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四）

第十三章红伤（3）
正当徐毅双手握住白玉莲递过来的手时，白玉莲却脖子一伸，脸一歪，两眼珠儿快速地翻上去，缓缓合上了眼皮！——她死了。这时，蓝老师的舌头也在口腔里艰难地搅动着，徐毅却再也听不清他的话了！他的舌头还在动，还在垂死挣扎地动，苍白的嘴唇湿嚅着，嘴角边淌下串串的泡泡样的白沫儿，——死亡正在携他上路！他在追赶白玉莲的灵魂，两个自由的灵魂在空中相视而笑，一同转身穿过苍茫的清晨，在最明媚的阳光里，实现了它们的重新结合！
徐毅所看到床上的死亡，是一组不朽的人体雕塑！白玉莲张着手，蓝老师湿嚅着，一个要世界还她的青春，一个要和情人说尽情话！忘不了的那手牵着手，想不尽的那嘴对着嘴，思不尽的那红豆乱抛，熬不尽的那漫漫长夜啊，还是那红菱镜里孤独太深，还是那无常路上离离合合！
徐毅把白玉莲的手轻轻地摞在蓝老师身边，他把蓝老师那嘴边的白沫擦干净，悲伤紧紧地急迫地就压在了心里！他一脸严肃，他怕自己一旦表现出来，就收不住那悲伤！此刻，他认为，悲伤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儿，如果你不收拢了鸟儿的翅膀，一任鸟儿的展翅飞翔，那么它就会带着你滑向不可知的极端！他非常平静地非常细心地为两位老人净脸净身，穿上颜色斑斓的能够体面的走向天堂的寿衣！璧月已经嚎啕起来，每一声都是失去生身父母的悲伤，她拿头撞墙，穿着麻衣和父母躺在一起，任张婶和尤婶一起用力都拉不住她！——她要和他们一起走进坟墓！云儿也穿上了白色的麻衣，——她也要和璧月一起守孝，虽然这两位老人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但那是璧月的生身父母，她也要爱，也要以最真诚的生命相送！她搀着璧月，伸出手一边替她擦拭泪珠儿，一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她泪珠儿也如河，也如海。她想，如果悲伤注定挥之不去，那为什么还要告别悲伤，她的悲伤不仅仅在于她已经失去了自身的秘密，不仅仅在于她失去了拥有爱情的资格，而是她意识到她将永远不会离开徐毅和尹璧月，在某种意义上，——她比他们更苦，这苦永远都无法化成最美妙的声音传递到世界！但同时，她也比他们更美，这美永远处于静立的安宁的状态，她多少次想要打破这种安宁，生不由己身不由己的滋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她体会的更深！由此，她更理解他们，无论他们做什么。
胡同里的很多人，都来到了璧月家，大家都和尤婶和张婶一样，自觉地来帮助失去父母亲的璧月。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如何去办理一场体面的葬礼啊！一个黑暗中生存的私生女，如何安葬她的父母啊！
璧月坚持将蓝老师和自己的母亲葬在一起，而从农村远道而来蓝老师的两个儿女却不干了，他们撺戳其母亲，要大闹厅堂！但在徐毅看来，老女人对失去丈夫并不是很悲伤，她很拘谨，安静地跪在厅堂里默然地哭，这哭声极其低沉，极其抑郁。蓝老师从农村出来教书，已经很多年了。在雁城期间，蓝老师除了邮寄儿女们生活所需要的资费，基本上和老女人没有什么联系了，夫妻感情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如今，儿女们让她大闹厅堂，她反倒感觉没有必要了，——她在心理上没有与蓝老师合葬的要求！她对这一切已经看得很淡很淡了！但那一对愤怒的儿女却舍下了自己的母亲，中途离去了。老女人更加寂寞，更加无声地哭，她哭的是自己的命运，哭得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生活！
埋葬完了蓝老师和白玉莲，徐毅委托张婶和尤婶送走了那老女人，老女人转身回谢的时候，徐毅发现女人真的老了，白发如霜雪，皱脸如刀刻，腰身如弓箭，腿有点罗圈儿，小脚儿朝前挪动，正是秋风乍起，落叶满地，秋气萧杀！他看看云儿，云儿哭的像病中抑郁满怀的泪西施；他看看璧月，璧月像抽去人世精魄的纸仙女。他不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终有一天会成为这样的老女人，他想爱情是能够让人快乐也能够让人去死的！当爱情到来的时候，围绕着这个人所有的不测都成了他的心疼！是的，他是心疼云儿的！他心中那个蹦跳的心脏，一直一直都是因为云儿！他已经答应了璧月母亲的请求啊，他要如何面对云儿的眼睛！这会因为他答应了亡人的请求，就会改变吗？如果他负了璧月，亡人的灵魂会不会追随着他？会不会呢？
雁城街巷的秩序依然乱的很，三天一开大会，五天一开批斗，一周一次学习，另加街道办事处还组织一次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徐毅和璧月早已厌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集体活动，一连数日，倒是云儿一直睁着一双明亮求知的眼睛，托着一张瘦弱的楚楚可怜的脸庞，望着这一切。她想，这里的革命活动倒真的比梁村浩大呢，也有声势的多！她说不出来，但她能够看到人们向一个个虚拟的主席台，伸出的充满渴望充满激情的手臂！革命难道就是激情满怀，很多很多人都去做一件事情吗？为什么这么多人一下子就统一了起来呢？这真是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
雁城没有足够的理由，让徐毅和璧月一起留下来。最让璧月恐惧的是，每次批斗都会有人在批斗中受伤或者死亡，这些无疑会让她产生对父亲死前的联想，她是真感到怕了！
徐毅走访了王学军陈维林鲁芹杨莲慧等知青们的家以后，他们就开始收拾赶往梁村的行装了。三个年轻人背着行囊，行走在朝霞如锦，落叶满地的深秋，又是雁鸣，又是秋风，秋风划过最明朗最湛蓝的晴空，忽然，在他们身旁唱起了一首久违的歌！歌的名字，徐毅已经忘记了，他扶着璧月肩膀的手，无端地抖了一下，他转回头，却发现他的心脏已经和落叶一起飞飘了起来。
第十三章红伤（4）
黑夜又一次降临了。
风儿吹过车窗，带来丝丝的彻骨的凉意，夜，真黑啊，黑的如此深沉，如此无边无沿，夜的黑张扬着厚重的帘幕将一切景物都包裹在了里面，这三个坐在车厢里的少年突然之间找不到自己了！这是发生在突然之间的事情吗？是的。这是分明的不容争辩的事实。他们的脚步踏过纷纷乱乱的落叶，踏过所有离乡人所走过的道路，踏过许多许多的人的脚印，他们踏进候车室，踏上月台，在黑色的涌动的人流中伸出手臂，他们想喊，却不知喊什么，他们想问，他们那颗受伤的心确实是冰凉冰凉的吗？他们捂着青春的伤口，疾速地奔逃，可他们逃离到哪里去呢？哪里才能够收留他们残阳如血却沸腾如火的青春。
徐毅紧紧地拥着云儿，他接受上次云儿走失的教训，他伸出他粗壮的臂膀，紧紧地圈住云儿，决不能再让她走失了。
璧月自从失去父母之后，她改变了许多。这种改变表现在，她对身边的人和她身边发生的一切事，都持一种佛一样的宽容的态度了。这这对她的人生无疑是具有很积极的意义。对云儿以及那天晚上云儿走失所发生在云儿身上的事情，她并没有过问过徐毅。她认为如果她爱着云儿的话，她也会尊重云儿，她绝不让自己的言行给云儿带来痛苦！事实上，徐毅也是爱着云儿的，徐毅在心里很害怕想起这些，他又怎么会对璧月讲呢？当然，这不是说徐毅对她不信任，而是关涉到一个人的秘密，一个年轻女人的秘密！这个女人还要活着，还要充满向往的充满纯真的活着，那么爱她的人必然要为她保守秘密！这是一个好男人基本的素质！由此，她也更加理解徐毅，更加爱徐毅！她发现，经过了这些事情以后，云儿也更加坚强更加美丽了，她更加坚强是因为她看透世事明白事理，她要以成年人的心态去应对的未来；她更加美丽可能就是因为她心中对徐毅的爱情和徐毅对她的爱情。她知道徐毅曾经握着母亲的手说过他会娶她，但她也明白感情绝不是能勉强的事情！所以，她应该给自己机会，更应该给云儿机会！有时徐毅会和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说我们的佛奶奶驾到了，梁云儿你还不焚香准备！云儿也笑，她笑起来安静而秀美，她比她更像一尊佛。这时，徐毅就会走神，他的目光从璧月的脸上转移到云儿的脸上，在云儿的眼睛里久久地停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而且他还守着一脸宽容一脸无奈的璧月！这让他充满了无法排解的愧疚感！但有谁知道，那也是因为他无法解救自己啊！
璧月对他投去宽容的目光，并且伸出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云儿的红脸蛋，说，“云儿，你困了吗，如果困了，你就睡吧！不要害羞，他是我们的哥哥呢！你就把他当亲哥哥吧！”云儿笑着，猫一样的偎依在徐毅的怀中，无限满足的闭上深情的大眼睛。
徐毅惊愕地望着璧月，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说出来的话吗？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啊！人虽然是会变化的，但怎么能够变化的这样快！他笑着望璧月，璧月向他挤挤眼睛，又说了一遍，说你安心搂着云儿，你们睡吧。她越这样说，徐毅就越不敢闭上眼睛。
一股冷风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车顶的白炽灯立刻晃动起来，点灯所散发的黄色光晕也跟着晃来晃去。璧月低下了头，她一眼就望见了自己面前的包，她从包里摸出一本封皮发暗的厚日记本和几封牛皮纸信封的旧信件。她把这些安静地摊在腿上，在这个不眠的夜晚，在这个哈欠连天的车厢里，她要揭开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她要揭开关于她自己的秘密。
母亲的日记是从1955年开始写起的。她对1955年以前的事情，只用几句简单的话对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总结，日记的第一页只有这么一段：“1955年1月1日前，我的生活颠沛流离。新中国成立了，妓女窑子是不能开在明处的，所以我也不能生活在明处，处于暗处的不见天日的我，只有躲在古巷旧街勉强以此为生！可笑的是，我还要以此为生！但我明白，我也必须从暗处走向明处，走向阳光照耀的地方。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卖菜的女人！——男人开始注意我了！开始给我抛眼色了！哈哈哈，真好，——那你们就晚上来找我吧。”
日记在第二页交待了她与蓝老师的相识：“二月的天气，还有些冷。我今天早早就卖掉了我低价收购来的蔬菜，我掏出小镜子，理理鬓发，用香粉匀了脸，描了眉，画了眼，涂上滋润而鲜红的唇膏，——呵，我又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了！我正在搜寻我的猎物，但突然我却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我回过头，是呀，正有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用一种研究的眼光看我呢！我仔细看他的眼神，我感觉他不像我的猎物，——他没有钱，二月里他只穿着一件薄衫，冻得两肩瑟瑟发抖！他向我走近，他说他并不想买我的菜，也不想和我回家，他要的是让我战胜自己的懦弱！笑话啊，我哪有什么懦弱！我从很久就这样生活了，你要改变我吗？你有什么资格改变我？但他说，是的，我就要改变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
日记上还说，他们之所以会走到了一起，是因为蓝老师与生俱来的博爱观念，只有这个观念，才能让蓝老师靠近白玉莲，也从而也使白玉莲深深的爱上他！白玉莲因一时糊涂，轻易地撰改了自己的人生，莽莽苍苍走了10年之久，好在她天生丽质难自弃，从民国的烟花巷走向了新中国的地下烟花巷！烟花散尽，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她愿意为这爱情付出全部的力量！爱情对一个孤独这么久的烟花女子何等重要，我们可想而知了！后来，她决意要生下璧月！她不要名分，不要家，甚至不要男人，我们应该不难理解！
璧月合上日记本，她望着窗外的黑夜，突然无限悲抑地感叹一声，爱与孤独啊，到底谁轻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