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唯一的财富 145 《我的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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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唯一的财富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把生与死之间的那段不可知的时间安排妥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英莺知道这些是自己不该做的，但是已经做了。当初身无分文的她，有着多少残酷的无奈。而其时，美色成了她唯一的财富。
　　
　　在宾馆里，蒙可吼见到了和英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心里好一阵子激动。这是个阳气太足的男人，总需不屈不挠地在阴柔绵软的气场里匀和匀和，才会变得心闲气定。现在，他要寻找这样一个气场。
　　聊了一会，知道这位名叫葛佳佳的女人果真是英莺的双胞胎妹妹。听她说，她丈夫是做珠宝生意的，去年病故了。
　　“你就不想重新成个家吗?”蒙可吼用蹩脚的普通话问。
　　“我守着一份财产，一个人过也蛮好的，要是嫁了个败家当的男人，才不值得呢!”葛佳佳的普通话好标准，蒙可吼觉得，这一点英莺是比不上的。
　　“那你一个人过，不寂寞吗?”蒙可吼不怀好意地问。
　　“还好啦，女人嘛，要想个男人还不容易?不是有句老话嘛——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衫。”那女人的眼睛里也发出了淫荡的光，这光，似乎在挑逗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蒙可吼心里有点痒痒的。
　　“为了感谢您的捡金不昧，我请你吃顿晚饭，好吗?”葛佳佳说。
　　蒙可吼想着晚饭后最好能发生点带色的“故事”，就一口答应了。
　　在宾馆的餐厅里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葛佳佳那妖艳的眸中水色飞舞。
　　跌跌撞撞的葛佳佳，是被别有用心的蒙可吼扶进房间的。
　　这是一个风云诡异的夜晚。
　　只开一盏昏暗的柜灯，拉上窗帘，房间里朦朦胧胧的。蒙可吼借着酒兴问：“你刚才说要重谢我的，怎么个谢法?”
　　女人有点浑浑乎乎地说：“你……你想我……我怎么个谢法呢?”
　　“我想睡你。”
　　“你想睡就睡呗。这……这么张大床，还……还挤不下你?”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去洗一下，我……我爱干净。”
　　蒙可吼并不知道，这个女人用翻云覆雨的手，布下了一个惊天的谜局。
　　他在卫生间洗了又洗，冲了又冲，他为今日的艳遇感到一阵窃喜。特别是她长得和英莺一模一样。
　　自从英四凤与蒙加林合伙强暴温和而被判刑后，他又想起了英莺对他的好，他很后悔没有好好地对待英莺，否则，她也不会与他离婚，更不会死!想起她的死，他曾痛彻骨髓，心里常生出些许悔意来。现在，躺在他身边的竟是英莺的妹子，一股爱怜之意油然而生。是的，他的心里永远珍藏着英莺的倩影，也许他的心里有一座英莺的墓地，永远地把她留住。
　　他爱这个女人的声息和气息。他觉得她与英莺只有细微的差别。也许双胞胎的声息与气息也是差不多的吧。
　　他温柔地吻起了“前小姨子”的红唇。她的两片湿湿的嘴唇，像有无穷的情调。女人的面颊上的红晕增添了一层柔和的光亮。她闭着眼，柳叶一般弯弯细细的眉毛颤动几下。他被包围在这个女人的脉脉温情里，吸引他的是一个美丽女人生命的原始和神秘。
　　哎，假如现在身边躺着的是英莺，那该多好哇，他要与她重新生活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
　　他终于进入了女人湿润了的身体里。身下的女人向他展示了一种崭新的美。他忽然想起他和英莺新婚的时候，她的两条辫子长长的，乌油油，亮光光的，发梢上是蓬松松的，像烫过似的，还结了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真漂亮。
　　而现在，她的双胞胎妹子的出现，竟然使他有了久在阴暗中突然出现的一片明媚的阳光那般欢欣。哦，那是妖艳的春色。而此刻，她的丰盈的身子，在他的身下快活地扭动着，使他激情飞扬。他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场振奋肉体又兴奋精神的风暴……
　　哦，花儿真美啊!这一晚，他竟采了三次。但是，他哪里知道，他采的竟是有毒的罂栗花!
　　“当我们靠苦力打工的时候，我们因为没钱，让人瞧不起；当我们靠美色勾引男人的时候，我们仍然让人瞧不起。去她奶奶的，只要我们有钱，甭管别人用啥眼光瞧我们!”这是最初英莺跟夜总会“妈咪”阿朵干的时候，阿朵讲的一番话。
　　阿朵帮助她实施这人生的大变革。服装、首饰、发型改变了她的仪表。她换了姓名，称为“葛佳佳”，她伪造了“葛佳佳”的身份证，惟有她的脸容——这个与生俱来的“证件”没有去涂改。她很漂亮，不想动刀动枪地去整容。天知道整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不想去冒这样的风险。这个男权社会是属于男人的世界。她要通过征服男人，来获得这个世界的居留权。
　　在夜总会，“妈咪”阿朵教她如何使用点歌器，教她喝酒如何作弊，教她如何“坐台”，如何“出台”。
　　那是跳舞吗?其实就是一对对男女拥抱在一起，相互用肢体作些摩擦动作罢了。“记住，男人是我们的工具和钱包。让他们占些便宜没什么，只要他们肯从鼓鼓囊囊的腰包掏出票票来。那些臭男人认为是拿我们取乐，其实是我们把他们当猴耍，耍完了，他们还大把大把地掏钱，你说可笑不?”阿朵的每句话对新入“三陪”这一行的英莺来说都是“至理名言”。
　　“三陪”的内容已经有所增删：原先是陪歌、陪舞、陪酒。如今“陪歌”已经没什么刺激了，就被改成“陪睡”这一至关重要的内容。但是讲“陪睡”，又不雅，就含混地简称“三陪”，既简练，又含蓄。东方人一向讲究含蓄。
　　在这个美妙的肉体有钱人举手而得的年代，那肮脏的阴暗的角落和豪华的星级宾馆，淫荡的笑声与青春的胴体随时贡献了出来，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的钱币滚了进去，那千百次畅快的“交流”，难得几次被阻止住。她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她们被称为“黄色娘子军”。
　　社会上没有“三陪小姐”法律顾问处，也没有“三陪小姐”工会。改革是硬道理，但在这一行里似乎没有什么改革成果可言。
　　工商社会的竞争是很残酷的，想要保持其效率，很可能要把牺牲足够的待业人员作为代价吧，而这些“三陪小姐”是什么?说是待业人员吧，她们有的有着不菲的收入；说不是待业人员吧，她们的职业是什么?从业人员表格上的职业一栏中没有“三陪小姐”，更没有“妓女”这一说。她们没有任何劳动合同，没有工资卡，没有医疗保险等福利待遇，除了“小费”，她们什么也没有……
　　英莺不再把贞操放在眼里，这蕴含了另一种文化。被称为“腐朽文化”的内涵。这种文化腐朽了几千年，现在还在腐朽着。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把生与死之间的那段不可知的时间安排妥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英莺知道这些是自己不该做的，但是已经做了。当初身无分文的她，有着多少残酷的无奈。而其时，美色成了她唯一的财富。
　　她好几次回到刻着“英莺之墓”的墓碑前呆坐着。看四周，风儿吹拂着树林窣窸作响，耸天的巨崖一片苍翠，脚下松涛阵阵，还夹杂着淙淙的流水之声。山下，掩映在树丛中的磨子村正升起淡淡的炊烟。故乡，是一派祥和的气氛。可是，她再不能以英莺的本来面目来见亲人们和乡亲们。她只能以英莺的双胞胎妹妹“葛佳佳”的身份(这是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在世人面前晃来晃去。
　　她回到那个神秘的山洞，重新燃起篝火——那色彩和热力交织在一起的篝火，伸出柔柔的舌头，向四周舔去，很热情很欢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呢?诉说她生命中的欲望嘛?
　　她在篝火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仿佛听到丛山这么说：“神圣的婚礼，是我们每个人生命史上一个十分隆重的事件，你看，文学名著里多少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都纷纷出席了我们的婚礼……”
　　是的，这只有丛山才能给予她的特殊的“婚礼”，使她长久地沉浸在那美丽的语言世界里，她终身难忘这别具一格的“婚礼”。是的，她永远是他的美丽新娘。
　　一种奇幻的光彩笼罩在她润滑的胴体上。她看到了她的新郎向她走来。大山孕出他那强壮阳刚的体魄和灵魂。她的眼睛里闪辉着温柔的光。她忽然一跃而起拥抱起她的新郎，她踮起脚尖吻起了爱人发烫的脸庞和红润的嘴唇，那轻轻的、柔柔的长吻是一种悦耳的颤动。那种种的快感和美感，在她脑际冉冉升起……她在爱人的怀抱里变得风骚起来。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储蓄了很久的从某种器官里分泌出来的本能，一种引诱她爱人的本能。她的急促的呼吸像温柔的手在抚摸着爱人的脸，她的妙不可言的欲念把拥抱着的爱人灌了个通通透透。阴阳两体如同匹配的两块磨盘合在了一起，有一种细细腻腻的接触，磨挤出了爱的呢喃、爱的花粉。
　　这是春天情欲，春天的蠕动。性，又一次走进了爱的春天。那灵与肉楔合得多么美丽……啊!在这虚幻的美丽世界里，才能展示她温柔的心灵，才能唤醒她对生命的原始印象。而当篝火熄灭了，她从虚幻世界里又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世界里的时候，她又抚摸起遍体的鳞伤。
　　“这个世界上，哪个不在卖?民工出卖劳力，乞丐出卖尊严，作家出卖文字，奸商出卖良心，报纸出卖版面，我们出卖肉体，但只卖属于自己的。而有的人连把属于社会公有的也给出卖了，例如贪官污吏之类……”在被生存与否的选择裹挟的时候，几年的城市流浪生活，使英莺已经茁壮成长为卖身有术的高手了。而为自己不光彩的卖身行为，她总想寻找一些辩护词，以求得心理的平衡罢了。不幸的是，她得了爱滋病这一不治之症。这样，她的心理就无法平衡了。
　　她那孤独的痛楚无比的心，发出一阵阵前所未有的战栗：生命将会一天天憔悴下去；人生的支撑点将会在以后惊恐不安的日子里逐个消失掉；白洁丰满的胸脯将会变得灰黑干皱；嘴唇不再鲜艳，不再红润，不再性感；平坦光滑的额头将会刻下一道道历经沧桑的深深的可怕的皱纹；眼光里也不再有一种大胆和快活的神气；旺盛的生命力不再洋溢在她的全身心；疼痛将会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天天剐残她的躯体……
　　是的，你还会有闲情逸致再回到那艳丽的阳光雕刻出来的山谷里，去欣赏那古拙雄浑的故乡风景吗?你还能像快乐的小精灵那样藏匿进绿意里，和你心爱的人儿在一起调情、做爱吗?飞泻落入谷底的深潭还能映照出你那亮丽的倩影吗?你还能在那宏大无极的苍穹下，放形于山水之间，任清风搂抱，听鸟雀啭啼，看蜂飞蝶舞，采鲜柑野栗，敲晨钟暮鼓吗?
　　你想象着自己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的惨相，那时光，也许只有那输液瓶中鬼精灵一般上下翻飞的一个个水泡泡，在表明你的丑恶的灵魂还寄存于她那形销骨立的躯体里。也许有一天，你会厌世自杀，但即便你速速求死，你的尸体或骨灰，也不能进入写有你本名的墓窟里。
　　你早已死了，葬礼早已举行过了。你死后，也不能魂归故里!你将成为永世游荡的孤魂野鬼，永远不得超生!永远！
　　是谁迫使自己走上一条歧途?使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不归之路?是蒙可吼!具有万箭穿心般疼痛的她，要报复!要报复!要报复!
　　跟踪蒙可吼，买通印刷厂的生产科长，用公用电话通知丛山和市文化局文化市场办公室稽查大队，出租车、小坤包等一连串的小动作、小手段，终于将吃喝嫖赌成性的蒙可吼勾引上床。她要叫他也染上爱滋病，也让他也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143《我的忏悔录》
　　
　　
　　羊羊把五十多万字的《我的忏悔录》一字一句读完后，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慈祥地对羊羊说：“羊羊，我把一颗丑陋的灵魂已经交给你了，我请你把它放在世人面前审判，审判我这个丑陋的中国人!”
　　
　　
　　生命的破绽变得越来越大，纵然是神仙的巧手也无法修补妥贴了。郎大为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将散尽血与火，离开魂飞魄散的生命终点站已经不太遥远了。一辈子说的大话、套话、空话、谎话实在太多太多了。那些使生命枯萎的虚伪的语言虽然还没有全部退出人们的记忆之中，但已经没有人会为此喝彩了。人至将死，何不说些真言、善言、美言呢?
　　他把记忆的手伸进那并非荒诞派创造的似乎已尘封了的历史博物馆里，拉扯出的是一串串庄重的谎言和弯弯曲曲如蛇一般扭动的故事。那不是美女和蛇或农夫和蛇的童话故事。但是对于不了解那段荒诞历史的人们来说，很难向他们证明那些残酷的故事是真实的。
　　每次想到羊乐子《皇帝穿上新装以后》中的那个讲真话的孩子，又联想到受过自己迫害的那些“右派”分子，他为自己以前的无耻行为感到可耻，感到降隐隐作痛!
　　郎大为在晚年阅读了不少文学大师的作品，他们磅礴的心声，他们博大的胸怀，他们伟大的人格，他们坚忍的意志，他们莹澈的理想，他们仁慈的灵魂，他们隽永的智慧，他们渊博的知识，他们艺术的天才，他们壮丽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对他的灵魂的一次次大拷问。
　　卢梭的《忏悔录》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卢俊在卷首宣告：“我正着手一项史无前例的创举——我要将一个人的真真实实的一生毫不隐讳地展现于世人面前，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既不隐去任何恶行劣迹，也不平添任何善行美德。即便是有什么细枝末节的添加，那也不过是记忆与时间所造成的不可弥补的失误。也可能我会把想当然的事当做事实了，但绝没有把显然的假象描述为事实。我忠实地描绘自己的形象，是卑劣鄙琐毫不隐瞒，是善良宽厚也不夸饰，我把我的全部内心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你，上帝啊，让我的同类快聚集在我的身旁吧，让他们仔细聆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恶劣而叹惋，让他们为我的卑微而羞愧。快让他们也以同样的真诚与勇敢，将他们的全部内心都呈现在您的威严的宝座前面。然后，您再听听有谁可以对您说：‘我要比那人强!’”
　　他很想像卢俊那样也写一部反映自己真实灵魂的《忏悔录》。羊羊的散文《右派老父》使他产生了去向曾受他迫害的那些同仁忏悔的想法。羊乐子的悲惨遭遇像闪电一击般使他的灵魂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颤!当某些大人物的一声咳嗽，对世界而言成为不可忽略的一次颤动时，这个世界便是个变异的世界了。他要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要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轨迹。
　　郎大为很欣赏羊羊的才气。他的口述是平铺直叙的，干巴巴的，而从她手下出现的却是充满激情的散文。是的，她用她的纤手在键盘上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活泼泼的，都是老爷子真实的心灵变幻、细微曲折的心路历程。那永不露面的思想，在她那神妙的文字中原形毕露!
　　羊羊把五十多万字的《我的忏悔录》一字一句读完后，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慈祥地对羊羊说：“小羊，我把一颗丑陋的灵魂已经交给你了，我请你把它放在世人面前审判，审判我这个丑陋的中国人!”
　　羊羊的眼睛湿润了，说：“不!爸爸，你有一颗崇高的灵魂!”
　　“孩子，只有你理解我的苦心。但是，出版这本自传可能不会一帆风顺。你将面对九个人的阻力——我的儿子和女儿、女婿们。”
　　“他们不是同意你出自传吗?没有这件事，我也许不会成为您的儿媳妇了。”
　　“他们以为我也只是为自己评功摆好、树碑立传，那样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毕竟我这棵大树曾经给他们带来那么多的阴凉，他们一个个都很自私，只会利用我，这是我人生的一个巨大的悲哀!现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留下一份遗嘱，并且要进行公证，这样，我才会放心。你去请个律师吧!”
　　律师来了，姓罗，一个约四十岁的成熟男人。笑容可掬，很亲切，给人一种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感觉。遗嘱由老人口述，由羊羊打字。
　　遗嘱主要有四点内容：
　　
　　一、地处龙山市金灵镇石子街108弄阳光庄园68号别墅计256.35平方的产权，赠予我的儿子郎英俊、小媳妇羊羊，从今天起的任何时间办理过户手续均可。别墅内的全部家具也归他俩所有。
　　二、我的一张壹拾万元的定期存折给羊羊保管，以后可作为《我的忏悔录》的出版经费。
　　三、我全权委托羊羊为《我的忏悔录》的出版代理人。本书署名为：郎大为口述、羊羊整理。著作权归属羊羊所有。
　　四、本遗嘱一式两份，一份由羊羊保存，一份交给龙山市第三公证处留档备案，自遗嘱人签名之日起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