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七）

第十五章红玉（1）

火车像一条黑色的巨龙，在无尽的长夜中呼啸穿行。

整个火车的人，几乎都在沉睡，除了尹璧月大睁着眼睛之外，别人都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进入了各自的梦想。璧月侧脸看看徐毅和云儿，他们相拥着睡着了。云儿依偎在徐毅的怀中，因为身子的温暖，她的脸上升起了两团美丽而安详的胭脂红，她的黑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皮也跟着动了一下，但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嘴角向脸颊两侧一抿，她笑了，她在梦中笑了！她一定做了一个好梦！璧月真想她能开口告诉她！如果她能开口，璧月相信，就是世界上的百灵鸟，也不及云儿的声音好听！璧月轻轻的闭上眼睛，她希望自己也快些进入梦乡，要知道她也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女孩啊！但她的手却慢慢地伸向了自己的心窝儿，她火热而又年轻的心脏，正跳得欢快而有节奏，她的手指缓缓向下摸索，忽然她的手指不动了，她感觉到她的手心里，一阵温润的沁凉袭来，——她摸到一个冰凉的心型的东西！

那是她亲爱的父亲，那是她敬爱的老师赠给她的玉啊！那块玉是她出生的时候，他就给了她的！那么她坐在教室里，睁着一双求知的眼睛，发奋学习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她是他亲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而她却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是母亲骗了她，让她想要去全世界里寻找父亲！是父亲骗了她，她的亲人近在咫尺，他们却如隔天涯，到头来，他还是不敢认她！他要不是面临死亡，他会不会承认自己就是他的父亲呢？

现在，父亲写给母亲的信，就实实在在地捏在她的手上，他的那块所赠之物——玉，也攥在她的手心，她把那块用红丝线系着的白玉，从脖子上从心窝儿处，轻轻地摘下来。不知怎么，她的心脏竟然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她把它平放在手心，在昏黄的灯光里，它散发着一种诱人的稻米的莹润，她用手指摸索着，眼里却滴着泪，她感觉着它的坚硬和冰凉，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璧月”，璧就是一种无比珍贵的玉，璧玉如月，多么富有诗意和个性的名字啊！他们给她起这样的名字，是否真有着某种寓意？只是她还不明白，她此刻就要明白这些吗？

她的身边只剩下旧事和旧物，那些遥远的忧伤，那些永远不能明了的疑问，带给她幸福闪电的同时，也让她的心痛苦的颤栗了一下。父亲的信被她捏在手心，她和母亲的往事在这个静寂的深夜里慢慢融化。那些远去的时光啊，那些成长的岁月啊，那些莫名的孤独啊，让生命突然变得很轻很轻，如同被人鄙薄的纸片，轻的没有了灵魂，母亲带着她，她们共同度过的那些踟躇独行的日子啊，让她的心顷刻间呈现卑微琐碎和满目狼藉。她不知道，她所仰慕和她所思念的灵魂在哪里，那些值得她去留恋的人和事在哪里？她想，月的清辉滋润了时光之花啊，谁能揭开最为纯洁的世界珍藏，谁又会在最早的早晨铺开最美好的向往？

父亲的这些信件终究落在了她的手上，此时，正被她轻轻地握在手心，就要铺展在她的眼前了，等待她朗诵出声，向世界宣告这段不平凡的故事了！

她的脸上沁满了汗珠儿，手也哆嗦起来。她想，父亲可能会听到她在心中的诵读，她想，父亲可能并没有走远，父亲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犹如没有根的灵魂，犹如一缕飘升的炊烟，带着她和母亲给予他的最后的温暖，化云而去，奔赴最为美好的天堂之约。

她把信举到面前，轻启朱唇，小声诵读了起来。她说：

“玉莲，我是多么想念你！我爱你，我请你救救我，救救一个中年男人的爱！这个中年男人对婚姻已经感到失望，但他渴望新鲜的爱情！正是你所给予他的爱情，才让他看到生活的亮光！我不想让这亮光失去，我要让这亮光永恒地照耀！……我知道，在你面前，我不配。我还有一个妻子，还有一双儿女，我还有责任，我是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男人，我要遵守生活的规则。但那又怎么样呢？能够阻止我爱你吗？我倒是盼望着这些真的能够阻止我的爱，可是我的爱，已经像张开的触角一样了，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只有你的双手能够触摸到我的爱，只有你，我亲爱的人！但我没有名分给你，没有婚姻的承诺，这是不是一种自私，这是不是一种我的懦弱，这是不是我向这个世界投降？……”

这些爱情的华丽词语，一经璧月的红唇念出，即刻在黑夜里拥有了生命，她捂着她的脸，她发现那些语句变成了一朵一朵的小花儿，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又拿出一封信来，轻轻地读起来。

“玉莲，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用我整个的生命感谢你！——你终于把我们的女儿生了下来！我是多么地喜欢她，多么地爱她啊。你看她，粉雕玉琢，小嘴微张，笑着哭着，多么可爱，多么像你啊！我真想永远地留在你的住处，我真想永远永远地望着我生命里这两颗永恒的星座，我爱你们，你听到了吗？……，玉莲，我知道，你是一个要强的人，你总说我们的爱情，不应该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但现在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你就必须接受我的金钱帮助！你不要拒绝我！这是我留给你和孩子的1000元钱，如果需要的话，我还会给你寄来的！你要记住，我爱你们，永远永远！……”

她的声音终于在车厢里停止了，但她眼中的泪，却无声地流淌。她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了，那些远去的她和母亲安静的幸福，突然就围绕在她的身旁了，就像那屋顶上栖息的鸽子，就像那一小堆一小堆即将融化的白雪，就像那炎热的午后，那一缕温煦的风……，点点滴滴，都到心头！等到这一切都静止了，人就要揉碎了灵魂走进去，——人就老了，人就会感悟到很多别人无法理解的幸福，——她合上信纸，让那奔跑了一夜的眼睛，回到它的洞穴！她低头，猛地接住了自己的泪，才顿然发现，那些已经过去了的，那些满夏的往事的遗体，已经摆满了秋的心窗！

第十五章红玉（2）

璧月的腮边还沾着晶莹震颤的泪珠儿，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如此的静逸。她在静逸的夜色中，进入了甜蜜的梦想。她梦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梦到了安详美丽的母亲，她梦到他们一家三口去了一个陌生的但充满希望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恰恰就是她插队的梁村。他们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在这里，他父亲教书，她读书，而母亲则弯腰种着美丽的农田。

这里春夏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秋天瓜果飘香，枫叶如丹，冬来白雪覆地，腊梅惊艳，真个是人间天堂，真个是世外桃源。他们在此定居下来了。这一天，父亲放学回家，执意要带她去对面的山坡看夕阳。太阳把依恋的光辉洒在高高的山岗上，山岗上绿树如冠，直上云霄。绿山岗和远天的彩云相连，让人不知道太阳是落进了云里，还是落进了山岗。鸟儿们齐头从山岗那面飞过来，翅膀上都还沾着太阳的醉红，鸟儿们的翅膀一扇，那些迷乱的醉红就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散霓。她张开她的手掌，像鹰一样张开臂膀，她要接住那些纷纷下坠的梦一样轻的云霓，她要接住那些可怜的醉红！父亲用两只粗大的手掌，张开着拢在嘴上，做成一个扩音的大翅膀的喇叭，他朝着山那边呼喊。嗳——哎——，嗳——哎——，璧月感觉，那声音真好听，象流淌于山泉上的山歌。父亲不知唱了多久，反正她听得都醉了。太阳的红光越变越淡，它旁边围绕的云，也从灿红变成粉红，又从粉红变成绛红，变成绛紫，最后变成厚重的黑云黑压压地压过来，太阳是一个受欺辱的小婴孩啊，它失去了金光，它的脸变成了蜡染的透亮的蛋黄，它变成了一颗苍白的玉石，只听，咯噔一声，——它就沉入了无尽的黑山之中。

太阳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没有星星和月亮可升起的夜晚，天地一片混沌，黑夜和白昼一下子变成了一对难以区分的孪生兄弟。父亲和她都慌了，他们慌不择路地从黑山岗上向下奔，他们跑着跑着，整个黑色的山岗突然跟随他们的脚步，在沉沉地轰鸣着向下陷落，向下震落，父亲大声喊着“璧月——，玉莲——”，但世界听不见他的喊叫，世界一片混沌，她的耳边只响起母亲从山岗外面传过来的一句诗：

“前世有缘结恩义，今世有缘觅好芳。”

她感觉，母亲这是说的她和徐毅，又好像不是，她被这种怀疑折磨的难受，她的心怦怦直跳，只听母亲又说：

“风鸟起舞邀相伴，拍翅高飞一对啼。

只望知心不嫌弃，翻山过岭来交心。

结交青年如骨肉，结交一世恩义深。”

后来，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声巨响，山岗倒转了过来，将她和父亲压在了山岗之下，一阵滚滚的浓烟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怖……

她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睁开了眼睛，发现刺眼的阳光正照在她的手心，照在她手心里的那块玉上，那块父亲留给她的白玉在她的手心安然的栖放，像一颗跳累了的白心脏，刺红的光线热烈地照在那块玉上，那块玉忽然就变成了一块灼红灼红的石头！

她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可怕，她接连又打了一个冷颤，但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摇晃不动了，——原来，徐毅怕她睡着了着凉，特意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且还拿出自己的大衣给她盖上！她赶紧把玉坠收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看看身旁的云儿，云儿也正启开比秋水还要清明的眼睛，微笑望着她。云儿的神情很恬淡，恬淡的就像原野上经秋而不衰败的菊花，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但如果她也像她一样爱着徐毅，那她为什么一点儿也表现不出来呢？她笑了，她的笑，很纯洁，纯洁的就像一朵傲放的玉兰花，她感觉，云儿忽然使她抓不住那一缕醉人的洁白了！

梦中，母亲的那几句诗，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使她禁不住与她目前的状况联系起来！她想，她现在和徐毅和云儿正要赶往的地方，正是一个叫梁惠镇梁村的地方！是的，就是那么一个地方！难道那个地方，真的就会成为我的第二个永不离弃的故乡吗？啊，故乡！一个散发着多少乡愁的字眼儿啊！我就要投进你的怀抱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徐毅怀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脸儿不自觉地红了，她笑笑，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说，“我做梦了。”

“是的，我听到你大喊大叫了。所以才挪过来紧紧地抱着你！”徐毅伸出手，又用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她被他这样的紧紧地握着，就像梦中父亲紧握自己的手掌，她抬头看看徐毅，徐毅也正拿一种深情和关怀的眼神望着她。白亮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徐毅那张坚毅的脸庞上，使这张还残留孩子般稚嫩的脸，陡地有了一些男子汉的刚强。她朝着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进去，她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两汪深潭，变成了一条自由游动的鱼儿，她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的遗言，想起了他握着母亲的手，信誓旦旦地点头答应“娶她”的那个瞬间，……，所有的瞬间，都像车外的风景一样，恍然地向后倒，向后倒。

云儿也悄悄地挪过来，她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车厢，头一歪，——就倚在了徐毅的肩头，徐毅伸出他充满力量的手臂，像老鹰护着小鸡一样，将璧月和云儿，紧紧地圈在了自己的怀中！此刻他们明白，他们就是相依相伴的兄弟姐妹啊！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的风景，他粗重的声音，立刻回荡在璧月和云儿的耳畔，他说，“再有五天五夜，我们就到达梁惠镇梁村了，那是我们的故乡，那是我们的扎根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