前说,我知道你们俩个好,我呢,也不拦着,可你真要是娶我闺女,那得有点本事!这么的吧,你空手上南山,打死一只老虎,这事就成了!你敢不敢?这小子年轻有点鲁莽,说行!就空手上了山,其实他上山也没空手,撅了一根树棍子拿在手里。公主在家等了三天,也没见他回来,心里着急,火烧火燎地等不下去,就自己带刀上了山,到山上一找,还真找到了,找到一堆骨头,衣服撕稀碎,公主哭的,坐在那哭了一天,最后拿刀把自己捅了。王爷一听说,就后悔死了,直拍大腿,说这事都怨我,白瞎我闺女了,后来找人看风水,就埋这了,现在每年清明还有人来烧纸。”
故事一讲完,大家都叹气,说真可怜!这时大车也进了街里。大车先过了铁道,索风天领道,一直赶到河南,索风天住在泰和长油坊南院,和泰和长油坊隔一条道。到了家,把米卸下来,大家喝一口热水,老二媳妇褚春慧挺着大肚子碴了一盆高粱米粥,大家喝完,就把索凤琴留下,索风臣和老蔫两个人把车赶到了大车店。
索凤琴第一次来公主岭,坐了一天大车,又冷又累,挤在二哥家的炕梢,早早就睡了。没成想,第二天家里又来了一辆大车,原来是褚氏娘家来的,卸下一口袋白面,还随车送来一个奶妈,褚氏叫她二姨。这二姨四十多岁,又干净又利落,进屋一看,就指着褚春慧叨咕:“瞅瞅你这孩子,咋把家搞得皮儿片儿,这哪像个家?”然后就动手,索凤琴也帮着,一会儿功夫,屋里就弄的干干净净,褚氏就笑,说:“二姨,歇会儿吧!”
索凤琴本来不会伺候月子,这回有了二姨,就有了主心骨,听二姨的吩咐,准备各种用品。索风天一看家里多了两个人,自己也插不上手,就和媳妇商量,说:“你说可咋整?本来挺好的,我在那当校长,可这日本人一来,啥都乱套了!”他媳妇就说:“咱学师范的,只能当老师,眼前没学生,我心里就空落落的。要不你就去问问,学校还能不能办?”索风天说:“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明天我得找人问问。”
节气已经过了惊蛰,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路上的冰全化了,到处泥糊糊的,索风天东找西找,这一天垂头丧气回到家,叹口气说,这回打听明白了,你说这叫啥事,说是新成立一个国,叫满洲国,建都长春,长春也不叫长春了,叫新京,铁北好多日本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庆贺,好像是啥喜事。褚春玲就插嘴说,日本人高兴啥呢?咱这嘎哒日本人可多,不算日本兵,都有三四千人。索风天接着说,可能日本人说了算!咱这也成立了一个叫啥怀德县公署,就在河南,离这不远,里面就有日本人,还有一个教育处,我也进去看了看,有一个人我认识,说学校现在就可以开学,问我干不干,这可咋整?
第二天,褚春慧对索风天说:“趁我还没生,你领妹子溜达溜达,她没来过!”索凤琴心里也这么想,就跟着索风天出了家门,二人从德盛桥过了隆记河,索凤琴没见过大桥,趴在桥上往下看,就觉得这桥真高,索风天告诉她,隆记河上有六座大桥,咱们离这德盛桥近,总走这座桥。还有平安桥、中村桥、西春桥、华盛桥和胜利桥都离咱这远。索风天就领她把河南、河北转了一个遍。索凤琴第一次看见电灯,许多商家屋里挂着,马路两边也有,很多年前他爹就说公主岭有电灯,这一见,她也觉得这东西太怪了。
秋丫在家没事,有空就和二嫂做伴。老李家虽然人口多,可二嫂身边没人,二闺女二花一走,只剩下小子长生,长生是个半大小子,哪知道心疼他娘?有空就满山淘气。老李家是几个媳妇轮流做饭,做啥娘臧氏当家。老大媳妇、老四媳妇、老五媳妇加上大孙子长胜媳妇几个轮着做。这几天老二媳妇病重了,只喝井吧凉水吃不下东西,这工夫躺在炕上伸手摸秋丫,拉着秋丫的手说:“我饿了。”秋丫问你想吃啥?老二媳妇说:“想吃白面疙瘩汤。”秋丫听二嫂讲过,二嫂小时候,她大娘惯着她,在家里总耍横儿,一看饭菜不好就不上桌,等饭桌子一捡完,就吵吵嚷嚷说饿,她大娘立马下地,给她做白面疙瘩汤,还往里打鸡蛋,因此二嫂常想白面疙瘩汤。可秋丫也知道,家里一年才买几斤白面,平时都藏着,只有来好戚儿才拿出来,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秋丫心疼二嫂,就跑出来小声跟臧氏说:“娘,二嫂说她饿了!”臧氏正在纺线,也不敢放下手里的活,就说:“有剩饭,去,让你五嫂给热!”秋丫摇头,小声说:“二嫂说想吃白面疙瘩汤!”臧氏一听,就叹气说哪有白面呢,看秋丫眼泪巴嚓不走,就把纺车推到一边,穿鞋下地,到外屋地翻出白面口袋,对准一个空盆,抖了又抖,再一看,盆里还是空的,就说:“你去东院,找你索婶借两碗!”秋丫拎着口袋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把口袋交给她娘,臧氏说:“还是我给做吧,可别让你五嫂给糟践了。”
臧氏让秋丫点火,秋丫找一把柴禾叶子,塞到灶坑里,又抽一根麻杆儿,踩一脚,把麻杆踩成好多瓣儿,跑屋里插进火盆,不一会儿,麻杆儿就冒出了烟,秋丫把麻杆儿抽出来用嘴一吹,麻杆儿呼地一下就着了,秋丫连忙把麻杆儿插到灶坑里,接着就往里添柴禾。
臧氏从酸菜缸里捞出一棵酸菜,用菜刀切下几个叶子,又把这几个叶子切碎,这时锅已经热了,往锅里放了一小勺荤油,等油化开,又把葱花扔里,再放酸菜,就见锅里冒汽,酸菜被热锅烫得吱哇叫,又倒里一瓢水,盖上锅盖,眨眼功夫,锅里的水就翻花,臧氏掀开锅,放几粒盐,往面碗里倒一点水一搅,就把碗里的面疙瘩拨拉到锅里,用勺子一搅合,就盛到一个大碗里,让秋丫端到里屋给二嫂。
老二媳妇都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可秋丫喂了她小半碗,她就我说吃饱了,剩下的你达嗖(拣着吃净)了吧。秋丫没舍得吃,放到了碗橱子里,寻思晚上再给她热。
李万喜和几个男人在地里刨茬子,按习俗是老大李年秋打头,领着老二李年有、老四李年春、老五李年生和十六岁的老六李年勤,还有二十一岁的长胜和十八岁的长丰,这一家八个劳力干活,谁看了都眼气。干了一会儿,老大就想把他爹支回去,说,爹你得回去给马拌一遍草,眼瞅着就种地了,马得吃好。李万喜就扛着镐回家了。
今个天气暖和,李万喜刚干完活回到家,满身冒汗,一进屋就掀开水缸,可没找到水瓢,只好到碗橱子里摸出一个碗,咕咚咕咚喝两碗凉水,把碗送回去,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半碗面汤,仔细一看,是白面汤,李万喜就来了气,闯进屋里问炕上的臧氏:“哪来的白面?”臧氏也没在意说:“咱家哪有?东院借的。”李万喜更生气了,问:“不年不节的,干啥借人家白面?”臧氏说:“做一碗疙瘩汤。”李万喜脸色就变了,眉毛也竖起来,嚎唠一声:“有这么败家的吗?这哪像过日子?”北炕的老大媳妇一听,马上跳下炕,老五媳妇正在臧氏旁边做针线活,几个孩子也在,臧氏一看人多,也不让步,大声顶撞说:“咋就败家了?借一碗面就败家了?”李万喜一听,臧氏还顶嘴,就冲过来,被老大媳妇拽住,他大声骂道:“什么犊子玩艺,老借人家东西,也不嫌砢碜?”臧氏把手里的活一扔,大声说:“屋里事我管,你瞎掺合啥?嫌砢碜你给我挣一口袋!”李万喜气得满脸涨红,死命一挣,老大媳妇没拉住,他顺手抡起烟袋,一下子就刨在臧氏脑袋上,铜做的烟袋嘴挺沉,臧氏“妈呀”一声,用手捂住脑袋,血就从手指缝里往外流,老五媳妇扒开臧氏的手一看,脑袋血糊糊的被刨了一个洞,血哗哗往外流,急忙跑到灶坑里抓一把小灰,按在臧氏的伤口上,可血还是流,又抓一把小灰按了半天,才把血止住,大家把臧氏扶到里屋北炕,让她躺着别动,就见她满脸满头都是血和灰。
晚上老二媳妇也没说饿,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秋丫醒来伸手一摸,二嫂浑身冰凉,再摸摸鼻子,也没有了气息,就慌忙穿好衣服,大声喊叫:“我二嫂走了!”一家人赶紧起来张罗发送。
李万喜让老二先套车,棺材已经订好了,到街里棺材铺把棺材拉回来,天就快晌午了,人已经穿好了装老衣服,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到棺材里,就盖上了顶盖。孩子们围着棺材看,棺材头上画的是一个小孩,趴在冰上,水里跳出一条鱼;有一边画的是一个小孩坐在竹子中间哭;另一边画的是一个小孩打老虎。东西邻居听信儿都赶来,赵二驴也挑着豆腐跑来,按照习俗,打墓子(挖墓坑)应该在天亮前,所以今天还不能发送。
第二天,人们起个大早,地还没化透,只好拿大镐在后面荒地里刨了一个坑,好歹把老二媳妇埋了。
臧氏一直躺着不敢动,过了几天,她约觉着伤口结了疤,坐起来收拾东西,把东西卷在一个包袱里,说回北荒娘家,咋也拦不住,李万喜也不说话。老大一看,只好说:“老二,明个你起早套车,趁大道还没翻浆,把娘送回去吧,让老五跟车!”第二天臧氏就回了娘家。
转眼就到了清明,老二李年有领着秋丫和二花,后面跟着长生来给媳妇烧纸,二花跪倒在娘坟前,哇哇地大哭,说了她娘很多苦楚,说得大家都流眼泪。一捆纸钱烧完了,秋丫把二花拉起来,大家往回走,刚走到房后,就看见索乌恩和索风臣牵着一副爬犁往西去,后面跟着老蔫和一个新来的长工,去种麦子。见面打个招呼吧,李年有问:“索叔,今年打算种几亩啊?”索乌恩答道:“就种三亩地吧,也不想多种!”秋丫问她二哥:“三亩地能打多少麦子?”老二说:“二三百斤吧!”秋丫很惊讶:“啊?那不是好几百斤面吗?”
秋丫跟二哥回到屋里,吃晚饭的时候就说:“今天人家东院种麦子,种了三四亩地!……咱还欠人家两碗面,可别忘了!”李万喜一听,就咬咬牙说:“老大,咱明天也种一亩麦子!豁出去了!”老大答应说:“中,可咱没有麦种!”李万喜说,和东院借,他家有!第二天,李万喜拿个口袋,亲自跑到东院索乌恩家,可连大门都没碰他跑回来了,老大问,他家没有麦种?咋还空手回来了?李万喜说,见了怪了,也没听说他家谁猫月子,可在门上拴了一个红布条,我没敢进就回来了!秋丫说,没人猫月子,昨天我还去了呢!李万喜又来到东院,敲了敲门,老大媳妇大丫出来开门,李万喜问,没人猫月子吧?大丫就笑,说,大爷,你咋还会逗乐子了?李万喜说,你看,这有一根红布条!大丫一看,笑着说,孩子拴着玩的,昨天来信儿了,他二婶生了一个小子,孩子就拴了一个布条。李万喜借了一斗麦种,一家种了两亩麦子。
过了一段时间,开始种大田的时候,麦苗就长出来了,有一捺高,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麦叶子左右摇晃。野雀儿喜欢藏在麦地里,小孩子就喜欢把夹子下在麦地里。过了谷雨,天上下了一场小雨,麦子齐刷刷长高一寸,大家就说,看来今年麦子错不了!李家是第一次种小麦,一家人都高兴。
李万喜家的地快种完了,他溜达过来看索乌恩种地,站在地头一看,他就糊涂了,就见索乌恩背一个很小的点葫芦,敲得很轻,在前面点种,后面有人拿着耙子,把点过种的垄台搂一遍,再后面的人横着身子,一脚挨一脚踩格子。李万喜就纳闷,这在种啥呀,扣也不是扣,耲也不是耲,这是啥呀?等索乌恩到了地头,李万喜从葫芦口接了一点种籽,就见种籽非常小,用手一捻,也看不出是啥,满脸疑惑地问:“这是大烟啊?”索乌恩笑着说是,李万喜就一愣,一本正经地说:“他索叔,你可别扯了,你忘了那年,差一点把你抓了?等苗一长出来,官家还不来管你?可别整出事来!”索乌恩说:“放心吧,民国也跑了,日本人也不来,谁管?”
索乌恩一直想种大烟,等了好几年,今年他觉得行,一狠心,种了两垧地。心里琢磨,这两垧地大烟要是收回家,顶我种好几年大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