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
作品名称:胭脂红 作者:开拓者 发布时间:2012-02-11 08:12:32 字数:5045
第二十一章红罪(3)
“啪——”
一种奇异的似瓷碗掉落地上的声音,于最深的黑暗处响起了!那五个男人惊异地朝黑暗里看去!——那不是一只夜游迷路的鸟儿,那不是哪个调皮的孩子随意丢落的石子,——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小女人,——那是一个一直令他们愧疚的小女人,——那是梁云儿正端着饭碗,正瑟瑟嗦嗦地躲在黑暗处!——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她的眼里流露着惊恐,但她喊不出声音来,她被吓得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原地!那五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她的样子,无形中也震慑了他们!他们想,要不干脆把这个唯一知情的小哑巴干掉;他们想,要不哄走她算了,反正她也说不出话来;他们想,要不也把这个比尹璧月还要漂亮的小女人也绑在树上,他们像对待尹璧月一样,对待对待她如何?反正她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迟疑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犹豫着,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云儿的嘴虽然不能说,但腿是能够走能够跑的。云儿拔腿就跑,她奔跑如风,流荡的风撩起她乌黑的麻花辫,风儿扫着她比雪还要惨白的脸,——她要拉鲁秀芹和杨莲慧来,她要拉陈维林和王学军来,她还要让自己的父亲来这里看看,——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感觉他们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才不会觉得冷!
那五个人看着她奔跑,立刻醒悟过来,他们紧紧地跟随着她!并且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口哨声,——那口哨吓跑了璧月身边的那只大母鸟,那口哨让发抖的璧月感到更加寒冷,但那口哨却让云儿跑得更快了,她飞一样地甩开臂膀,迈开步子,她拥有了鸟儿的飞翔力量,但在她看来,她还是感到了自己力量的弱小!她的身后是一群狼,一群虎啊!她感觉,后面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急中生智,她将她的瓷碗碎片,狠狠地摔向路旁的那块仅有的水泥地,只听“——啪啦——”,这声音被这静寂的黑夜,凄切而刺耳地拉长,——终于有人走了过来!
那五个人相互看看,立刻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他们转头就跑!云儿回头想喊,——她这才知道,自己根本就喊不出来!她拉着那个人的手,来到了尹璧月的身边!
我们设想,假如当时给尹璧月送饭的不是梁云儿,而是杨莲慧或者鲁秀芹,更或者是陈维林、梁万贞,如果他们亲眼看到那五个人的胡作非为,那么他们一定会喊叫的,他们的喊叫会不会吓跑那五个恶人呢?那尹璧月可能就不会遭此劫难了吧!谁知老天竟会如此的安排呢!
当时鲁秀芹正在灶上做知青们的晚饭,而陈维林则靠在王学军的床前,问他的伤势!他不能不这么做,他的心里也像猫咬着一样难受,因为一共就这么几个知青,竟然有两个病倒在床了,而肖华又充当了所谓的造反派,他怎么能够不为他们的命运担心呢?而杨莲慧呢,她热烈的回乡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那被肖华扇动起来的热火烧得正旺呢,——她正坐在灯影里独自想着自己的事情呢!梁万贞百感交集地摸着徐毅头上的伤口,他的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愧疚!他感觉,是他的那一砖头砸下去,才让这事端无限地扩大了;他感觉,他可能错怪了这个孩子,但此刻这个孩子还在昏迷,他怎么表达他的无限歉疚呢?——是的,是他安排了云儿去给璧月送饭的,但这也有错吗?谁的生命里也没有前后眼啊!他要坐在这橘红如梦的灯影里,好好看看这个孩子的!
但悲剧却在此刻发生了!
这悲剧让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特别是驻扎在梁村的知青们的命运,以及他们未来道路的各种抉择,都与这个发生了的悲剧密切相关!
越来越多的脚步汇集在那棵树下,人们提着白莲花一样的马灯,朝着那棵树照去,人们呼喊着,尹璧月,尹璧月……,那声音像是许多的父亲和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希望更加有力的小女孩的回应,那声音带着黑暗过后的光明,带着莲花一样的圣洁,朝着尹璧月走来!
但她却昏死了一般地闭着眼睛,——她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开了大地,——她已经不成为一个人了,她感到了冷,但身上却流着汗!她想,等她的汗流尽了,她可能就死了吧!就死了吧!
人们七手八脚地给她系着她的衣服,拿毛巾替她擦额头上的汗,并为她罩上了头巾,人们发现他们还是很爱这个姑娘的,人们将她轻轻地抬离冰冷的大地,但她的身子底下,却淅淅沥沥地流出血来……,女人们开始流泪了,一边替她擦去下身的血迹,一边低头说,这孩子也真是命苦!这孩子!哎,这孩子!
鲁秀芹和杨莲慧还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们看到了璧月下身的血,她们先是以为她要死了,而都站立不住,她们紧紧地抱着那棵飘摇的大树,她们要找到一个平复死亡的支点,但她们终于没有找到,因为那血没有因为她们的颤栗而停止,她们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不知哭得什么,她们此刻所想的是,就是要她们死,她们也要逃离这魔窟一样的梁村!倒是陈维林表现的很冷静,他和人们一起将璧月抬上那块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他很理解王学军对尹璧月的感情,在临来的时候,他嘱咐过王学军不要离开房间半步的!但此刻的王学军,也正张着嘴巴,看着这些女人们擦着璧月下身的红血!
他额头上的青筋暴露出来,“啊,啊,啊——”他仰天嘶喊了好几声,这雄壮的犹如狮子一般的怒吼,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抬起了头,人们惊诧地看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人们不知道他这个样子了,还会喊出这么有力量的声音来!
他奔到担架旁边来,他握着她的手,用属于他的声音喊,“璧月,璧月!”……,——他要将她的灵魂喊回来,——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要告诉她,他还是要娶她的!他不在乎她的这一切!他只在乎她的心疼!他身上的疼痛仍然折磨着他,但他想,他的疼痛和尹璧月比起来,要轻的多!他要用他的疼痛去拥抱她的疼痛!疼痛与疼痛碰在一起,就会相互温暖着不疼痛了!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的璧月,他感觉她美极了,她的美,没有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消失,——他的心剧烈地震颤起来,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血往上涌,他已经不能抑制自己了,——他第一次用他伤痕累累但尚且温暖的胸膛,拥抱了她!——他心里有一个执着的声音,奔出了他的胸膛,在他们的头顶上,久久的沉默地回荡,他是多么地爱她啊!
可能是这个沉默的不能喊出来的声音的感召,璧月睁开了她天使一样的眼睛,——在恶梦过去的时候,她感觉她的心抵达了没有痛苦的天堂,但天堂此刻却离她远去了,她又回到了地上,回到了这个严寒的冬天!她看到了一双比水晶还要透明的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流泪,却表现出磐石一样的坚强,她被这坚强所感动,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地握住这双手,一口温热的气息喷吐而出,她轻轻地说,“我,我,我还活着吗?”
“是的,你还活着!璧月,有我呢,你一定要坚强!你知道的,我永远爱你!”一个更加坚强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人群又一次沸腾了,那痛哭着的鲁秀芹和杨莲慧也凑过来,睁着一双泪眼,说,“璧月,你要好好的活着!你要是不活了,我们也不活了啊!”
第二十一章红罪(4)
璧月被抬回了宿舍,她的身子一挨上床,就剧烈的疼了起来。心窝儿处仿佛窝了一窝蛰噬自己的蜜蜂,扎扎的疼,她伸出手,嗷嗷的呼喊。云儿哭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泪人,鲁秀芹和杨莲慧也相互地望着,想不出能够让璧月安静下来的方法。王学军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她的房间,他执意要留下来照顾她。他说,他们是八年的同学,况且他还爱着她,他要像父亲像母亲一样抱着她,只要能够减轻她的疼痛,就是让他扒掉自己的皮,他也要扒!
夜里,起了很大很大的北风。
呼啸而寒冷的北风,从北方那个包括雁城在内的城市出发,来到了这个南方小村,在璧月宿舍的窗玻璃上肆虐地吹打。璧月宿舍的窗玻璃曾经破了一块,男知青们帮着糊上了一层报纸,用于御寒和防止冷风,但此刻冷风携带着漫天的尘沙扑在那窗户上的呼呼喘息的报纸上,报纸时而呲啦一声向里凹进,时而又呼地一声向外凸出,那报纸凹进和凸出的样子,像一个处于危险期的婴儿一样,艰难的呼吸着。
梦里,璧月的身子,依然在不停地发抖。他紧紧地抱着她,他问她,“你冷吗?璧月!”
“是的,我冷!”璧月湿嚅着。
她的热汗依然淋漓酣畅的流,而她的心里却是极寒冷的,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从她被绑在那棵耀着金红夕阳的大树上开始,她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恶梦之中。她看到五个牙齿洇血的恶魔呲着带血的牙床,向她张开了吃人的血盆大口,她不能这样就被他们吃掉!她还年轻呢!她还能跳跃起来,她用力地甩开了身上的绳索,在溢动的金红的夕阳之中奔跑起来,她奔跑如风,她享受着奔跑的消失的感觉,但比风的脚步更快的是恶魔的青烟似的魔爪,——她还是不能逃脱这尖利的带血的魔爪!她呼喊起来了,但是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喊!她希望她有一把刀子,有一把像王学军手中拿过的那把雪亮雪亮的刀子!这是她十八年来唯一见过的一把刀子,她和母亲的生活虽然备受欺辱,但她从没有见过那么雪亮雪亮的刀子!她要用这把刀子捅进恶魔的肚子,只要他们侵犯她,她就捅死他们!她要告诉这个世界,她也会杀人!……
她周身散发着氤氲的热气,那热气从她的头顶流荡到她的躯体,又从她的躯体散发到冰冷的空气之中,那热气就像她深夜里漂浮的灵魂,这灵魂是飘忽的,是固执的,是想通过那呼吸的报纸缝隙,是想通过敞开的门,到达最寒冷的空气里去,然后再冻僵,再死亡!她伸出被绳子勒红的臂膀,呼喊起来,“我要杀人,我要杀人!我要死了!……”
王学军将她的手臂轻轻地放在他的怀中。他明白,在他和徐毅之间,她是深深地爱着徐毅的,徐毅虽然病倒在床上,但如果徐毅能够站起来,此刻,能够像他王学军一样紧紧地抱着她,呼唤着她。他相信,她的灵魂会从那最为飘忽的报纸缝隙里,从那敞着的两扇门里,回归到她的胸膛!他为他最为孤独的单相思而痛苦,想当初父母亲给他安排了一个比梁村好十倍百倍的地方让他去驻扎,他都没去。他就是因为深爱着尹璧月,少年的情怀总是难以表达,有时却会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又因为他长得丑陋,说话也随便,所以总给人一种不能认真的感觉,但他是多么爱她啊!这爱,让他勇敢地不再考虑她的家世,也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永远追随,也不管有多少人像今天一样欺负她,他都坚信她的璧月,他的拥有一双明亮眼睛的璧月,会有一颗明亮的心!他愿意终生沐浴在这双眼睛的目光里,……,他想哭,但他不敢出声,因为璧月那飘忽的充满愤恨的充满光明的灵魂就要离他们而去,他用什么办法能够拯救她的灵魂呢?他想,此刻让他死他都愿意,但他是否愿意喊出另外一个名字,让她的灵魂回归呢?
他颤抖地将她的双手靠在他的心窝儿处,他流泪了,但他说,“璧月,我是徐毅啊,你要回来啊!我在等着你,等着你!我是徐毅!徐毅在等着你……”
璧月的眼皮颤颤地,颤颤地,她比刚才在担架上的睁眼更加困难,——但她还是睁开了,她颤颤地说,“徐毅,徐毅,……,徐毅,你抱着我!抱着我……,我就要死了吗?……”
“不,你没死,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活着吗?我是徐毅,我永远爱着你,璧月,你知道,我心中的爱是什么样的爱吗?我的心中是对你的爱情!对你的爱情啊!”
“爱情……,啊,爱情,……”她呼呼地喘着气,像深夜之中拉动的小风箱,她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她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少女,她伸出她的双臂,她紧紧地揽着他的脖子,将她悲伤的泪脸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
此刻,一种惊天动地的似炸雷一样的声音,从他的胸膛中飞出来!他抬头,正看见霹雳的闪光迅疾地闪过他们的头顶,在他们相依相偎的头顶上方,轰轰烈烈地炸响了!——璧月哭了,她哭的悲情四溢,她哭得如江河湖海的泛滥,她哭得如孟姜女,她哭得如小窦娥!他也哭了,他哭是为了璧月的回归,他哭是为了他那永远孤独的爱情,显然,显然,他将作为除去爱情的那个人在璧月的心里存留,他又怎么能够不伤心呢?
他们的哭声传的很远很远,让夜空里的星星们也哭泣着闭上了眼睛,让那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大母鸟重新晶泪闪烁,让树枝更加孤寂更加疯狂地扭动着,大母鸟的孩子们也终于呜呜地哭了!
很久很久以后,曾经经历过这件事情的村人们说,假如那天晚上,我们站在村头,站在冰冻的桃花溪边,站在高高的桃花山上,我们都会听到这凄厉的穿越黑暗的呼唤灵魂的哭声!这哭声让整个梁村都铭记了下来,让在这个村落里世代生存的村民们都深感愧疚,他们感觉他们所欠尹璧月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是欠着一些比她失去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这使她再也无力走出梁村了!耻也好,荣也好,成也好,败也好,种种种种都将深深地烙在这里!她不知爱情终是留不住的东西,她将身子和灵魂烂在这里了!
深夜包裹着一些更为神秘的东西,他们以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批斗,就要结束了。但一场更为摧残人心的批斗正在酝酿着,这是一场战斗,这战斗让知青们彻底的丢盔卸甲,也终于让一个年轻人用她鲜活而美丽的青春,为那场更为惨烈的战斗,画上殉葬般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