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村里人至今对他念念不忘。虽然他后半生没能继续在村里生活，去世后也能按他的遗愿葬在村边的祖坟地里。
　　爷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对于我和许多人来说，都还是个谜。自我记事起，就觉得爷爷生性“孤僻”，举止“怪异”，对于过去的事更是不愿提及。倒是到了最后几年，特别是有些“糊涂”后，才肯絮叨些。通过他那些只言片语的絮叨，才能粗粗勾勒出他曾经历的风雨人生……
　　爷爷喜欢对着大山喊话，他说对山喊话山能听进去，对人说话人不一定听得进去。他还说自己就是一棵歪脖子老楝树，不成材，难成器。叶苦，皮苦，楝豆子苦，连树皮都是苦的……
　　爷爷寿终时只差七天就该满九十岁了，可最终老天也没成全他。临终前，他絮叨着说想回大山的那边老家看看。父亲说，等您病好了就回。
　　爷爷幽长地叹道，那就算了吧！我已经死啦，你们开始哭吧！
　　父亲走近一看，爷爷真的已经过世了……
　　
　　
　　第一章
　　
　　八爷杨广信前脚进门，五爷杨广诚便后脚跟着进来。见他那副困顿慵懒的样子，五爷有些不高兴了：“三爷今儿办大事，你咋也不过去看看？整天跟那个‘洋和尚’瞎胡混，能捣鼓出啥名堂来？”
　　“族上那么多的人，还会缺我一个？我这不是有事脱不开身嘛！”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敷衍地说，“你还不了解我嘛，会是那种瞎倒腾的人？”
　　杨广诚噎了一下，把眼珠子一瞪，嗓门也挑得老高：“我说老八，咱俩是亲弟兄我才说你两句，要是换了别人，谁有功夫理你的茬儿？你别一天到晚没正事，你知道左邻右舍在说你啥吗？”
　　“这几年我的耳朵就没有消停过，他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杨广信瞟了他一眼，又轻淡地一笑说，“我说五哥，你还不知道我的那点底细嘛！我跟威廉只是一般的朋友，人在世面上混，啥人都是用得着的。人家一个德国人，大老远跑到咱这儿来，跟咱们不挣吃抢喝，咱凭啥总不把人家当人看？”
　　“打住，打住！不抢吃争喝，那他是干啥来的？你以为他真是个神仙呀，哼！就是你还执迷不悟。”杨广诚早就看不惯他这些，干什么不行，非要跟一个外国传教士扯拉个啥？
　　听到院里的吵吵声，杨广信的内人王氏急忙从卧房奔出来，对他又是一阵子的数落：“你呀，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个好歹哩！五爷说你两句那是为你好，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一天到晚跟洋毛子混在一起能有啥好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娘儿几个咋活呀……”说着，眼泪就从她那粉团般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老娘们的贱泪就是多！我的事你少跟着瞎操心，胡搅和什么嘛！——五哥，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威廉神甫在汉口有熟人，咱在生意上不是用得着他嘛！”他的心思一直放在正经事上，可别人总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这让他觉得既无聊又无奈。
　　杨广诚把脸一沉：“好，你的事我不管。以后你就是跟日本人拜把子，也随你的便，反正别人戳的不是我的脊梁骨。我只再问你一句，三爷那边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他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特别是当着自己的亲兄弟，更没必要藏着掖着。
　　“你看，又曲解我的意思了不是？我那是在说她不是说五哥您的，你不要往别处想嘛！”见五爷较了真，杨广信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三爷那边当然要去。这样吧，你先走一步，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那好，我就先去了。我说老八，可别让大伙再等你了，这些人可有多半可是冲你来的。你不到莫说三爷没辙，就是老太爷我看也没法支应。”
　　
　　临近中午，杨广信才漫不经心地朝杨家那处深宅大院款款走去。曲径伸去，竹林闪处，绿树掩映着这处乡间豪宅：竹院篱笆，红柱青瓦，木板石阶，草色青翠，竹荫掩映。这是一处三进三出院落，并带一过厅，大小房屋四十余间。面墙为红色的木质隔扇，嵌有各种花样繁复的精细雕刻，显出主人非同寻常的品位。前面墙开两门，后面墙开一门，门之两侧是花样雕刻，对称而不重复；间杂木雕大字，皆为名辞佳句，令人眼花缭乱。这样考究的豪宅极第，就是在整个淮源镇也是难以找出第二处来的。大老太爷曾在外为官多年，见多识广，又有不少的积蓄，所以对房舍布局、建筑样式格外讲究。众宾客见杨广信进来，纷纷起身抱拳施礼，颔首问候。时下杨广信刚过而立之年，身材颀长，英俊洒脱，风流倜傥，他自幼又饱学诗书，温文尔雅，谈吐非凡，也算得上是位远近有名的乡间绅士。
　　“何事缠身，如此姗姗来迟？”镇长赵大老爷迎上前扯着公鸭嗓子笑问。
　　还未等他作答，保长程金牙便打趣说：“听说八爷又娶了一个小的，还是位百里挑一的大美人，莫不是……”
　　姚举人见他面带愠色，连忙替他解围说：“诸公就不要讨笑八爷啦！依老朽看来，八爷一定是伏案研读太过疲惫。诸公可不要忘啦，杨八爷可是学富五车之人呐。若不是清帝逊位，指不定八老爷这会儿也如张蹇大人，早已成了状元公喽！”众人听罢都笑了起来。
　　杨广信这才有说话的份儿。话语虽热情，不过依然是一脸的正色：“宅上犬侄完婚，本是区区小事，不想各位爷如此赏脸，真是折煞杨某了！好，就请诸公落座饮茶叙话吧！”
　　众人刚一坐定，就听杨广信家的伙计、充当司仪的牛子谦亮声唱喝：
　　“——传教士威廉先生来贺，礼金一百块现大洋!”
　　大伙儿一阵啧啧声：“您瞧人家老毛子就是气大腰粗，赵大老爷才贺四块现大洋，这洋和尚一出手可就是一百块呵！”
　　“那还用说，人家还不是冲八爷来的嘛！”
　　“一百块大洋，那可是能买一群好马的呀……”
　　入乡随俗，连洋人也学会了这一点。威廉也是一副乡绅打扮：黑缎小袄，瓜皮帽，酱色绸缎下摆，拄着一柄乌木拐杖。与众不同的仅是他脚上的那双西式皮鞋，也是擦得油光锃亮，分外抢眼。他与众宾客抱拳问候一番后，径自朝杨广文走来，抱拳贺道：“恭喜杨先生啦！”
　　杨广文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深深施礼道：“多谢威大人！大人如此抬举，真是羞煞广文啦！威大人，快请到上房落座！”而后又抬高嗓门吩咐道：“快给威大人看座上茶!”
　　威廉揉了揉大红鼻子，又习惯性地摸了一下深褐色的八字须说：“杨先生还是忙别的去吧，我也不是外人。”此话一出，又把众宾客给惹笑了。
　　赵大老爷急忙佝偻着腰把威廉引到上房，又是沏茶递烟，又是一脸媚笑地说：“威大人可能还有所不知，在下可是杨府的姻亲世交，在镇公所里做点事，以后还请您多关照着点。您也看到了，这杨家可是本镇上的鼎鼎大户，就是在整个桐柏县，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们族上出过大员，官至太守，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到老太爷辈上有三弟兄，个个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大老太爷杨尊智是秀才出身，做过七品县太爷，过去院子里树过旗杆，几里外都能看得见，可是威风得很嘞！大门头上有五位爷，那也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儿，今儿办事的是三爷杨广文的独子杨启雄。他在他们小弟兄中排老五，可在老太爷哪儿只有这个孙子最受宠，那可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这二老太爷杨尊儒也是秀才出身，教了半辈子的私塾，虽然没求什么功名，可也是桃李满天下，只可惜他年轻轻就‘走’了。二老太爷生有两子，就是五爷杨广诚和八爷杨广信。二老太爷是我的姑丈，我和八爷是亲姑表兄弟，可是至亲的亲戚呐！三老太爷杨叔平，虽说是曾老太爷的庶子，可人家兄弟们亲同手足，谁都说不出个什么来的。三老太爷聪明灵巧，能造高楼洋房，膝下有七爷杨广廉和九爷杨广贵……”
　　“太复杂啦，简直比德皇家族还要复杂！”威廉轻轻摇着头说，“我只了解杨广信先生一家的事就够了。”中国人的家族关系，西洋人是搞不明白的。威廉怎么也弄不明白明明就是他杨广信，怎么一会儿就成了杨八爷，这里的人们为什么喜欢把一些不相干的人排在他前面。
　　见威廉懵懵懂懂的，赵大老爷又讪笑着说：“就是，就是。这枝枝叶叶的，您一时半会儿也是搞不明白的，您记着八爷这一支就是了。还有，在下可是八爷的亲表兄，我们情同手足……”心想，你只要记住了我赵某，也等于我没白扯半天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