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一）

　　我们要说的故事里有两个不快乐的女孩子，她们的不快乐是因为在她们年轻的生活里，因不懂爱情留下了满满的遗憾。
　　这两个女孩就是墨玉村的小芒和斜阳村的白梅。
　　在八十年代的乡村，第一大景致是田野里五花八门的野花，第二大景致便是女孩子两条美丽的麻花辫，它就像那些野花一样有着野性十足的生命力，像天堂之门被一下子打开，满山遍野都是梳着麻花辫的小精灵，那长长的麻花辫沾的什么香都有，这种香气氤氲着男孩子的梦，那梦，必也是有颜色的。
　　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小芒和白梅也梳着两条麻花辫，而论麻花辫的灵活多样，当属墨玉村的小芒。
　　小芒两条麻花辫垂至腰部，并不乌黑发亮，而是呈咖色，发质细软，有一种弱弱的美感，她麻花辫的长度刚刚好，能梳出各种花式，且小芒从小有一颗七巧心，两条咖色麻花辫随着季节更迭不时变换姿势，时一条时两条，时盘时放，时交叉时垂一旁，人们只要看见小芒，自然而然会用欣赏的目光去留意今儿麻花辫的花样，而小芒总会令大家悦目，今儿素净风韵，明儿俏皮可爱，接着田园风味-------在选择蝴蝶结的颜色上，小芒也颇有匠心，知道咖色头发配哪色好看，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两朵紫色蝴蝶结，不是深紫，是淡淡的灰紫，配上她浅咖色的柔发，能让人的心情浅淡一片。有时也会有两朵绿色蝴蝶结在她发梢驻足，清新得很。
　　墨玉村的女孩子都没有小芒手巧，便纷纷投到她门下，不是让她教就是让她梳，小芒是个热心肠，来者不拒，很多女孩子披头散发来别具一格走，小芒还是个天才发型设计师，知道什么样的脸蛋配什么样的麻花辫什么色的蝴蝶结，让麻花辫花般在村庄里一朵朵盛开。
　　白梅和小芒相反，发质有力且乌黑发亮，使得她的麻花辫直撅撅的像把钢刷子，英武地竖在肩头，咄咄逼人。而白梅本身就是个强势女孩，善于指挥别人命令别人，跨入校门，白梅肩上二把钢刷子一下子俘虏了班主任的眼睛，指定她当班长。白梅不负所望，班主任只管喝茶看报，那些个组织类、谈心类、争优类白梅做得有目共睹且一呼百应，同级里，白梅一直是个人物。
　　而有两根柔软麻花辫的小芒，自始至终都在白梅手下当文艺委员，一切听从白梅调遣，小芒犹如她的发丝一样，生性柔和，在强势的白梅衬托下，更像朵娇滴滴的小花朵儿，白梅也颇具慧眼，让骨头里都泛滥文艺味的小芒当文艺委员，算是职尽其用。那小芒更了不得，每次全校文艺会演都能捧个荣誉回来，不知是因了她麻花辫的美丽还是因了她小脸蛋的柔美，不用化妆形象就大放光芒，加上那黄鹂般嗓音，柔软似水舞姿，舍她给谁？八个女孩的采茶舞从本校跳到邻校，又从邻校跳到市大舞台，白梅搂住小芒狠狠啃一口。
　　阿皓就是在小芒艺苑奇葩最盛世时横空出世的。
　　阿皓是(2)班的文艺委员，全校所有文艺委员唯独阿皓是男的，他一点都不拘谨，在这群叽叽喳喳笑语嫣嫣的女文艺委员中，如鱼得水似宝哥哥般洒脱。阿皓又聪颖过人，他知道班里的女生根本不是小芒对手，即便跳采花舞也击败不了小芒的采茶舞。于是别出心裁带着一帮男生走上舞台，他的“游击队之歌”一亮相，观众终于明白过来，舞蹈不再是女孩子的专利，男孩子跳舞也能这么美！
　　和女生们柔美的采茶舞相比，男生们的阳刚美另有一番风采，因二支舞不冲突，便成了墨玉中学的压轴戏。无论哪有演出，这二支舞都必不可少。以小芒为首的八个女生与以阿皓为首的八个男生，也成了墨玉中学的宝贝，走东走西的演出，使得他们间的友情日渐加深，如果“采茶”女生们在操场上活动，“游击队员”自然而然会过来搭讪。
　　我们英姿挺拔的游击队长，目光不再在高高的山岗上密密的丛林里，而是聚集在小芒两条美丽的麻花辫上，目光灼灼，能把咖色的麻花辫点燃。
　　有一次，他们被别的公社请去表演，由于路程遥远，演出结束后被安排在招待所住下。这些男孩女孩还是头一次离开家在外过夜，还是个陌生的地方，谁也没有睡意，又不敢出去溜达，不知是谁建议打争上游，马上有一“游击队员”“嗖”跑出去又“嗖”跑回来。开头是男二组女二组打，打着打着不时有人打呵欠，便男女组合打，这下呵欠顿消，越打越来劲，竟达天明。
　　小芒和阿皓不在一组，正好坐个背靠背，阿皓常扭头看小芒牌，不时出奇不意把关健牌塞给小芒，组成毒气弹，把其他几位炸得口吐白沫，小芒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两条美丽的麻花辫也淘气地笑，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阿皓不时用手指轻戳小芒细腰，小芒哪里忍得住，毒气弹一投便笑，阿皓虽看不见小芒的笑脸，也能知道那招人的妩媚，他满心欢喜。
　　那次演出回来后，小芒和阿皓间产生了微妙的质变，小芒常常会想起阿皓把牌塞给她的隐秘动作，先是用手指轻触小芒细腰，小芒悄悄伸手，牌便到手。这个阿皓哪是土八路分明是特工，小芒想起来就忍不住窃笑，眼角眉梢柔情流淌。
　　同伴们谁都没有发觉，至今都在好奇小芒那晚怎么会有这么多炸弹，像坐在军火库里。
　　再出去表演时，他们都希望走得远些再远些，就能重温争上游趣味，不过这样的机会直到高中毕业再没有过，“采茶舞”、“游击队之歌”、“争上游”成了这些青葱少年青葱岁月里最有温度感的回忆。
　　对于小芒，有温度感回忆的还有窗前阿皓的身影，一天里，阿皓有那么二三次会从小芒班级的窗前走过，常常差不多身影要消失时回过头来，此时正好与小芒的眼神交汇，那角度别人看不到，只有小芒能看到，阿皓向她调皮地扬扬嘴角，有时小芒低眉潜笑，有时则任性一扭头，给他两条交叉的麻花辫，在阿皓眼里，这两条美丽的麻花辫是两条会说话的麻花辫，它在向他亲切问好！它在和他交叉握手！它在为他翩翩起舞！
　　每当小芒优美的舞姿舞起来，一种难以忘怀的令人陶醉的快感就遍布他全身，整颗心都成了她俘虏，那慑人心魄的舞姿透着力量和柔情穿过教室墙壁，越过一排排座位，在他泛着涟漪的心里游弋，摇曳------
　　每次，阿皓满腔热情来，满心欢喜走。
　　那身影，那调皮往上扬的嘴角，就这样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浸润在小芒每一个细胞里。
　　也有一整天看不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这时的小芒竟然连课都听不进去，是没来上课吗？为什么不来上课？是病了？
　　挨到下课，小芒挽着女生胳膊——这位女生的表妹在(2)班，寻找往(2)班去的各种借口，比如她喜欢的一本书在她表妹手里，比如想问问她表妹的白球鞋是哪买的，比如想织一只和她表妹一样的线袋子，等等等等，绞尽脑汁只为证实他是不是真病了。
　　有二次他真不在，有一次他竟然对走进来的小芒坏笑，小芒咬紧白牙，麻花辫往后一捋，像根牛鞭子呼呼生风，弧度美极了，把阿皓惊得一愣一愣。
　　待阿皓再从窗前走过，小芒就甩她的麻花辫，走过几次她甩几次，有一次甩得脖子再也回不到原位，里边小芒在尖叫，外边阿皓在闷笑。小芒老实了，像以前一样给他个后脑勺。
　　小芒的后脑勺因有两条姿态丰美的麻花辫，阿皓甚是喜爱。
　　阿皓渴望着有一天能摸摸这两条青春美丽的麻花辫，甚至于亲手梳一次，看久了，他已经了解了梳理的过程——先用梳子细细地梳理，然后分成三股，依次交叠慢慢地编，编发时，一定要松，带出慵懒感，过紧会失去韵味，然后软软地让它垂在身后-------小芒的麻花辫就有一种慵懒感，有些女生编得太用力，都能看见热血沸腾的发根。
　　小芒美丽的麻花辫啊，占据了阿皓的青春，用阿皓的话说，他的青春，被小芒编进了她的麻花辫里。
　　而小芒的青春也是和阿皓连在一起的，只要和青春连在一起的东西和地方，都是难以忘记的，何况是人，何况他们还有过默契的时光懵懂的情丝。
　　接下来，面临高考，柔美的“采茶舞”阳刚的“游击队之歌”不仅退出人们视线也淡出人们记忆，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张考试卷和复习大纲。
　　小芒和白梅双双落榜，开始了赤脚走在田埂上的“浪漫”生活。
　　俩人的脚印在田埂上没留多久便消失了，经母亲风雨兼程奔波，小芒终于进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娇弱的身子骨总算找到栖息的港湾。白梅更幸运，被村里推荐为团支部书记。
　　阿皓有没有考上小芒打听不到，这位“游击队长”是上山打游击还是下地大生产小芒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