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正当赵大老爷说得正起劲时，司仪又大声喊道：“姑老爷魏老太爷到！”
　　顿时，院子里又是一阵躁动。尤其是杨家那几位爷，急忙起身按长幼之序列队出迎，就连近来极少露面的大老太爷也缓缓从内室迎了出来。他在侍女搀扶下几乎是一步两顿地来到院内，见到众人也只是略略抬了一下眼皮：“多谢诸位爷赏脸！”众人惶惶而应。
　　魏作栋进院与迎上去来宾一一施礼问候。杨广文急忙率众弟兄上前叩首问安，却被他止住了：“现在是民国啦，新社会不必拘于旧礼嘛！”而后，他撇开众人径直来到杨尊智面前大声说道：“大老太爷近来可好啊？”杨尊智耳背得厉害，声音小了他根本听不到。
　　杨尊智拉着魏作栋的手，银须乱抖，颤巍巍地说道：“谢魏老爷操心！宅内一桩小事，枉魏老爷亲来一遭。姑奶奶近来可好？她咋没一起回来？”杨尊智所说的是他的妹妹、魏家太太杨翠姑。
　　魏作栋朗声大笑着说：“原本说好是要一块儿来的，不想几天前被小三接到洛阳了。”
　　“噢，你家小三还在跟着吴大帅干？”他隐约听说过魏家三爷曾在日本留过学，回来后就奔了洛阳的吴佩孚。
　　提起儿子，魏作栋自然是一阵得意：“别看小三人小，志向大着呢，眼下已经是团长啦！”
　　站在一旁的赵大老爷一听便来了精神，急忙跻过来搭话说：“魏老太爷可能还不知在下，鄙人便是镇上的赵忠义，与杨府也是姻亲世交。”
　　魏作栋扫了他一眼，打着哈哈说：“赵大老爷的大名老夫早已听说过，虽同与杨府姻亲，可魏某一直行走在外，少有机会省亲访友，以致好多亲戚都认识不得。这次来见一下亲戚们，以后相互走动走动。就是再亲的亲戚，若是不常走动，也就变得不那么亲了。”魏作栋是这一带有名的盐商，生意从东海一直做到陕西。
　　赵大老爷连忙随和着说：“就是，就是。待吃罢五少爷的喜酒，还望魏老太爷赏脸到敝宅小坐，不知魏老太爷肯否？”
　　魏作栋含笑点头应允。
　　这时，又有两辆“洋车”在门外停了下来。连充当司仪的“百事精”牛子谦也搞不明来的是那路神仙，急急慌慌问完他们的随从后，这才又风急火燎地大声喊道：
　　“——民国新野县知事杜迎晖老爷、桐柏县知事程百岭老爷到！”
　　两位县知事在众侍从簇拥下，款款步入大院。临了，还在门口煞有介事地对牛子谦说：“现在是民国了，不要再叫什么大人老爷，称县知事就是了。”
　　“是，是，县知事老爷……瞧，我这记性。”牛子谦下贱地扇着自己的脸，把两位县知事都惹笑了。他们二位如同一副模子里倒出来两件东西：一样是一顶黑丝礼帽，一身黑西装，每人还都拄着一柄拐杖。由于众人都不认识来者是谁请来的神仙，以为又是杨广信在官场上的朋友。可见到他也面呈惊诧时，心里都又没底了。
　　见众人面浮诧异，那个矮胖子开腔自我介绍说：“鄙人杜迎晖，就职于新野县。这位是贵县新任县知事程百岭先生，是鄙人的同窗挚友。家父乃杨老太爷的学生，因蒙恩于杨老太爷，才得以游弋官场。今承家父之遣，特来杨府探望老太爷，恰逢贵府办喜事，那我们就讨杯喜酒吃啦。不请自到，还望诸公海涵呐！”
　　杨广文这才愣过神儿来，连忙施礼说：“原来是两位县知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快有请！”又乐颠颠地对下人安顿说：“赶快禀报老太爷，就说两位县知事来看望他来了！”
　　杨尊智像是有永远也睡不够的瞌睡一样，才一会儿功夫就又在太师椅上睡着了。被孙子杨启兴摇醒后，眼皮也没抬一下就喝问：“啥事啊？”杨启兴连忙耳语一番。
　　此刻，杜迎晖和程百岭二人已到了他的面前。杜迎晖递上礼单，又躬身道：“晚生受家父杜镇寰之托，向老太爷问安！”
　　杨尊智微微抬起眼，用浑浊的老眼打量了一番两位要员，并很快就认出了其中的杜迎晖。“真如乃父，你爹现在何处高就啊？”见到杜迎晖，他自然想起了杜镇寰。他在绳池县任县令时，杜镇寰还不过是个毛孩子，也是受上峰之托，在衙门里给杜弄了个差事。杜镇寰人小鬼大，其他本事没有，就会讨他的欢心。也知道这小子早晚会抖起来，便顺水推舟地作了个人情，在他的任上委杜镇寰为县衙探头，不想这小子还真有点良心，事隔多年，居然还记着让儿子来看望他这个糟老头子。
　　“托老太爷的福，家父已是省府的民政厅长了。”
　　杨尊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好”字，便又阖上了眼皮。那样子是在示意众人退下。到了他这个年纪，似乎再也找不到能够安心歇息更惬意的事了。
　　前来贺喜的人继续前呼后拥蜂拥而至，接下来又有同村的韩大老爷、韩二老爷和后曹楼的蔡先生、方老爷等数十人前来贺喜，道贺的场面旋即进入高峰。到近午时分，杨家大院已是少长咸集、嘉宾毕至，来客将近千口。正午时，接亲的大少爷杨启昌和七少爷杨启天跨马带领接亲、送亲队伍在爆竹声声中到了大门口。牛子谦噪着大嗓门欢快地叫道：
　　“——新娘子到！”
　　一时间，爆竹四起、锣鼓宣天，童稚欢悦，雀跃迎前。众宾客及围观的乡亲也都来到大门口，争相一睹新娘进宅的景象。
　　新娘子施玉娴，是施湾寨大掌柜施万德的千金。这施万德也是一位远近有名的土财主，家有良田数百亩，并兼作药材、山货生意，在镇上有两三间铺面，家境也是相当的殷实。他与杨家是旧交，尤其是与二老太爷府上的杨广诚、杨广信兄弟交情更深。施万德本来有心将此女嫁给杨广诚的儿子，奈何因年龄悬殊太大，只得作罢。施玉娴已年满十八岁，而杨广诚家那两位少爷才仅十来岁。可他又不想放弃与杨家结亲的念想，于是找来媒人托女于三爷的独子杨启雄。杨启雄属于那种终日无所事事、沾染了不少恶习的公子哥儿，这让大伙没少跟着操心。而杨尊智却十分偏爱这个聪明顽劣的孙子，总是说男孩子调皮不是坏事，这孩子有灵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有爷爷的护犊，父母的溺爱，别人当然不好多说。还好，这杨启雄虽爱闹腾，可都是些星点小事，稍一遮掩也就过去了。作为年轻一代，杨启雄并不情愿于这种包办的婚姻，可当他见施家小姐人美貌可人，这才应了下来。
　　正午时刻，见客人基本到齐，杨广文与众弟兄来到父亲的卧房里，躬身问道：“老太爷，时辰一到，婚典是否可以开始？”
　　杨尊智顿了一下，抬眼问道：“曹家的人来了吗？”
　　众弟兄着实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见无人作应，杨广信只好上前轻言答道：“已给茂芹、茂芳他们发过帖子，可到现在也没见来人……”曹杨两家可以说是宿敌，自从杨家迁入这个村子以后，两家一直是旧仇未解结新怨，闹腾得鸡犬不宁。杨家想借这个机会修补一下两家关系，便委托姚举人从中间调和，给曹家当事的大爷茂芹、二爷茂茹、五爷茂芳、七爷茂苓他们发了请柬，不想他们谁都不领面子。
　　杨尊智微微一震，厉声喝问：“谁去办的？”
　　杨广信低头作答：“是我办的，老太爷。”
　　“你们二门头上人跟曹家的怨气小，他们不给我们长门头的面子，还不给你们二门头面子么？古语道，苟非德义，则必有祸，礼以顺天，天之道也！他们不来，这说明咱们还不够诚心，礼数还不到哇！你们几个也想想，咱们老杨家到曹楼这一百多年里，风风雨雨几代人了，有过几天的舒心顺展日子？既然谁也赶不走谁，那只有好好相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怨气还要结到啥时候？相信茂芹他们不是糊涂人，至少要比曹立鹤、曹立鹏他们老弟兄几个明白些事理。老八呀，现在连县知事都来了，他们曹家人还强撑个啥？就不知道这是老夫在给他们台阶下吗？当然了，俗话说礼多人不怪，这事就由你八爷再跑一趟。你亲自去请，一家一家地请，他们若还是不肯来，那老夫就亲自去请！”
　　大爷杨广仁一听着急了：“老太爷，您这是何苦呢？他们不来，咱们一样红火的办喜事……”
　　“住口，你懂个啥！”杨尊智瞪起了三角眼，斥责道，“万事都得有个了结。两家因械斗已经搭进去了十几条人命了，官司也打了百余年。我在县衙当事时，靠官场上的朋友又压了人家多年。这里面当然有冤枉人家老曹家的，这个我清楚，你们也应该清楚。现在我老了，也糊涂过来劲了，不想把这些在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再带到那边去……”
　　“老太爷快别再说了，侄儿这就去办。”见杨尊智动怒，杨广信连忙应了下来。可能是想到了父辈老弟兄几个能活到如今的只有杨尊智一人了，他不忍心再让大伯父太过失望，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保财！”杨广信出门对伙计李保财安顿道，“准备四份礼物，随我到曹府去请那几位爷。”李保财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照办了。
　　杨广文从院里追了出来，惴惴道：“八爷也不必太作贱自己啦，他们不来也罢，咱们也一样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