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事儿真闹大了

　　“郝大爷，咳咳，别打，我姑父该生气了。”草儿冲过去，拉住郝所长的衣袖，满脸的渴求。
　　“孩子，别怕，他都多大人了？不能生气。”郝所长满眼满脸的温情慈爱，在弱小的草儿面前，像春暖花开时的大山一样伟岸阳光。
　　“喂，是新村村委会吗？你们打发人去找左老二，让他来乡里卫生院一趟，就说郝所长找他。”撂下电话，郝所长立刻领着草儿去了附近的乡卫生院。
　　“李院长，快给这孩子好好检查检查，看看到底得啥病了。不管啥病，一定得给我治好！”郝所长径直把草儿领进了院长室。
　　“啊？好！好！孩子，你啥症状？”李院长扶了下近视镜框。
　　左老二来到的时候，草儿正在点滴室里挂吊瓶。医生护士一行人刚跟郝所长交待完，往出走，他就提溜着大棉帽子进来了。
　　“郝所长，找我啥事儿啊！”左老二满脸堆笑，恭恭敬敬里隐藏着小心翼翼。
　　“二哥，来了啊！来来，坐，坐！”郝所长偏开身子，把左老二引到草儿旁边稍远一些的椅子上坐下。郝所长挨着左老二，也坐下来。
　　“郝所长，咋地了？我可没干啥违法的事儿吧！”左老二往旁边挪了挪，椅子上只坐了半个屁股。跟派出所所长平起平坐，他心里忐忑不安。
　　“也没啥大事，就是那孩子，还得你管呐。”郝所长对着草儿的方向扬了扬脸。
　　“哎呀！她咋跑这来了！”左老二转头看见草儿，脸“刷”的白了！这孩子，她这是要闹哪样？！左老二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急又气。
　　“二哥，坐，坐下。”郝所长拉住左老二的胳膊。
　　看到姑父诧异中怒发冲冠的样子，草儿低下头来。她知道，这回，事儿真闹大了。
　　“她上这来干啥？她姑没了，还不就是我管她了？有她姑在，我是她姑父，她姑不在了，我跟她还有啥关系，我就是不管她也合情合理吧？！她还能上你这来告状！真是忘恩负义呀！”左老二气急败坏地坐下来。
　　“二哥，要这么说你就是言重了。可不是孩子来告状，她这不是病了吗，就是来卫生院看看病。你别大动肝火，谁有病不得治？病还能挺着？”郝所长软言细语。
　　“不是我不治，是真没钱呐！唉。去年她姑得病还拉的饥荒，今年又给老二娶的媳妇儿，我一个老农民能有多大能耐？”左老二唉声叹气，满脸的辛苦和疲惫。
　　草儿的心像被狂风吹过的荒野，一浪又一浪的荒芜摇曳着漫山遍野的枯枝败叶，六神无主的胸腔一片萧条。她知道，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此次来派出所的最初目的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大家伙儿咋都夸你有情有义呐！但是不容易是不容易，人家孩子搁咱这，咱咋也不能眼睁睁瞅着长病啊！大夫都说了，她现在这病不太好治。这么小的孩子，要真是治不好，这辈子不都完了？”郝所长叹了口气。
　　“那，那，她得的啥病？”不太好治，治不好，这几个字谁不懂？！凉飕飕的点滴室里，左老二汗珠子下来了！
　　“现在确诊是慢性支气管炎合并肺感染，点几天吊瓶消消炎，能缓解一下，以后还得遛着药，防止感冒。你说咱们给人家养一回孩子，得亏没得肺结核，这要是得了肺结核，对谁都没法交代。”郝所长也真担心这孩子得肺结核，要知道肺结核在那个年代可是不死的癌症。
　　“不是痨病就没啥事，人吃五谷杂粮，咋能不得个头疼脑热的。”左老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到了嗓子眼儿的心落回了原地儿。东北人，有几个没有气管炎的，哪个冬天的黎明，不是被大雪帽子下传出来的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给吵醒的？小题大做，就是小题大做了么！左老二瞪了草儿一眼。
　　草儿的余光看到了她姑父的不满意，原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当她听到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郝所长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可是要不是因为自己曾经亲眼目睹姑姑从开始咳嗽到咽下最后那口气，要不是她曾经为了看到姑姑的欢颜，毫不忌讳的吃下姑姑吃剩的东西，她何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呢！
　　她哪有三孩儿的那些心眼儿。三孩儿可不怕姑生气，三孩儿说他怕传染，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吃姑剩下的东西。草儿可不行，那时候她不惜命，她觉得姑养了她一回，即便是传染，即便是毒药，她也吃。即便是要她的命，她也给。可是，真的有一天，死亡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她发现她还是很恐惧死亡，归根结底，她也是很惜命的，只不过，姑在的时候，姑的欢颜，大于自己的命罢了。
　　“可别说没事儿，这病说好治好治，说不好治也难治，怕就怕留病根儿啊！现在说啥也晚了，病也得了，咱们尽力给治吧。钱是人挣得，有人在，钱都能挣回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二哥？”郝所长也不好呛着左老二说话，毕竟孩子她姑都没了，咋说都觉着底气不足。
　　“郝所长，这孩子我是真不能养了，你快给她找个人家吧，要不就长病，要不就往外跑不听话，要不是老往外跑能得病？这一天天的跟她操这些个心，搁谁谁也受不了。我现在是真没有能力养了，你赶紧想招吧。”
　　左老二感觉到了郝所长的底气不足，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跟这孩子是真没啥瓜葛了，就这孩子这个性，自己犯不上这一天天的跟她生气上火。至于大家伙儿研究的给三孩儿娶媳妇的事，唉，顺其自然吧！强扭的瓜不甜呐！注意拿定，左老二干脆眼皮一耷拉，俩膀一抱，做好了一推六二五的打算。
　　草儿虽然低着头，可也是把她姑父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她姑父硬说她是出去住了几天才得的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枣红马卖了她就病了，出去住那是大刘来了以后的事，这些枝枝蔓蔓的事，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得清呢！
　　“二哥，咱可不能这么的。不管咋的，当初王老爷子信着你了，把孩子交给你，咱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那王刚，转过年秋天就回来了，十五六年都过去了，还差五六个月了么！二哥，这病虽说不好去根，不过到也花不几个钱，孩子那车马地，哪样不都你管着，这些年也没亏着你。我听说，马崽子你还卖好几个呢。咱也不能管进不管出不是。”郝所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左老二咋看都是油盐不进。
　　车马地？车和马早都成了别人家的了！不叫卖车卖马，草儿能一股火病了么！可是这也不能说，说了，就更得罪姑父了。草儿咬紧了唇，把满肚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王老爷子，那都是土埋了好几年的人了，压不住他左老二了。但是郝所长一提车马地，左老二不放声了。要说这几年，车马地没少出力出钱，眼下听郝所长的话，还不知他把车马都卖了呢，这要是知道了，能咋样？原本油盐不进的左老二心里又打起鼓来。迟疑犹豫间，又有汗冒出来。
　　“二哥，就算这孩子不懂事儿不听话，咱大人不计小孩儿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再怎么忍辱负重半拉年儿，就啥都过去了。二哥，咱先把眼下这关过去，等我回去跟民政说说，看多少给补两个钱儿，先把孩子病治好，咋样？”
　　左老二满脸的无奈状，唉声叹气的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看样，这钱的事还真的难为他了。
　　“二哥，要不这么地吧，我这就回乡里去找民政。一会儿点完滴，你先把孩子给领回去，不看别人，今儿就算给我郝所长一个面子。等民政补助下来，我立刻给你送去。行吧？”郝所长站起来，拍了拍左老二的肩膀。
　　“郝所长，你看这，让你操这些心，不叫没钱，哪能给你添这麻烦……”左老二顶着郝所长的大手，歪歪斜斜站起来，小声小气的嘟囔着，满脸的苦相。
　　郝所长再没言语，大步流星出了点滴室。草儿看着郝所长离去的背影，无依无靠的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心，在半空中飘忽着。
　　“你可真行，你还能来告我状！”左老二恨恨地剜了草儿一眼，别过脸走到了窗子底下。
　　郝所长出了卫生所，绕过铁栅栏，渐渐消失在左老二的视线里。夕阳西斜，层层叠叠的云峰此起彼伏，天色渐沉了。
　　“我没有……”草儿把头低到了胸口，声音小的恐怕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扪心自问，她没有来告状，没有！
　　“你搁这等着吧，我去整俩钱儿，一会回来领你走。”
　　左老二憋着满肚子的气在窗口立了一会儿，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渐渐消失了光泽，变得越来越像个失了血色的大圆球的时候，他把手里的棉帽子戴上，抛下一句轻飘飘不带一丝情感色彩的话，头也没回地出去了。
　　左老二的话语里没了气愤，草儿心头倏的就暖乎了。她就知道她姑父到底还是疼爱她的，他是不会跟她计较的！姑父，草儿再不会这么不懂事了，姑父，回家草儿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帮你干活，你不能动的时候，草儿给你养老！
　　一瓶点滴打完的时候，护士来给换第二瓶。“你家大人咋还没来？这瓶给你换完，我们就下班了，拔针会拔吧？”
　　“我姑父？他就快来了。你们走吧，没事。”草儿是第一次打吊瓶，她其实不会拔针。可是，姑父就快来了，姑父肯定会的！
　　一声接一声的门响，记录着医生护士们相继离去的脚步。一滴又一滴药水滴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点滴室里越来越清晰。
　　草儿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灰沉沉的天色已经笼罩了整个窗口，天已经黑下来了。姑父，你咋还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