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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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的胡圆圆，上初中一年级。小学时，在老师眼里，她品学兼优，在同学眼里，她活泼开朗。上了初中后，一切都变了，可以说，初中生活让她烦恼不堪。
　　一个方面的烦恼来自于家庭。尤其是妈妈，时不时地唠叨责训，让她很不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圆圆就住进了离家十余里外的中心小学，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由村里的班车接送。那时，二军和喜梅打工在外，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照顾圆圆的生活。几年来，圆圆感受到的父爱母爱就是每月的生活费。他们把钱留给爷爷奶奶，很多，可圆圆花的总是很少。因为上初中是义务教育，学校收费很少，几乎没有，吃饭时，食堂还有免费的鸡蛋和牛奶；父母买来的美味小吃，圆圆也不怎么吃，有的放着放着就长了绿毛；他们从大城市买来花花绿绿的衣服，圆圆也穿不了几件，因为在学校是要穿校服的；每周六一次电话问候，无非问问学习成绩、身体状况，就再也没有话了，末了，妈妈总不忘叮嘱一句：好好学习，听话，不要惹奶奶生气；每年两三次暂短的见面，中秋节和春节回家住几天，最长时间住一周，就急匆匆地走了，因为他们都忙，都要上班，其余时间就很少回家了。圆圆有时想，爸爸妈妈似乎付出很多了，可是，她总觉得缺少什么，每当想起父爱母爱，好像是一件很遥远的东西，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相反，与妈妈相比，圆圆觉得奶奶更亲近。每周六下午，奶奶总是早早做好圆圆喜欢吃的大包子，然后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眺望，一年四季，严寒酷暑，每周如此，习惯成自然，奶奶村口的身影成了圆圆回家的全部希望。每周，奶奶都要给圆圆洗头发、洗脚丫子，尽管圆圆说自己来，奶奶总是不让，圆圆就不在坚持，总是坐在那里伸着大脚丫子舒服地享受。晚上，她钻进奶奶的被窝，搂着奶奶的一条胳膊睡觉，有时她悄悄捏一下奶奶干瘪的奶头，奶奶总是说：这孩子，长成大姑娘了还调皮。她总是咯咯地笑。
　　奶奶爱听圆圆讲他们学校的事情，无论是关于老师还是关于同学的，无论是学习方面的还是生活方面的，无论是自己做的还是别人做的，无论是发生的还是未发生的，奶奶都爱听，任凭圆圆胡扯，奶奶都认真地听。圆圆想，奶奶肯定没有听进去。谁知不是那样，奶奶知道圆圆同桌的名字，知道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孙子。奶奶知道圆圆宿舍里最爱哭的孩子叫刘佳佳，是西沟村刘扁担的孙子，她爷爷是磨菜刀的，奶奶还知道圆圆不喜欢刘佳佳。奶奶知道圆圆喜欢班长，叫孙辉，是南口村的，他父母是种菜的。奶奶并没有责怪圆圆，还欣喜地说：我们圆圆长大了。看着圆圆神采飞扬地谈论孙辉的优点，奶奶告诉圆圆，要想找到好婆家，首先自己要优秀，婆家才会看得起。第二就是女孩子不要太主动，要懂得自爱，否则婆家会看不起。第三不要着急地把自己许给某个人，更好的别总是在后面。听了奶奶的话，圆圆矜持自爱，直到小学毕业，圆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孙辉，把青涩的暗恋悄悄藏在心里。
　　来到妈妈身边上初中，一切不一样了。圆圆不爱吃炒菜，妈妈唠叨，说不吃蔬菜营养上不去，圆圆喜欢吃凉拌粉条，妈妈说不行，粉条吃多了脑袋会迟钝，老了得老年痴呆症，因为粉条里有明矾，可他们总是吃猪肉炖粉条，他们不让圆圆吃，给圆圆另炒一盘菜；圆圆不爱洗头洗脚，妈妈唠叨圆圆没有好的卫生习惯；圆圆爱把头发梳成长辫，盘起来，在头顶打几个卷，妈妈说不行，这样没有学生样，妈妈把圆圆连哄带骗拉进理发馆，把长头发剪成马尾辫，为此圆圆哭了一鼻子。圆圆想讲讲学校的一些事情，妈妈说不要关心那些事，主要是学习。总之，妈妈好像看不惯圆圆，圆圆做什么总是不对，妈妈总要唠叨。
　　妈妈还打圆圆，好几次了。很生气，用力地打巴掌。妈妈是绑钢筋的，手劲很大，把圆圆打的生疼，特别是有一次，圆圆的脸疼了好几天。期中考试，圆圆成绩在全班排11名，妈妈很难接受这个成绩。因为在小学，圆圆的成绩永远是第一。开完家长会，妈妈一直等到家长都走完，与班主任老师进行了一次深谈。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妈妈一进门，怒气冲冲，来势汹汹，冲着圆圆一顿责骂，总的意思是圆圆在班里有早恋迹象，分了心，进入不了状态，所以成绩上不去。圆圆分辩了几句，妈妈上来就是一巴掌，圆圆反抗，换来了更有力的巴掌。
　　还有一次是因为看小说，是期中考试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小说是同学推荐的。做完作业，圆圆开始看小说，妈妈下班回家，看到圆圆在看一本很厚的小说，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抢过小说，用书朝圆圆头上狠狠砸了两下，推开窗户，把书扔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圆圆发现，无论她怎样默默忍受，妈妈对她的暴力都不会减少一丁点儿，不如奋起反抗，这个念头一升腾，圆圆马上变成了一只雄狮，她恨不得扑上去同妈妈扭打在一起，她不愿意再沉默。
　　“那书是我向同学借的，你赔我！”
　　“行，我赔，你把借给你书的同学喊来，我赔他书的同时，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把小说借给你。”
　　“难道我连看书的权利也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自由！”圆圆真的很愤怒。
　　“你可以看书，但只能看与学习相关的书，作文书、语文阅读之类的。”妈妈这时倒显得很平静。
　　“同学们都看课外书，又是星期天……”
　　“我不管别的同学，我只管你，在学习成绩没上来之前，不准你看其它课外书，以免分心。”圆圆的话还没有说完，妈妈就打断了她。
　　“你不配做一个合格的妈妈，你根本不理解孩子，你就想把我变成一架学习机器，你除了关心成绩，其它什么也不关心我。”圆圆气的呜呜哭了起来。
　　“圆圆，你不要埋怨妈妈，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中，把成绩搞上去，否则，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上不了重点高中，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好大学，以后连工作也不好找。”妈妈语重心长，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不听，你已经把我以后的录都安排好了，我就必须按着你的安排走下去？我凭什么听你的？！”
　　“因为我是你妈妈，我都是为你好，你以后会明白的。这个社会是个充满竞争的社会，如果现在就差下人家，以后还能比别人好吗？”妈妈觉得圆圆正在青春叛逆期，需要耐心引导。
　　“你不说理，我不听你的！”面对这样的妈妈，圆圆无可奈何，不愿意多和她说话，呜呜地哭了起来。
　　妈妈见圆圆这样，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扭身进了厨房，张罗做饭。
　　圆圆感觉到，在妈妈家不如回奶奶家，圆圆想起在奶奶家的日子。如果做作业时间长了，奶奶总是要告诉她：“圆圆，休息一会儿吧，小心把眼睛看坏了，没等考上大学就戴上了厚厚的近视镜，挺漂亮的一双大眼睛，戴上近视镜就减了人才。”等一会儿奶奶又说：“圆圆，不要老爬在桌子上写作业，会驼背的，一个女孩子，高低胖瘦都不重要，可不能驼背呀。”圆圆听了奶奶这样说，总是推开书本，到院子里溜达一圈。有了奶奶的提醒，圆圆平时特别注意坐姿，以免造成驼背。
　　其实，圆圆有时也能理解妈妈望女成凤的心理，可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抵触，心生烦恼。
　　来自家庭的烦恼多，学校也不好。
　　在小学时，圆圆总梳着两条大辫子，辫子是圆圆的心爱之物，住校三年，她宁愿比别人早起几分钟梳头发，也没舍得剪掉。她经常把辫子编成麻花，如电影里的铁梅，那是她喜欢的少女形象。同学们也开玩笑地喊她“铁梅”，她觉得很受用。进入初中后，这些都变了，她那如“铁梅”的辫子竟然成了影响班容的罪魁祸首。好几次都是因为她的辫子使得班容没得了满分，没拿到流动红旗。因此她的辫子成了众矢之的，成了生活委员眼中的讨厌之物，最后还是班主任出面喊来家长，圆圆的头发就变成了马尾辫。好像真的是圆圆的辫子作怪，自从她的头发剪成马尾辫，流动红旗就常驻他们班。
　　圆圆的后桌，是班长和“病美人”，“病美人”是圆圆自己起的绰号，私下心里叫的。“病美人”是高干，同学们称“冰美人”，是班花。圆圆想，什么班花，面无表情，脸色煞白，走路如弱柳拂风，一摇三跌，一幅病态。谁也没想到，这个“冰美人”心里偷偷喜欢上了同桌。班长来自于农村，对同样来自于农村的刘圆圆情有独钟。尤其是刘圆圆轻松夺取数学竞赛之冠时，他那颗年少骚动的心全部系在刘圆圆身上。他时不时地拿出几道数学题找刘圆圆，要知道，那些题是他第一天特地从一些参考资料上找来的。他坐在刘圆圆身后，常常望着刘圆圆的头发发呆，那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乌黑发亮，根根闪着金光，如钨钢，似黑色金丝，他忍不住想动手摸摸那头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柔软。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刘圆圆。刘圆圆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的头发真好看。”刘圆圆回眸一笑，扭头悄悄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人不好看。”班长脸红了，结巴地说：“你人更好看。”刘圆圆一下子脸色绯红。这一切，被“病美人”全部看在眼里，她心底泛酸：班长对自己视而不见，竟然对这个乡巴佬大献殷勤，自打记事儿起，有哪个女生敢和自己抢风头。“病美人”由于自私心作祟，利用课间向班主任告了一状，她特别强调：亲眼看到刘圆圆给班长写情书。班主任把刘圆圆喊道办公室进行“循循教导”，刘圆圆否认，班主任有些生气：“你如果再这样，那就得喊家长来。”一句话把刘圆圆吓住了，只好唯唯诺诺承认错误，她很不开心。不过最终，刘圆圆还是因此遭到了妈妈的打骂。
　　令刘圆圆更烦心的是英语，怎么也学不好。期中考试时，许多同学得了90多分，有两个同学是满分，而她只考了81分。期末更惨，她只考了73分，因此，其他科目的成绩虽然都不错，甚至是名列前茅，可是英语一科，把她的总分拉下一截，她的名次一再后退，惹得妈妈生气。其实，圆圆自己心里也难过。
　　妈妈摔门而去，圆圆不但不生气了，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妈妈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她的成绩。这次成绩，她的名次排在全班第十五名，在全校排三百多名。这个成绩不算太差，考重点高中是不成问题的，可妈妈无法接受这个成绩，要知道，圆圆在小学一直是排名全校第一，其实，圆圆自己也接受不了这个成绩。
　　刘圆圆的英语成绩是在听力一题上吃了大亏。听力一题40分，她只得了12分。其实，这也怨不得刘圆圆，她小学的英语老师是位老太太，据说老太太并没有学过英语，她上学时正是中俄交好时期，学的是俄语。不过，老太太悟性高，自学英语，然后做了英语老师。要说老太太的英语水平，确实不低，就是发音不太准，所以导致刘圆圆英语听力成绩丢了分。
　　应圆圆的要求，妈妈给圆圆买了录音机，好几盒关于听力试题的磁带。圆圆把他们全部找出来，她的犟劲上来了：不就是发音不准，有什么！音标也学了，就算是从头学，我也要把它学会，把英语成绩提上去。
　　“回老家去，”圆圆想，“找出小学的课本，从四年级的开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学起。”想到回老家，圆圆心里一下子快乐起来，一刻也不愿意呆下去。误了奶奶家的班车也难不倒我，圆圆想，路过小镇的班车很多，听说半小时就有一辆。那个小镇就是自己小学三年的小镇，步行回家也就不到一小时的路程。那条路圆圆走过，一次周六放学后，几个小同学一时兴起，步行回了家，奶奶吓得只抹眼泪。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圆圆从此只好坐班车回家。圆圆抬头看看表，刚刚三点钟，每次坐车回奶奶家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坐车到小镇最多也就一个小时，昨天飘了点雪，可能路不好，会慢点，有一个半小时也到了，也不过四点半，下车后步行最迟五点半就能回奶奶家。五点半，天还亮着。想到这儿，圆圆立刻背起书包，欢快地出了门，在楼道里碰到隔壁的阿姨，她打了个招呼，直奔长途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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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客并不是很多，前往小镇方向的旅客更少。售票员阿姨告诉圆圆，前往小镇方向的旅客不多，道路也因为前天下了大雪不好走，今天下午不一定发车，不过他让圆圆等一会儿再说。圆圆在长椅上坐下来等待。过了很长时间，广播里喊前往小镇方向的旅客可以买票，马上发车。圆圆买票上了车。
　　道路积雪未化，班车小心翼翼，圆圆的心已经飞回了奶奶家，回家后，先让奶奶煮几碗粉条解解馋，拌粉条、炒粉条、炖粉条，吃完粉条就学英语，吃上一个月，吃得自己心满意足，英语也就学好了，妈妈再也不会因为英语成绩生气了。想到这儿，圆圆偷偷地笑了。
　　班车终于在小镇车站停了下来，圆圆跳下车，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清香甘冽，沁人心脾，站在这里，圆圆好像一只脚迈进了奶奶的家门，她好像已经看到了奶奶欣喜若狂的笑容，然后因高兴过度抹着眼泪。圆圆决定真的给奶奶一个惊喜。
　　站在小镇圆圆才发现，由于走的匆忙，把电子表忘在了书桌上。她向四周望望，天还亮着，估计也不过五点多钟，自己走得快点，回到奶奶家也不过六点钟，还不算晚。在学校里每天六点半放学，天还挺亮。
　　回家的小路已经被大雪全部覆盖，圆圆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迷路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连个村庄都没有。不过圆圆有办法，她已经望见山上的大风车了，有大风车的山脚下就是奶奶家，她经常站在奶奶家的院子里看大风车悠悠地转，她向有大风车的山前行。
　　阴沉的冬天，天黑的快，六点多钟，夜幕已经全部降临。圆圆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来到了有大风车的山脚下，四周望望，连个灯光也看不见，抬头看看，矗立的大风车像巨人，给了圆圆力量。上山，只要上了山，就能看到村子里的灯光，甚至是奶奶家的灯光。圆圆向大风车爬去。
　　圆圆哪里知道，前天的大雪把电线压断了，村里停电。农村庄户人冬天没事干，加上停电，天一黑就张罗着睡觉了。即使有几家点油灯或点蜡烛的，由于农村家家户户窗户都遮着棉窗帘，圆圆也看不到灯光。其实，圆圆刚才站着的山脚就是村口。
　　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圆圆四周望望，黑魆魆的，无边无际，雪地也浸透夜的颜色，冷飕飕的，还是看不到灯光，她有点茫然无措，感觉到一阵冷袭来。身上，粘满了雪，头发上，也粘了雪，鞋子里，灌满了雪，有的雪已经融化了，又结成冰，冷冷的。圆圆感觉到脚冰冷，手麻木，她打了个趔趄，没站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山脚下。躺在那里，圆圆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歇息的舒服感，好困，好想睡一觉，她不愿意再起来。意识慢慢远离，朦胧间，她看到奶奶慈祥的面孔，冲着她笑，她努力冲奶奶笑了笑，想站起来，感觉到身上挺温暖，低头发现，原来是睡在奶奶的怀里，好舒服，然后，她缩了缩身子，沉沉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