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十八）

第九章 红云（3）
王红领着婷婷，丝毫不顾忌我嗔怒的目光，嘻嘻哈哈跟在队伍后面奔跑，病人们看到自己屁股后面，忽然跟了这么一个俊俏的粉嫩粉嫩的小女孩，手舞足蹈的想要大喊大叫。
大老张和刘湘绣也停止咿咿呀呀的歌唱，瞪着他们的瓷眼儿看着小女孩飞扬的短发。刘湘绣扎撒着胳膊鸟儿一般奔跑起来，她喊，“小天使来了，你个骚货大老张还不快跟着跑！我要跟着小天使跑步进入美天堂呢？”
大老张右脚一跺，手儿指着天说，“你奶奶的，天堂就在这儿呢，就在这一方天空下，刘湘绣你瞎跑什么！小天使来了，我们正好给她唱个歌听！你奶奶的，我都敢和小天使说话呢！”
说着，他当即对着婷婷的背影喊，“小天使，你要不要听首山歌？”
婷婷也知道大老张唤得是她，她回过头来，小脸上的笑意都快盛不下了，要漾出来了，但她还是使劲的笑，和王红比看谁笑得时间长，她说，“要呢，要呢，我要伯伯阿姨给我唱歌跳舞！”
“清凌凌的那个水吆，蓝莹莹的那个天吆，……”刘湘绣轻灵圆润的声音划破黄昏的安宁，掠过飞鸟的翅膀，使那些黑鸟儿的翅膀都透明起来。西天没有了云，蛋黄一样浑圆的太阳吐着昏黄的热气向下落，向下落，婷婷问，“太阳的后面是什么呢？是更清澈的水和更蓝的天吗？”
王红笑着对小女孩点点头。她望着落下去的太阳，伸出双手拥抱住一缕最深情的晚风，她说，“活着，多好啊！”
刘湘绣和大老张唱完了歌，不自觉的绕到了小女孩的身后，男护工显然是走了神的，他出神的望着梧桐树高大的绿树冠，树冠上远归的鸟父母们围着鸟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亲个没完。
站在远处的我，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我“哎吆”了一声。但刘湘绣和大老张已经拥住了小女孩，刘湘绣朝着小女孩的左脸上啪得亲了一下，大老张朝着小女孩的右脸上啪得亲了一下，不明所以的小女孩俩儿眼大睁着瞪他们！
我害怕的就是孩子发生意外，大老张和刘湘绣毕竟都是精神病人，他们要是抱着孩子跑出医院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们把孩子安安稳稳的放下了，立在那儿狠瞅小女孩儿那张小脸儿。我赶紧跑过去，让王红领着婷婷离开，可婷婷却爆发出谁都没有想到的一阵笑声，她说，“人家都说我长得俊，像我妈，你们也认为我长得俊吗？”
“俊啊，真俊啊！像你妈！”这不仅是大老张和刘湘绣在说了，是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在喊了。保安不好意思的摸着他的头皮看我，怕我训他。我也笑了。
突然，婷婷抬起头，冲着五楼就喊，“妈妈，你听到了吗？人家说我长得俊呢，说我像你呢，你高兴不高兴，咱们长得俊呢？”
五楼的窗帘晃动了几下，窗户哗的一声被拉开，但不是徐曼莉，是另外的一个女病人，她冲大家招手，冲着婷婷喊，“你妈说了，不让你调皮，让你上楼！”
婷婷随着王红从我身边经过，我对王红说，“此类事情再不能发生！”
王红很明白我指的什么，她郑重的点头，对我说，“明天，徐曼莉的学生将要来探视她，你是不是还要过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我说，“你有新情况告诉我很好，可以给我打电话，像今天这个样子可不行！不要说小孩子，就是你被精神病人打了或者怎么了，我也负担不起！”
天光已经暗下来，星星擦过树梢将要升起来了，没有丝丝缕缕的云，但我却仿佛看到红红的云漫卷着太阳的光芒，红云向我飞来，我已无处躲闪。我不敢告诉别人我的感受，护工们领着病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大老张和刘湘绣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病房楼后面的小花园。
我扯扯他们的衣襟，把他们推入队伍，终于进了六楼，病人们哈欠连天，他们说，这多像一场梦啊，一场有美丽小女孩的梦！大老张一定要留下来给我谈谈他的感受。而通过刚才病人们的交流，刘湘绣已经非常喜欢他了，高声在楼道里喊，老张老张我爱你！并且嚷着一定要住到大老张的房里去！
我说大老张你的感受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再谈！一个护工上来就拉他进了他的房间，隔着房门他还嚷嚷着，我要找吴医生，我相中的是她！
刘湘绣听了，冲着我就破口大骂，骂我是破鞋，骚狗捣的骚货儿。我脸不红心不跳的对她说，“湘绣，等明天我就让你们圆房，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那老张就不赖帐了！”
……
打发好他们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钟了，病人们已经熟睡了，楼道里响起了痛快淋漓的鼾声。我关好办公室的门，下到五楼，走到徐曼莉的病房，婷婷已经睡了，徐曼莉还没有睡，她样子看起来恢复的不错，她眉宇之间的安详宁静之气，感染了我，让我不得不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喊，啊，这一天！我走进她，越来越靠近她，忽然就感到她身上的这种安详宁静的气质，多么地像我啊！
但事实上，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九章 红云（4）

一年一度的高考终于结束了，结束了高考的校园一片宁静，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走散，留下一路轻松的脚步。
太阳在天上还明晃晃的挂着，高高的梧桐树叶小心的筛着太阳的一地碎金。一个叫秦爽的少年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挥手招呼了几个同学，对他们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看看徐老师吧！
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少年们跟着他来到了医院。
少年们把青春和活力带到了医院，楼道里到处回荡着球鞋和口香糖混合的气味儿，他们盯着扎针的护士和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出神，医生们宛而一笑，小护士却上前高声搭腔，“你们找谁啊，小毛孩儿们？”
少年们说，“你说谁是小毛孩儿，你才比我们大几岁啊，总是把自己往老里说，小心明天你脸上长满皱纹啊！”
小护士们笑声呵呵，跟着这一帮少年就来到了徐曼莉的病房。
徐曼莉的精神看起来很好，脸蛋儿也红润，胳膊上的纱布刚刚摘掉，她看到自己的学生，自然无比兴奋，竟嚷着要坐起来说话。秦爽赶紧上前，扶住徐曼莉，说老师你可小心啊！
夹在小护士们中间呵呵笑的王红，给我打电话，告知我秦爽他们来看徐曼莉了。我交付下手头的工作，蹬蹬蹬就下楼了。
我终于见到了秦爽，秦爽是一个很干净很文雅的男孩，他个头很高，1.80米左右，浓眉大眼，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有些话要说，然而又无从说起，他的手在膝盖上摸挲着，时时惊恐地抬起大眼睛望着徐曼莉，但这些都挡不住这孩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忧郁。听说他学习也不错，曾是徐曼莉重点培养的苗子。
徐曼莉握着他的手，问他，“考的怎么样？”
他说，“还可以，正常发挥吧！”
徐曼莉又问，“姬晓娅呢，她的情况怎么样？”
他低下了头，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有个男生轻轻从后面摇撼他，他抬起头来说，“徐老师，你打我吧，我把她害苦了！如今，我又不能去管她了，她先是回到她和父亲的家里，后来，我又找不到她了，谁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父亲，你也知道，从监狱里逃了出来，有说她父亲去了新疆的，也有说他父亲去西藏的，反正是逃命去了！……。”他哽咽了一会儿，又说，“徐老师，她快过不下去了，但她还留着我的孩子！徐老师，我恨我自己啊，如果一切不曾发生，即使她母亲死了，她考不上大学，她也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啊，她也可以嫁人，但现在是，她带着我的孩子将要嫁给谁啊！而我实际上，又不能做父亲，我还是一个等待别人照顾的孩子呢？！求你了，徐老师，你要是看到她，就劝她把孩子打掉吧！”
有少年蹲下来，扳他的肩膀，轻声细语的劝他，也有少年抬起头对徐曼莉说，“徐老师，你很了解秦爽，他就是爱女里女气的，你看人家外国，人家父母都给自己的孩子发避孕套！这算多大的事啊，徐老师，你说是不是？”
徐曼莉没有看那个说话的少年，直接问低头的秦爽，“姬晓娅，为什么离开你？”
他说，“我让她打掉孩子，和我一起参加高考！她就生气了。她趁我上晚自习，自己就偷偷跑回了家，我去她家找她，她坚决不和我回来！她说宁可和我断绝来往，也要保住孩子！徐老师，我突然就不理解她了！徐老师，你知道，我是爱她的，我现在不要孩子，并不等于我不娶她！我是想我们一起上大学，等到我们有了足够的承担力量，我们就会结婚！我没有骗她，真的没有！可我真的失去了她！”
秦爽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爬在一个少年的肩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他说，“看这半大小子，挺阳光的，怎么泪蛋子也这么刷刷刷的会唱歌！”
他抬头蹙眉看我，那一眼让我一下子看到了他焦灼的内心，但他在我的眼里，还是沉稳的，有着出身官僚家庭的那种儒弱。
徐曼莉要起身给我介绍秦爽，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她歪着头看我，我看着她的黑眼睛，又一次点头，说，“我都知道！徐老师，你要好好的养病，你看，你这么多的好学生都来看你，多么难得啊！”
我转头又问少年们，“你们班都参加高考了吗？”
少年们回答，“没有，萧艳萍就没有参加！有人说她回了乡下，也有人说，她睡过了头，一生气就不考了，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太阳就要落山了，窗外的树叶婆娑，绿意映然的想要开口说话，少年们起身告辞，徐曼莉不舍的伸着手。我说，徐老师，你休息好，我去送送你的学生们！
我随同少年们走出病房楼，看到秦爽抬头看了看五楼的窗户，徐曼莉倚在窗口微笑着和他挥手。就在秦爽迈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突然喊了一声，“秦爽！”
秦爽回过头来，问，“阿姨，你有什么事吗？”
我招手让秦爽进到大门里面，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你徐老师得了肺癌！”
“啊！”
“我之所以告诉你，我是看你比那几个孩子沉稳，我问你，你徐老师还有什么朋友？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活不了多长时间，而是有必要在她动手术之前，有必要见见他们！”
“据我了解，她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家庭就是教学，要说朋友吗，我们即使她的朋友，又是她的学生！”
“那姬晓娅算不算她的朋友？”
“当然算了，她对姬晓娅很关心！”
“那你把姬晓娅找来吧！”
秦爽眼圈儿一红，我明白他的难处，但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想加速这个少年的成长。
我又郑重的告诉他，这个消息不可到处散布，如果你能帮助你的徐老师，你就帮助他。
他眼里含着泪花，默然点头，离开时，又看了病房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