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八）

第二十五章红焚（3）

徐毅在一片微微颤抖的阳光中，抬起了他的头。
直到那两个小伙子将梁云儿的尸体抬到院子里的时候，直到那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的时候，直到那或愤怒的或悲伤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伤口一阵阵地疼痛，他摸着他头上的伤口，他在床上侧翻了一个身，他朝门外看去，不知怎么，他就看到了那个躺在门板上的梁云儿！他在心里问自己，她这是睡着了吗？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啊？她怎么能够躺到门板上呢？怎么有这么多人围着她呢？她到底怎么了啊？
他皱着眉头，双手支称起自己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觉自己有点儿头重脚轻，他问自己，外面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在这上下翻腾的混沌之中，他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夜的昨夜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哦，无论怎样，他要去看看那个熟睡在门板上的梁云儿，他一定要把她喊醒了，她在门板上躺久了可会受凉的呀！他扶着墙根，向外面明亮的阳光里走去，——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他要告诉她，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依然爱她！
但他忽然就听到了人们说着死了死了的话，就连尹璧月和王学军也在这么说着死了死了，就连杨莲慧、陈维林、鲁秀芹，他们都在说着死了死了，到底是谁死了呢？谁会死在这么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呢？他抬头看了一眼阳光，那阳光可真美啊，那阳光可真好啊，那蓬松干燥的感觉，多像我们被海风吹涨的心啊！他要走到阳光里去，一定要走到阳光里去，他要问问尹璧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挪移到那块门板的时候，他看清了那躺在门板上的梁云儿确实脸色苍白，确实嘴唇苍白，也确实双眼紧闭，还真就一副被死神掠走的样子，她黑色的发丝如同黑色的旗帜一样，飘逸地扬在风中，……，他喊着云儿云儿云儿，可丝毫不见她动弹！她是应该能够听到的啊！他终于听清了尹璧月说得是梁云儿你怎么死了呢？他终于知道了那鲁秀芹和杨莲慧为什么而哭了起来，他终于也知道了那王学军和陈维林为什么会低着头沉默的一言不发了，因为他们正在面对一场真正的梁云儿的死亡！
扑通一声，他在门板旁边两米外的空地上深深地跪了下来。他跪地的声音特别大，他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回过头来，哭泣地望着这个头上缠满纱布的悲伤少年，他们也不知如何去安慰他的悲伤，……
尹璧月哭了起来，王学军和陈维林也哭了起来，鲁秀芹和杨莲慧也哭起来，哭是我们唯一表达悲伤的方式，那我们为什么不哭呢？我们说不清心中的留恋，我们怎么能够不留恋她呢？因为梁云儿是那样的年轻，她和所有风华正茂的少女一样啊！我们怎么能够不用这哭这种方式再一次呼唤她的灵魂呢？我们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们灵魂与她的灵魂真真切切的相遇过，相爱过……
梁云儿的葬礼正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令人倍感哀荣的。梁村人都聚拢到在了这个小院子里，沐浴在这一片庄严肃穆和悲痛万分的氛围之中。如果我们的灵魂只有临界了死亡，才会得以安宁，那就应该让这多灾多难的灵魂经过了尘世苦痛以后，才回归到它应该回归到的安宁里。
风卷着那些枯枝腾上了高空，就像梁云儿的灵魂飞升到了九重天，她经过了各式各样的道路、看到了许多奇特的生物、她让自己笼罩在形形色色的昆虫与飞鸟沼泽之中，她让她自己身处曼妙的云朵之中，每当她抵达一重天的时候，那领路的天使都会轻敲天堂的大门，门口传来一句谁要去的问话。天使们就会说出梁云儿的全名，尽情地描述她的品行，并祈求无上的神灵打开天堂之门，让她平安地进入。
哦，我们该如何恰当地形容死亡的灵魂呢，这段璀璨的飞升的旅程呢？在灵魂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都是由灿烂的光河所缔造的，正如我们觉察到的那样，正如我们所想象的那股神秘的力量，那力量来自于我们的躯体和我们活着时的性灵，那桔色的美丽天空，那丰盈的翠绿身体，那红色的世界之居，那天蓝色的神秘传说，……，世界忠实地反映着我们头脑中的那些奇异的想象和我们所敬畏的天堂梦想！那所谓的灵魂记忆，包含了整个世界：时间在死亡灵魂的面前朝过去和未来无限地延伸，灵魂这一次所体验到的世界，将永恒持续，将永远成为记忆！在这片欢腾中死去地灵魂，那灵魂就好似脱下了一件紧身的束衣，它无比轻松而平静，从现在起，灵魂将再也没有束缚了，它将拥有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了，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可以体验任何一个时代，可以傲视世界上所有卑微的人了！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灵魂感觉到四周涌入了一股无以匹敌的红色。那红色染透了大地，那红色染透了天空，那艳丽的色彩溢满了整个的宇宙，那无所不在的红，那包罗万象的红，那壮丽璀璨的红，都朝着那勇敢的灵魂奔涌而来了，在这种透不过气来的红潮之中，那飞升的灵魂终于泪如泉涌了！
徐毅将梁云儿死前留下的那一沓纸握在手中，他朝着梁云儿躺下的方向，狠狠地朝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磕头，他磕了一个又一个，血从他的前额淌下来，他终于记起了那些过去的事情！他无比痛恨自己，假如，假如，没有这些所谓的批斗，假如，假如，没有这些所谓的猜疑，那梁云儿还会去死吗？她还会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这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那么我，那么活着的我，又该如何摆脱这永恒的愧疚呢？
尹璧月将他轻轻地搀起来，她实在不忍看着徐毅痛苦的样子，她挽着徐毅，就像挽着一个兄长一样，她知道，因为梁云儿的死，她心中那永恒的爱情，更走向了烬亡的末途，她永不会嫁人了！他们朝着梁万贞走来，尹璧月先跪下，只听她说，梁村长，都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云儿，才让云儿……，假如您老不嫌弃我的话，我将作为你的义女，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为你养老送终！……，接着，徐毅也双膝跪地，他说，您就让我做你的儿子吧，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云儿她才去的啊……

第二十五章红焚（4）

在1974年的冬天，在当时的南方农村，村里火葬的并不是很多，所以像梁云儿这样的少女死亡了，那就更用不着火葬了。村人们认为，死者的尸体，一旦被填入了那个恐怖的火炉里，那他的灵魂就会被火烧化了，烧没了，——那他也就永难到达他所向往的天堂了。村民们为了将她平安地送入天堂，驳斥了以肖华为首和小吴干部所倡导的对梁云儿实施火葬的要求，——而一致要求对她进行土葬！
人们要把梁云儿葬在桃花山上，因为人们觉得她是桃花山的女儿，她最应该守着这座千年的桃花山了。她虽然是个哑女，但她美丽如仙女，只要她一个明亮的眼神，桃花山上的桃花就会开放；她虽然是个足不出户的哑女，但她聪明异常，她对于新事物的敏感，对于新事物的接受速度，远远超过了其他年轻人，她只稍稍在父亲的指导之下，她就会读书写诗写字了！谁还不承认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啊！
中午的时候，天空还很碧蓝，太阳也明晃晃地照着，可到了这天的傍晚，天空不知怎么就阴了起来。浓灰的云遮蔽了天空的蓝色，将那还没有落下去的太阳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一时间，阴风乍起，浓云暗滚，正是未雨绸缪之时，正是风雪来临之刻。
人们抬着那个小小的木质棺材，他们走上了崎岖的山路，后面跟随的送葬队伍像龙一样蜿蜒走向了山顶，尹璧月、鲁秀芹、杨莲慧、徐毅、王学军、陈维林，也夹杂在这支龙一样的队伍之中，他们要再送梁云儿一程，他们希望她一路走好！
天空阴得越来越厚，风夹着一些雪粒扑在了人们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这儿竟然下起了小雪，人们的脚步踩在这山路上，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响声，人们随手扔出万千的黄纸钱，风儿就像一个个阴间的小鬼儿，张着索要买路钱的手，死死地抓着那些黄蝶一样的纸钱，奔向了梁云儿的墓地！那所谓的墓地，其实就是人们拿锹和铣临时挖成的一个小土坑，——那梁云儿就是要被放入这个小土坑的，然后人们再在这小土坑上面埋上土，立一个石碑，那今后，她的一切就将凝聚在这块石碑上了，尹璧月和徐毅手中的纸钱漫天飞舞起来，一会儿就妖妖地落满了整个山路，遮蔽了人们杂乱的脚步，他们听见不远处的一个老人向天叩首，大声呼喊着，“云儿，云儿啊，走了嘛，走了啊！”
天空很快就黑了下来，梁万贞被王学军搀下了山，而徐毅和尹璧月却走得很慢，他们久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他们要把心中的泪水在梁云儿的墓前流干了，方能开始属于他们各自的新生活。
天已经黑透了，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那些细小的雪粒变成了一朵一朵美丽的大雪花，雪花团团如鹅毛，鹅毛飞飘，让人突然有了北国的冰雪之梦，雪花翩翩如白蝶，白蝶翩纤，让人疑心走入了春天的花园！他们的脚放在那桃花山的石阶上，脚底有些打滑，他们必须相携在一起走路，才能平安地下山，当他们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他们又找回了那雁城的感觉！他们不禁感慨起来，如今这才过去了半年，心灵就如沧海桑田般难以言说了。他们想，假如他们双双不来这梁惠镇这梁村的话，这一切的一切还会发生吗？这美丽的梁云儿还会像这暴雨中早夭的鲜花一样吗？假如他们一直留在雁城，他们那躁动的热火一般的青春，会不会演变成一场只有他们两个做男女主角的爱情呢？他们感觉，这一切皆是因为逃避那死亡，假如一切安宁静好，假如徐毅的父亲不死，假如没有所谓的右派，假如尹璧月不是妓女的女儿，假如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假如没有这么一场运动，以期让他们寻找青春里奋扬的窗口，那么他们真的可能不会离开雁城，那属于他们的故事就要重新改写了……
他们从山上平安地走下来，他们的脚上沾满了洁白的雪，徐毅最后一次回望那埋葬梁云儿的桃花山，一切的抱歉再也不能说了，他感觉，那些洁白的雪花，就是梁云儿送给她的礼物，他是那么爱她，他坚信她懂得他的心，所以才捧出了这些属于春天的素洁，……，此刻，他忽然想起了，梁云儿曾经抄给他一首《红楼梦》中的《葬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丧？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他思考着梁云儿和那《红楼梦》的林黛玉性格上有什么差别，她们都是因为这世界太污浊了，才决绝地转身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想转身离开，但他看看那疲惫的尹璧月，想想还有那年迈的梁万贞，想想还有那么多的知青在等着他，他只能够将璧月的手抓得更紧，更紧了！
雪花就这样一直飘了十天十夜，从梁云儿下葬的那天起，一直下到了腊月里，在历史上，况且在南方，人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厚的雪。显然，人们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有人说这是梁云儿的死惹怒了天公，天公要给地上的人们一个颜色看看，才下这么大的雪的！也有人说，这是梁云儿的阴魂不散，才会雪满桃花山的，……，村里开始断水断粮，各种猜测众说纷纭，人们开始骂爹骂娘，人们开始摔锅摔碗了，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叫嚣呼喊了……
知青们的心开始动摇了，相邻村庄里，接连发生知青外出寻找食物神秘失踪的事件。但驻扎在梁村的知青们，还是愿意出去找找，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有吃得。在这不久的某一天，那肖华还真的打着出外寻找食物的理由，远远地离开了梁村，——他是想偷偷地赶往火车站的，他是想抄一条近路赶往梁惠镇的，但他终究没有找到，——他摔下山崖的时候，脑浆迸裂，恰如一摊血泥将晶莹剔透的雪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