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 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6-10-21 10:58:17 字数:4877
向洪萍离开我的石灰窑后就一路奔跑,很快就出了三元沟口,来到了水泉河边。天气尚早,太阳还迟迟不肯露脸。附近的农舍还紧紧地闭着大门,没有任何人起床出门。
冬天的水泉河已经失去了夏季的淫威,清亮的河水就象害羞的少女一般无声地流淌着。河水的两边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块,冰块把河水拥挤成了一股小小的溪流。清澈的溪流穿过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就像玉带一般穿过水泉坪缓缓地向远方流去。寒风在河面上呼啸着,把河边低矮而又赤裸裸的灌木吹得东道西歪。灌木不堪忍受寒风的暴虐,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叫声。
向洪萍刚跑到水泉河边,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刚才地奔跑,不仅使她把脚上穿的草鞋跑烂了,而且把她的脚也跑烂了。她的脚上长满了冻疮,一走动就钻心的疼;尤其是脚后跟上的冻疮不得了,就象毒瘤一般长在她的脚后跟上使她行动不得。她艰难地脱下已经洞穿了的草鞋,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疼痛使她几乎叫出声来,但她咬紧牙关忍住了。她脚后跟的冻疮在她的奔跑中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脓血。她朝四周望了望,终于找到一片树叶,把脓血擦了擦,撕下破褂子的下褊把脚后跟上的冻疮草草地包扎了一下。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了眼泪。家里没有来钱的渠道,已经穷的买不起一双廉价的袜子。就是这样,还要受房山林的气。房山林啊,你这个混蛋!这过的究竟是啥日子啊?要不是她的娘家是地主,要不是她的母亲死了,要不是她的脸上有麻子,她能嫁给房山林过这种受苦受难受气的日子吗?但就是这样,房山林还不喜欢她,还常常赶她走,使她有家没处回,有苦没处诉。自己究竟是哪一辈子造下的孽呢?为什么在这一辈子受这号的罪呢?她是多么希望房山林亲她爱她呵护她啊,可房山林的心思不在她的身上而在杜卓美的身上!杜卓美不就是比自己长得好看一点吗?有什么了不得?房山林为什么要对杜卓美那么上心而把自己不当人看呢?
向洪萍自怨自艾地哭泣了一阵,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河边实在太冷了,身上穿的两件单衣根本就抗拒不了清晨风寒的袭击。刚才奔跑以后身上倒是暖和了一会儿,可歇息一阵之后却更冷了。寒风就像锥子一样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直打哆嗦。她把双手抱在胸前抵御着寒冷的袭击,就一步一步地向河边走去了。
可刚要过河的时候,她又犹豫地站住了。回娘家去干什么呢?是回娘家去告状还是回娘家去诉苦?是回娘家去歇息几天还回娘家去享几天清福?母亲已经不在了,娘家只有一个被国家管制着的父亲和一个虽然没有被管制但却仍然抬不起头的哥哥,在父亲和哥哥的面前,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又如何倒呢?他们又如何能理解得了一个女人的苦衷呢?唉,算了算了!会做人的两头瞒,不会做人的两头传。娘家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纵然回娘家去住一段时间,不是终久还得回到房山林的身边吗?可回到房山林的身边又怎么办呢?房山林能接纳她吗?如果房山林依然赶她走,她又能往哪里去呢?
向洪萍在河边站了一阵,最终决定还是先回娘家去小住几天。她的娘家住在王莽山大队的一座大山上,过了水泉河,走三里路的防洪大堤,再走十里山路,才能回到娘家。这里的河面很宽而且没有桥,要过河只能踏着石头过。人们为了冬天过河方便,就在河水中整齐有序地排列了几十块跳石。那些跳石都很大,最小的也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由于长时间的脚步磨擦,跳石光溜溜的十分难走。
太阳还没有出来,每块跳石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霜花。向洪萍小心翼翼地踏着跳石,向河的那一边走去。她感到很冷,也感到很饿。昨天下午二哥不但打了她,而且还不让她吃饭。到我的石灰窑以后她本来是要弄点东西吃的,但看到我那个一贫如洗的样子她又没好意思张口。现在,她已经饿得两眼泛花了,真想一步就跨回娘家好好吃一顿饱饭。
可正当她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却见二哥从河的那一边迎面走了过来。二哥昨天晚上把向洪萍赶走之后就又到杜卓美家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浑身精湿,满面青紫,双目无神,脚步踉跄,两只手血肉模糊,就像落水狗一般趔趔趄趄地撞到了向洪萍的面前。
向洪萍要躲避已来不及,只有往旁边一站让二哥先走。二哥目光呆滞,就像没发现向洪萍一般木然而又机械地擦着向洪萍的身子走过去了。向洪萍见二哥已经麻木而又痴呆,心里立即就充满了疑问:房山林不是到杜卓美家去了吗?咋就落了水、手还受了伤呢?是他自己落水的还是被别人推下水的?是他自己弄伤的还是别人把他打伤的?杜卓美美并不是住在河边上的,他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呢?
向洪萍满腹狐疑,立即就打消了回娘家的念头。房山林的衣服已经结冰,必须立即给他换下来;房山林已经冻坏了,必须立即让他取暖;房山林的手受了伤,必须立即进行包扎;房山林肯定饿坏了,必须立即给他做吃的东西。房山林虽然不喜欢她,但作为妻子,她不能扔下房山林不管。
向洪萍这样想着就跟在了二哥的后面。二哥走快她就走快,二哥走慢她就走慢,反正总与二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她的心里却一直都是翻江倒海的,既为二哥对杜卓美的痴情而感到懊恼,又为二哥对她的冷漠而感到伤心。她真想大声地对二哥说:“你这是何苦啊!自己有女人不守,却要去守人家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现在好,姑娘没守到,自己反倒成了那副模样!”
向洪萍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她怕刺激了二哥、二哥又打她。
实际上,二哥已经没有力气打向洪萍了。二哥连冻带伤,浑身已经僵硬,神智已经不清。虽然还知道回家,但思维已经呆滞,走路已经东倒西歪,哪里还有力气来打向洪萍呢?
二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短短的五里多路几乎走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房头上,就遇母亲惊叫了一声:“我的娘哎!你这是咋啦?”
母亲刚起床,正一步一喘地把尿桶往厕所里送。见了二哥,也顾不得倒尿桶了,就关切而又惊恐地站在了二哥的面前。
三哥、陈俊英、三姐和李达琴也都起来了,都在各自的火塘里烤着大火。听到母亲的叫声,就都出了门。看到二哥那个样子,就都围了拢来,既指责二哥不该虐待向洪萍而去守候杜卓美,又关切地询问二哥为什么不小心滚到水里去了。
二哥铁青着脸,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就走向了自己的家门口。众人见二哥不愿理他们,就都又回家烤火去了。二哥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之后却愣愣地站住了。他抬了抬胳膊,胳膊不听他的使唤;他抬了抬手,手也不听他的使唤。他的胳膊和手都已经冻僵了,他已经没有办法解下裤腰上的钥匙开门了。
向洪萍从后面赶来从二哥的裤腰上解下钥匙,“咔嚓”一声打开门就回了家。她知道二哥已经冻坏了,必须马上为二哥解冻二哥才能活泛起来。她从灶间抱了一抱干柴,眨眼工夫就在火塘里烧起了一塘大火,叫二哥马上换衣服烤火。但二哥却没有进屋,仍然痴痴地站在门口。向洪萍见二哥不动,就喊:“快进屋换衣服啊!”二哥没动。向洪萍又喊:“快进屋换衣服烤火啊!”二哥仍然没动。向洪萍见二哥那么倔,就壮着胆子就去拉二哥。谁知她刚把手碰到二哥的身上,二哥就“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翻开了白眼。向洪萍慌了手脚,就忙把二哥往起扶,谁知二哥十分沉重,向洪萍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把二哥扶不起来。向洪萍以为二哥死了,就急得大叫起来:“快来人呐,房山林死喽!快来人呐,房山林死喽!……”
这个惊人的叫声立即就把母亲、三哥、陈俊英、李达琴、三姐都惊动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二哥抬进屋里,又是呼喊二哥的名字,又是揉二哥的胸口,又是掐二哥的人中,又是给二哥灌开水,好不容易才把二哥折腾得醒了过来。但醒过来以后的二哥仍然是痴痴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众人看了一眼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向洪萍见二哥醒了,就叫三哥帮她脱掉二哥的衣服,把二哥脱光塞进被窝,而她却就在二哥的浑身上下揉搓起来。她听父亲说过,人冻僵了是不能急着烤火的,人冻僵了急着烤火人就融化得快,人融化得太快了就会瘫痪,所以她就在二哥的身上不停地揉搓。她要把二哥的身子先揉搓热,然后再让二哥烤火。二哥身上很多部位都被冻僵了,手碰在上面就像碰到冰块上一样冰冷。向洪萍的心里是既气又痛既恨又爱,一边揉搓一边就忍不住要咕叨:“活该!活该!自己有女人不守,偏偏要去守别的女人!这下好吧,差点把命都丢了……”
二哥就像死人一般僵硬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向洪萍的咕叨他听到没听到,反正他不吭声。
原来,昨天晚上二哥把向洪萍赶走之后就又到杜卓美家里去了。到杜卓美家去的时候杜卓美不但已经睡下了,并且还从房中传出了轻微的鼾声。二哥想着杜卓美睡觉的样子,浑身的血液就沸腾了起来。真想破窗而入,立即就跃到杜卓美的身上去。但想到杜卓美美丽而又冷峻的样子,二哥又没有那样做。二哥在杜卓美的窗子外面站了一会儿,就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敲着杜卓美的窗户轻轻地叫道:“卓美,卓美,你打开门让我进去吧,外边冷呢。我给你买了一块香皂,你收下吧,我喜欢你呢,你就答应嫁给我吧!”
杜卓美自然不会理睬二哥,也不会打开门让二哥进去。但二哥仍然痴痴站在杜卓美的窗下等待着杜卓美给他开门。夜复一夜二哥就是这样度过的。二哥真是傻得可以也痴得可以,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等待将会毫无结果。二哥身上揣的那块廉价的香皂虽然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干了,但他仍然要送给杜卓美作为定情信物,仍然要杜卓美答应他做他的老婆。
夜渐渐深了,二哥的腿站酸了就蹲着,蹲酸了就又站着。一阵一阵的寒风从水泉河的河面上刮过来,他似乎也不知觉。当鸡叫头遍的时候,二哥终于瞌睡了。起初他还硬挺着,但挺着挺着仍然进入了梦乡。
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傻汉,也难得有这样的痴情人。有几次杜卓美都差点被二哥感动了,但一想到二哥是个傻子心又凉了下来。杜卓美已经被二哥缠怕了,总想让二哥断了那个念想,但她一个弱女子,家庭出身又不好,能有什么办法能使二哥断却那个念想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酝酿之后她才有了办法,白天的时候她对杜大安说:“叔,请你去给房山林谈谈吧,他整天整夜地纠缠我要我跟他结婚,我真的已经害怕了!不说他已经有了媳妇我不会嫁给他,就是他没有媳妇我又咋会嫁给他那个瓜瓜货呢?我真的已经烦了,你想想办法让他别再缠我了。我一个姑娘家,长期被他那样缠着,将来我还咋嫁人呐!”
杜大安本来早就想收拾二哥了,此时见杜卓美求他就忙说:“这好办,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
杜卓美见杜大安把话说得恶狠狠的,就又说:“不过,叔,他人虽然瓜,可心是好的,你可千万别伤了他。”
杜大安说:“这你放心!我既不伤他,又叫他有苦说不出。”
在水泉坪,杜家是个大户,一千八百多户人家几乎有一半都姓杜。姓杜的人家族观念都很强,不管是过去的恶霸地主还是现在的贫下中农,也不管是过去国民党员还是现在的共产党员,只要家族里遇到了什么事就不分什么高下三等了,就都抱起团来对付别人。
杜大安当着生产队的副队长,在杜氏家族中也算得半个能人,当晚他就找了几个姓杜的小伙子交代说:“今天晚上给你们一个任务,去把房山林教训一下。不过你们只吓唬他一下就行了,千万别把他弄伤了。”
那几个姓杜小伙子领了杜大安的“圣旨”,就悄悄地埋伏在了杜卓美房子的周围。二哥在杜卓美的窗子外面守候到后半夜正打瞌睡的时候,一条麻袋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二哥罩住了。二哥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取下麻袋“咕咚”一声撂进了水泉河的一个水潭里。虽然没有伤害二哥的性命,但哪个活罪也够二哥受的了。那个水潭的水虽然只能淹到人的脖子,但面积却很大,足足有几亩地那么大。还是一个死水潭,水潭上面结着厚厚的冰。二哥被撂进水潭之后,就把冰砸了一个大窟窿。二哥艰难地在冰窟窿里站起来,只有一边用双拳破冰一边往岸边走。当他历尽千难万险走到水泉河边的时候,就差点被冻得失去知觉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爬上了防洪大堤,也不可能再到杜卓美的窗外去了,就慢慢地向家里走去。刚走到三元沟口,就碰上了向洪萍。
二哥虽然不理向洪萍,但向洪萍却偏偏要理二哥。她让围观的人都出去,然后就脱光衣服上了床。上床后,就把我二哥搂进了怀里。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我二哥这个可怜而又可憎的男人。我知道,她不仅想温暖二哥的身体,她还想用她滚烫的心来暖热二哥那冰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