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七）

第二十五章红焚（1）
人们发现梁云儿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冰凉的了。
她将身体垂挂在一个横梁上，那三尺白凌从蜘蛛网缠绕的雕满凤凰和牡丹花的横梁上灵巧地穿过去，挽了一个蝴蝶样的死结儿，梁云儿将她花瓣一样的美丽头颅，放在了这个蝴蝶样的死结儿上！一切都是为了她心中这美好的终结！一切都是为了她心中这一定要到来的死亡，其实，死亡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神灵的一种不可改变的安排！
最早发现梁云儿上吊而死的并不是梁村的那些大人们，而是一群中午放学不会家却跑到桃花寺里玩耍的一群孩子们。此时，那些所谓的革委会的成员们，正集中在一间会议室里，他们对着肖华那刚刚送上来的摁着徐毅和梁云儿手印的批斗记录，做着至情至理的研究，而那些刚刚目睹过两次批斗的梁村村民，他们也操着手，站在背风的墙根下，沐在烂漫的阳光里，晒着太阳，谈论着那犟种一样的王学军和那个头脑不开化的尹璧月，在他们热烈的谈话中，我们能听到他们多少流露了对于徐毅病情的担心，和这些知青们到底还能在这里呆多久的疑问！回暖的风卷着尘土，扑在人们迷茫的脸上，在人们的眼前倏而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儿，风就朝着远方吹去了！风干的庄稼们呼呼啦啦地叫唤起来，那头顶的天空也好似不甘寂寞地呼呼啦啦地叫唤起来，天空俯视着大地，白云也干瘦干瘦地不再飘动了，一切一切的死亡，都在人们的预料之外！
“梁云儿死了！梁云儿死了！”孩子们背着大大的书包，从山路上惊慌地跑下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将这个消息传给头顶飞过的那些野麻雀儿们，野麻雀儿们不再四处野飞了，它们惊慌地扑棱棱地展开翅膀，唧唧地说着，“死了！死了！”这死了死了的声音从那陡峭的山路上滚滚而下，大书包盖着孩子们的屁股，孩子们的双腿每迈动一下，那大书包就喘口粗气，扑地一声，吐出死了死了的话！孩子们听着这死了死了的声音追随着自己，他们再也不敢在山路上停歇了，那死的鬼魂，那梁云儿的冤魂，明明地追随着他们，在向他们索要她的魂魄呢？孩子们跑得满脸透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嘴里不住地惊喊着，死了啊，死了啊！一脚迈进家门，扑进父母的怀中，还是那一迭声的喊，死了啊死了啊！父母们问，什么死了死了的，你个小孩子家可要说清楚啊？小孩子们眨巴着一双眼睛说，不是我死了，而是，而是——梁村长的女儿梁云儿死了！她死的可吓人了，她的舌头向外吐着，眼睛大睁着，眼珠儿都快掉下来了，活活地一个吊死鬼啊！妈啊爸啊，我害怕吊死鬼要我的命，拉我去给她做伴啊！
梁云儿！梁云儿！大人们这才从迷懵中惊醒过来。那梁云儿死了吗？昨天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夜就会死了呢？大人们详细地问孩子在哪里见过她？她是怎样死的？她的尸首在哪里？孩子们这才说出这桃花山，这桃花寺，这桃花寺里的一个五彩缤纷的横梁上，挂着一个叫梁云儿的少女！她一定是没救了，她一定是死了的！
这个消息像地震一样，震醒了梁村革委会的那些人，那些教条主义者一致认为这梁云儿可是历史清白之人啊，她没有什么文章可做啊！她的死又是如何解释呢？谁又能去解释她的死呢？革委会的干部们纷纷放下那个所谓的徐毅和梁云儿的批斗记录，他们利用村口的大喇叭紧急集合全体的村民！
尹璧月是在一个迷梦之中被这大喇叭的声音所惊醒的，她一听梁云儿失踪了，一听桃花寺里的无名女尸，她的头发就一扎一扎地了。王学军也揉着惺忪的眼，显然他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霍地一声，就从床上窜了起来，他说，“坏了，这回可能真的出事了啊！”
尹璧月也从床上坐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这一夜是躺在他的怀中过来的，她的脸一红，但她的情绪马上就被一种悲伤所笼罩了，她挣挣扎扎地要站起来，但她的下身却生生地疼起来，但即使这样，她仍然站了起来！王学军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身上也在疼！他猛然意识到她也站了起来，他禁不住回头望望她，说，“你别去了，我去看看吧！”
但她怎么能够坐得住呢？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她也踉踉跄跄地出门了！
整个梁村都被一种悲伤的气氛所笼罩，人们认为像梁云儿这样善良的哑女怎么会突然死去呢？但是他们又实在找不出她死去的理由来！最初的时候，人们还想瞒着梁万贞，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够瞒得住呢？那个可怜的无限悲伤的老人，从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云儿，他的心中隐隐地有一种预感，那预感驱使着他，他也夹杂在人群中，来到了村口。
两个小伙子一前一后地从桃花寺里抬出了梁云儿。他们进到桃花寺，认出这女孩儿就是梁万贞的女儿——梁云儿，他们将那个白色的蝴蝶结解开，将她平放在寺内，在他们的记忆之中，梁云儿是那么美，像一个不是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但她怎么死得如此丑陋啊，她这么丑陋还怎么去见村人，怎么去见自己的老父亲呢？于是，他们就擅自作主，他们用手合上了她睁着的双眼，他们将她吐露在外面的舌头，也轻轻地塞进了她的嘴里，他们感觉一股清凉的阴风正送着她的灵魂，悄悄地赶赴美丽的天堂了！他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顺着山路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并且一直走到村口了！
哗地一声，人们围了过来，人们所看到的梁云儿和孩子们嘴里所描述的一点儿都不一样，这安静地躺着的梁云儿美极了，美得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紧紧地闭着双眼，脸庞白如玉兰花，她紧抿着嘴唇，安静娴雅，乌黑的头发像黑色的波浪一样，从她的身下托住她！她看起来就像浮在一片黑色波浪上的美人鱼！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突然，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哭泣，人们循着声音望去，那头发花白的梁万贞正扶着一棵老树缓缓地倒下去！

第二十五章红焚（2）

一阵冷风带着彻骨的寒，吹折了颤抖的树枝，只听咔嚓一声，一截树枝儿断了下来，风吹着那断枝儿飘飘摇摇的跟随着人们的脚步前进，——人们终于在梁万贞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梁云儿暂时被停放在了屋子外面，暖亮的太阳升到了天空的中央，明晃晃地照着她的脸，她的脸比先前更白更亮了，闪闪的呈现一种细腻的白瓷的光芒，人们将双手贴着她的脸，她却让人们感觉她的脸比冷瓷更冷，比阳光更亮！她的双眼再也不能睁开了，她那上下眼皮上的长长的眼睫毛，紧紧地密合在一起，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一样垂合下来，她的小嘴再也不能张开了，紧抿着嘴唇已经褪去了属于那嘴唇的红色了，她的嘴唇变得像她的脸一样苍白了，她那高挺的鼻子上再也没有温热的气流扑出来了，一切都是静止的啊，……，人们捧起这张脸，那是一阵阵的冷风啊，穿过大家的手指，吹送到了这张脸上。可人们仍然在喊，“云儿，云儿，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但她再也不能醒来了，但她再也不能像美丽的蝴蝶一样，趁着早晨的微风，缓缓地展开她美丽的翅膀了。梁万贞不相信那躺着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仍然奋力地摇撼着她，摇撼着她！
人们设灵堂，摆灵位，焚香龛，一场悄无声息的葬礼就这样在村民和知青们的配合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与此同时展开的，还有那小吴干部对肖华的审问，他对肖华出示的那份徐毅和梁云儿的批斗材料产生了怀疑，但肖华一口否定，他既没有刑讯逼供，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一切的批斗都按正常的程序进行的，他也不知道梁云儿为什么会死，他对梁云儿的死也感到非常悲痛！小吴干部狠狠地拍着办公室的桌子，说，那为什么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死了呢？你给我如何回答，你要是不能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也休想离开梁村半步！
肖华耷拉着头走出来，阳光照着他的影子，当他的脚步走在他的影子里的时候，他开始陷入了思考。昨天夜里，他虽然和弟兄们暗里地是批斗了徐毅和梁云儿，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动过他们一手指头啊，你看看啊，那徐毅是一个病秧子，而那梁云儿又是一个小鸡儿样的弱女子，他们用得着动用厉害的家伙吗？再说，徐毅是个焉了吧唧的病样子，还不是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梁云儿就更别提了，你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她一点儿都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但今天，她怎么就死了呢？她是不是在昨夜就想到了死呢？这样想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哎，活该自己摊上了这么一桩子的倒霉事！
其实，梁云儿的死，不仅仅在肖华的心中是个谜团，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死产生了怀疑！人们来到了梁云儿居住的房间里，仔细地清理她的遗物，人们希望能够在她的遗物上，揭开梁云儿之死的谜团。
终于，人们看到了那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黑字的纸，那些纸被叠成了四四方方的正方形，被梁云儿压在了她柔软的枕头底下，人们将那些纸慢慢地扯出来，生怕扯碎了那些隽秀的小楷毛笔字。
人们掩上那被风吹的咯咯作响的门，将那两扇子窗户也关紧了，他们怕梁云儿那还没有走远的灵魂重新找回来，夺走这些关于死亡的秘密。人们屏住呼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互相点头示意了，抖抖索索地打开了那梁云儿留下的那些写满黑字的纸。
她在信中对自己的父亲说：
“爸爸，原谅你不孝的女儿吧，女儿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如果女儿的嘴能够说出一句辩白的话，那女儿也绝不走这样的一条路！
爸爸，你知道吗？在我的心中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这座大山足以将我的生命压垮，足以将我活着的信心压垮！如果因为我这样忍辱负重地活着，而让很多人的身上沾满了不必要的污秽，我不知道，我这样活着的方式，我这样的活着，还有没有必要！
作为女儿，我理解做父亲对我的担心，那父亲总是怕自己的女儿吃亏，总是怕自己的受罪，总是怕自己的女儿担负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有人可能会说，如果这些知青们不来的话，那我的生活将相当平静！但您的女儿，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他们不来我们梁村，也一定会有另外的一批人来梁村，那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那我现在就不会死了吗？我不敢肯定这些，但我告诉你，爸爸，他们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外面的清新空气，他们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我感觉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快乐。我很快乐的！这快乐是我在您身边成长的18年里所没有的！爸爸，请允许我这么说，因为就在我从雁城回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爱情，有了纯洁的爱情，这是我长大成人的标志啊，我怎么能够不为此而欣喜呢？
爸爸，如果女儿不这样结束生命，我真怕这样的批斗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爱着徐毅，我爱着尹璧月，我不想让她们痛苦，我要让他们幸福！但最终我的爱我的祝福，也只能就这样埋在心中了，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啊，我希望我能够留下了我的清白，我希望我能够就这样干净地上路了，……
……
人们读着信，人们抬起头，人们发现灵魂的上升，如此平和，如此轻盈，如此迅速，如此美妙，仿佛一场幸福的梦境啊，苦难的灵魂穿越了熊熊烈火，涉过一条条的光河，通过黑暗的海洋和冰霜积雪的山岳，灵魂每穿越一个地方，都要花上上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但人们感觉起来，却只有一瞬间的功夫！永恒的神秘和黑暗的谜团一样，只有亡者才可能了解这秘密，此刻展现出来的，在阳光中跳跃出来的，是一个接一个迸发出万种灿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