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九八九年的盛夏
作品名称:住在三里河 作者:夕村 发布时间:2016-09-10 16:57:44 字数:8656
楔子
沿着三里河村的乡村公路,至北向南,在离村口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口古井。说是井,其实就是一个两米深,三米宽的小水池,不知什么时候就有的。古井上方,盘踞着一棵古老的树。此树独木成林,遮天蔽日,终年绿意葱茏,生机盎然,至少有二三百年的历史。或许,它可以对古井作一点少许的诠释。老树的树杆倾斜着,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树洞,很早以前,有杯子粗的一股水从树洞里流出来。自一九九零年后,树洞里不再淌水。
古井下方是一倾田野。
春天,随处可见绿油油的麦浪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秋天,农人的笑容,掩映在黄灿灿的稻香里。
在田野的中央,有一条小河至北向南,蜿蜒逶迤绕过田野,最后向东流去,这条河就叫三里河。田野的上方是村庄,村庄依河得名,便叫三里河村。三里河村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在三里河周边不远的地方,还有四个小点的自然村落,它们和三里河村一起组成三里河办事处。一条四五米宽的土路,通联着几个村子,通联着外界。外乡人都管三里河办事处叫三里河。
多年来,三里河村的人们靠着这口古井,靠着这片田野,延续着生命,演绎着生活。每天早上、晚上,到古井来挑水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古井旁谈论着庄稼、谈论着收成,谈论着村里的男人和女人。
自从八十年代末期,村里修了自来水管。自来水管直接安装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锅灶旁,自此,古井的热闹和嘈杂就此消停下来。村里除了一个叫祖新的五保户每天晚上必到井里取水外,几乎就没人再到古井来。时日一久,古井便被人们慢慢的淡忘下来。说也奇怪,古井里的水不会因此多有渗出。以前,天天有人来挑水时,也不见把井水给汲干过。
寒暑往来,四时轮回。随着岁月的更替和变迁,近几年来,到古井挑水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村里人又想起在村南面还有一口古井,他们说吃去吃来,还是井水好吃。水库里的水一年不比一年好吃了,一年不比一年清澈。可这时,这口上百年的古井,已徘徊在枯竭的边沿,她向人们张开了一道道干裂的嘴唇,似乎讲完几个朝代的故事,显出少有的疲惫和憔悴。
原因很简单,村里的自来水管近几年经常断流。这时到井里挑水的人排成长队。等得不耐烦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骂开。
“十几年前,什么时候来,都有挑不完的水,现在还要排队。”讲这句话的是村子里的老酒,他排在人群中的第四位。
“这样一瓢一瓢的舀,要舀到什么时候?怪就怪,那几个狗日的工厂。山上的树木,近处的都给烟子呛死得差不多了。”杨家二嫂愤慨地说。她排在人群中第六位。
“照这样下去,怕是连棺材都没得做了,”讲这话的是村里的杨来英,四十出头,外号大脚猫。她排在杨家二嫂的后面。
“人死如灯灭,到时人抬狗拖都一样。”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适时宜地说。他是村里的春林,他排在人群中第三位。春林话才刚出口,就遭人们鄙夷的脸色。春林不以为然,很是得意的笑,在他看来,似乎只有自己才能说出这样洒脱的话来。
人们还在一瓢一瓢的往井里舀水,井底的枯枝败叶被连同井水一起被打上来,凸凹不平的井底,宛如一个疲惫不堪的母亲,裸露着干瘪的乳房,任由孩儿们磨蹭和挤压。
与古井一样老的还有秀芹的老房子。秀芹的房子座西向东,坐落在村子的南面,离古井有半里的路程,一进村子,就可看见。
它的破旧醒目刺眼,宛如一块陈年的腊肉,还在不断的腐坏变质。
第一章:一九八九年的盛夏
时间从一九八九年盛夏的一个傍晚说起。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在三里河的整个村庄里,放眼所见,到处绿意葱茏。田野里,青翠的谷苗,各种蜻蜓在其间飞舞,墨绿的包谷苗在暖风中摇曳。远处的山,峰峦叠嶂,像水墨掩映在紫霞。
这天傍晚,三里河里,十几个放学娃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在一处河岸旁的几棵大柳树下,有十几只绿头鸭静静的浮在水面上,看样子很是悠闲。几个放学娃在河里嬉闹了一会儿,便逆流而上。这时,柳树下的鸭子被他们追赶上岸。“嘎嘎!……”鸭子拍打着翅膀,慌乱的呼叫着,向河岸上的田野里逃窜。
河滩上,几头水牛在悠闲自得的吃着水草。听到鸭群的惊叫声,几声牛哞响起,两条水牛仰起头来,甩了甩尾,朝河里走去,很快就下到河里。其余的几头水牛也跟着淌进河里。一个放牛老翁站在河岸上,挥舞着牛鞭,一筹莫展,很是着急。
“哞……哞!”放牛老汉在河岸上,轻声唤着牛,他学着牛哞,想把牛从河里唤上岸。河里的牛没理会老汉的呼唤,它们扬着头,噗嗤噗嗤的喘气。
几个放学娃还在戏水,他们把河水含在嘴里,朝着自己的小伙伴喷水,也有的用双手攉,整个河面,你追我赶,好不热闹。放牛老汉见状,吆喝道:“你这几个小鬼,不想活了。”几个放学娃听到老汉的吆喝,哈哈笑着,玩得更加起劲,他们像泥鳅一样,在河里钻来钻去。
放牛老汉灵机一动,在河岸上喊道:“你几个小鬼,把我的牛赶上来!”听到放牛老汉的使唤,放学娃用手抄起河面上的水,把牛围堵上岸。受了惊吓的鸭子,这时又悄悄的返回到河面,躲到了河边肥美的水草丛中。
“捡鸭蛋!走!我们去捡鸭蛋。”
一个戏水的男孩惊喜的欢呼起来,其他几个戏水的男孩停了下来。
最先欢呼的那个男孩对其他几个男孩小声说;“我跟你们讲,河边有鸭蛋呢,前几天,我还捡到二十多个呢。”
几个男孩听完后,个个喜形于色,都想跃跃欲试。有一个男孩提议道:“我们捡到鸭蛋,晚上我们就来河边烧鸭蛋吃。”
“好,再去田里偷点洋芋。”
“要得呢,再捉几只田鸡。”
几个男孩爬上河岸,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他们把鸭子赶下河里,不多久,他们果然发现十几个鸭蛋藏在一处芦苇丛中。他们悄悄的把鸭蛋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用河沙掩藏起来,商量着晚上的行动。
几个戏水的少年走后,河面恢复了平静。鸭群欢快地在河里呱呱地叫着,河面上荡起一个个涟漪。一股凉风徐徐吹来,河岸上的柳树、芦苇,还有竹林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曵着。
村庄里,一缕缕炊烟开始袅袅的升起,远处,一轮红红的太阳落在上岗,仿佛一个恋酒的醉汉,看到缥缈的炊烟,又不舍离去。在田地干活的人们,看到自家房子周围冒烟,就不再干活,收拾起做活的农具,扛着往回走。正要出门干活的人,看到自家烟囱冒烟,也不急于出门,等吃了饭再走。这时,闲下来的人,喜欢走出家门,在乡村的大路旁,三五个人聚在一起闲聊。
在三里河的几个村庄里,清一色的红墙黑瓦的土瓦房掩藏在绿树丛荫里,远远的看着,仿佛几群失散的牛群。村庄里,田野里,分散着三十多颗高大的灌木。每年的初春和初冬的时候,一树的红叶,煞是好看。
太阳已翻下山头,在三里河的田野里,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田里的谷子正在抽穗打浆。村里人在田里插上些稻草人,以此来吓偷吃谷子的山雀。山雀没被稻草人吓到,它们成群结队,在整个三里河的田野里,肆无忌惮地偷食着尚未熟透的稻谷。稻田里还有一些农人在田里拔着稗草,他们看到成群的山雀落在自家的田里,就大声吆喝起来。
“喔……喔……”
随着农人吆喝声起,成群的山雀从稻田里飞起来,天空中瞬间呈现出一些黑点。稻田里的稻草人,穿着各种衣服的稻草人,身上沾满鸟粪,斑斑点点。此时,肯定有一二粒谷粒被山雀藏在稻草人的肚里或是头里的某处缝隙,这是它们预备过冬的谷粒。
在村里的大路上,一辆马车在车主人的驱赶下,朝着三里河的田野一路扬尘而去。在三里河河里,清澈的河水,可以窥见河底细碎的砂石,可以看见一些零星的落入河底的枯树叶,更或是几片散碎的陶瓷片。在一处河道转弯的地方,河面波光粼粼,河水缓慢的流着,不紧不慢。河边的青草,已经像往年一样,长得青翠,长得茂盛,一些五颜六色的蜻蜓,在青草尖上或起落或飞舞。
在河岸上的一丛柳树下,有两个带着草帽的老汉,他们各自摊开一处河边的水草,放下鱼饵,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两老汉面前,水面平静,不时有气泡从河底冒出水面来。两老汉叼着旱烟袋,在他们翻起的嘴唇下,露着两排被旱烟燻黄的牙,他们俩吧嗒吧嗒的咂着,两股烟雾在脸上缭绕着。
“给来(来不来)吃?”
“来吃了两口,就不动。”
两个老汉一问一答,都在静静的看着河面上的鱼漂。
“杂种鱼,今天不来吃,不上钩,昨天我还钓了几条。”
一个老汉说着,取下嘴里的烟斗,吐出一口烟子,蓝色的烟雾很快就在他脸前消失殆尽。老汉把烟斗的烟嘴含在嘴里,用发黄的牙齿咬着,吸了一口。
“我前天才钓呢多,怕有两公斤多些,全部是手巴掌大小的鲫壳。”另外一个老汉有些得意地说。
“河里的鱼愈来愈少啰,咋有我们小时多。”先前叼着烟斗的老汉,又取下烟斗,说道。他习惯性的地吸了吸鼻翼,伸出一个指头,抠了抠鼻孔。
“我们小时候,懒到井里挑水,直接到河里挑水吃,现在,那个还敢到河里挑水吃,找死。河里的水就只能洗洗菜,洗洗衣服裤子,喂喂牛马牲口,还差不多。”另外一个老汉含糊不清地说,他含着烟斗,讲起话来,烟斗上下跳跃,抖落下一些烟灰来。
两个老汉在河岸上絮絮叨叨着,他们吧嗒吧嗒的咂着旱烟,天黑了下来。
“走!回去啦,明晚上再来。”一个老汉说着,提起鱼竿,鱼线在平静的河面上挂起一道细小的涟漪。两老汉穿过田野,来到村口的大路上。大路上,他俩遇到村里的一个五保户,名字叫祖新。
“祖新,要去井里抬水噶?”一个老汉吆喝道。
“是呢。”祖新拘谨的答道。
“背时人,水管里有自来水,扭开水龙头,水就哗哗的淌,现成的水你不吃,你要伤精费神去井里抬水吃。”
“嗯,吃了几十年,还是井水好吃。”
祖新说着与两个老汉擦肩而过。进了村子,两个老汉各回各的家。
和平日一样,乡村里静谧得有几分萧索和清冷。四面环山的三里河村庄,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夜幕正慢慢侵蚀着他沧桑的倦容。
村里的一处大路旁,堆放着一根年代旷远的大树的树干和几块大石板。闲下来的村里人,每天晚上或多或少,总有人坐在上面神吹瞎侃。也是基于这样的缘由,三里河村里的男女老少,要比其他村里的人更善于吹牛,更优先知道外界的一切事物。
这夜,村庄里像往常一样,稀疏亮着几户人家的灯火。暗淡的灯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整个村落,毫无生机可言。村里的土路上,稀疏散落着三五群闲散的人。夜风拂过田野,他们嗅到了一股来自稻田里禾苗的清香。
“哦!哪点吹来的风,太凉啦,太香啦。”黑夜里,吹闲话的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
“稻田里吹来的风。”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答道。
“再过得个把月,就可以打谷子啰。”一个男人说。
“差不多,去年八月十五才过,家家的谷子就已基本收完。”另一个男人回应道。
“我家今年的谷子,好呢,到时候,你们几个来帮帮忙,帮我家打打谷子。”一个女人说。
“到时候,你家哪天打谷子,你只管喊,你只要鸡杀好,酒买好。”一个男人回应道。
“鸡有的是,酒过几天赶集,我去买。”女人笑着说。
村里的大路旁,吹闲牛的人还没散去,几只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有的飞远,有的落在他们的身上。
“哦!萤火虫出来,证明这几天晴好呢。”又一个男人说。
“我捉两只,拿回去给我孙子玩。”一个年老的男人说着,走出人群,朝着萤火虫飞行的方向走去。
“咯……咯……”
“咯……咯……”
“唉!背时鸡,躲哪点去了。”
“咯……咯……”
“不在啰,不在啰,这个鸡被哪家偷了,这些挨千刀的,吃了猪死鸡瘟的。”
在村里的一处巷道里,有一个女人在唤着走失的鸡。唤鸡的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她身躯高大粗壮,村里人叫她秀芹。秀芹的唤鸡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重,房前屋后,她唤了个遍。最后,她失望的朝村里老酒家大门口大声骂起来。
这时,在村头的一间土瓦房里,一盏昏暗的电灯下,一个头发凌乱的小男孩坐在火塘旁。小男孩目光茫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他不知所措。小男孩不时地往火塘里添加些柴火,跳跃着的火苗,似乎可以祛除他内心的惊悸和茫然。这个小男孩就是小库。火塘里,火星四溅,跳跃着的火苗,像一只魔掌在他脸上变幻着,似乎要把他的小脸撕碎。小库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丑小孩,不然,母亲秀芹怎么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经常无故的打自己,直到小库长大成人,他还这样认为。
夜很黑,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个村庄吞没。
祖新从古井里打起一脸盆水抬着往回走,路上,他走走停停,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哎!我挨他娘日的,嗯!嗯!”
祖新在黑夜里,骂了一声,叹了一句。他使劲把脖子伸长,清了清嗓子,向大路旁吐出一口痰,抬着水盆继续往回走。
小库首先听到父亲库明忠的骂声,库明忠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再不改改你的臭脾气,你等着瞧!臭婆娘!跟你讲过多少遍,左邻右舍的,一定要搞好关系,远亲不如近邻,你就是不听!”
秀芹刚从老酒家大门口转身回家,就遭到丈夫库明忠的咒骂。秀芹毫不示弱,大声回应着丈夫的谩骂。
“呸!不稀罕!没有你,老子照样过!”
库明忠喘着粗气,几近咆哮的吼道。
“哦哟哟……臭杂种!没有我,你照样过,我怕你没这个本事,哦哟哟!我的天……臭杂种!”
“鸡就是她家偷的,我还见鸡毛呢。这个烂货,不光偷鸡,还偷汉子。”秀芹不容份地说,委屈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旋儿。
“杂种……”库明忠撇嘴吼道。
“你在哪儿见的鸡毛?”
“在她家大门口,前几天,村里老四家的鸡打失掉,也是她家偷的。”
“闷着你的臭嘴,臭婆娘……拿出证据来。”库明忠怒视着秀芹吼道。
祖新路过秀芹家房前,他听到秀芹家房里正在吵架,又骂了一句:“我挨他娘日的,哎!硬是欺人呢。”
祖新停住脚,眨巴着小眼珠子,朝秀芹家看了一眼。“啊”的一声,把一口痰吹出来。
“会有你这么不通情理的家伙,没有真凭实据,瞎嚼瞎咬,真是瞎了眼,会遭着你这么一个女人。就算人家真的偷了你的鸡,你也不能到人家大门口鬼喊辣叫,像什么话!”库明忠怒骂。
“我告诉你,独眼龙,你的瞎眼,就是给她的裤裆底遮瞎掉呢,告诉你,还要瞎呢,连老天都不会放过。”库明忠的一只眼睛从小就带眼疾。
秀芹毒辣的话语无疑在库明忠的痛处又戳了一刀。
库明忠暴跳起来,劈手拽住秀芹的头发连拖带拽,把秀芹摁翻在地,嘴里骂着更难听的话。
“骚货!裤裆底都臭了。”秀芹咆哮着骂。
库明忠揸开手掌,用手扼住秀芹的嘴。秀芹用力咬,库明忠急忙缩回手,站起身,那只被咬的手,抽蓄着,库明忠用嘴吸吮着大拇指。秀芹乘势抽身爬起。
绝望、愤怒、杀气聚于一身。
秀芹冲到柴房,抓着碗口粗的一根干柴,向库明忠奔来。柴房里的鸡被惊得到处逃窜。
库明忠见状,爬上院子里的柴垛,翻越院墙跑了。留下黑黑的夜,留下空洞的土木屋。
小库又往火塘里添加了一些柴火,火苗每每窜出很高,小库就微微笑一笑,对于父母这般举动,小库没有感到半点意外和不适。小库甚至希望父母吵架,只有看到母亲被父亲打翻在地,他的心里才会得到少许的慰藉。但他又担心吵完架后,母亲一古脑的把无名火发在自己身上。
看到秀芹凌乱不堪的头发,悲愤和厌恨交织的眼神,小库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害怕起来。小库的心咚咚的跳起来,他不敢大声喘气。他怕母亲听到自己喘气声,会把心中的厌恨转嫁在自己的头上。小库不敢看母亲,只听秀芹在院子里恶毒的骂。
“这些偷汉子烂货,男人死光的烂货,吃了要烂肠子……”
小库知道母亲骂的人是谁,她在骂老酒媳妇大妹。在小库看来,大妹是一个漂亮贤惠的母亲,他从来没有看见大妹打过她的女儿喜妹。大妹在村里很少讲话,讲起话来,声音温和,面带微笑。
小库还知道,大妹以前和母亲相处得像亲姊妹,后来大妹的男人老酒和父亲就经常在一起喝酒,两家人相处得很亲热,私下里把小库和喜妹定了娃娃亲。再后来,母亲就渐渐疏远大妹,处处诋毁大妹,村子里的所有坏事,母亲都能恰如其分地安到大妹身上。父亲私下和母亲说了很多遍:“隔壁邻居,左邻右舍,一定要搞好关系,远亲不如近邻,我经常不在家,家里的大物小事,总要有几个人帮衬着做。”
有一次,库明忠到老酒家吃酒,很晚没回家。秀芹面带怒容,语调生硬地朝小库吼道:“去瞧瞧那个杂种,还在那个烂货家吃酒呢。”小库怯生生去到老酒家。老酒家堂屋里,八九个男人正酒气正酣,猜拳行令。老酒从酒桌上的一个碗里,舀起一些炒花生给小库,让他坐在酒桌旁吃花生。好长时间不见小库回来。秀芹骂道:“短命鬼!挨老子不要回来。”随后,秀芹悄悄躲到老酒家房后的窗台下,监听着房里的一切。秀芹只要听到一句大妹的笑声,她的心就会隐隐的刺痛一下。
秀芹恶毒的大声咒骂着,那一刻,小库多期望家里来个串门的客人。那样的话,来人就会和母亲家长里短的聊上一晚。
时间僵滞,每一秒都很难熬,小库有点心惊胆战,他揣测着母亲会不会打自己。小库思虑着,如果母亲和他讲话,他该怎样回话。秀芹没理小库,她直接从院子里折身冲上木楼,楼板被她踏得山响,小库舒缓了一口气。
火塘旁,小库用右手摸了摸下嘴唇,又用指尖抠了抠,在他嘴唇的左边还有一条细长的疤痕。它就像一条毛毛虫,随时随地都会钻入小库的心脏。原因很简单,就是一年前,库明忠和秀芹打完架后,库明忠离开家后,秀芹撕豁的。秀芹恶狠狠地对小库嚷叫:“谁叫你去告嘴,短命鬼!”秀芹的大手戳进了小库的嘴里,开始搅动。“我叫你去搅是非,短命鬼!”秀芹的脸扭曲着,小库的脸也跟着扭曲着。一丝殷红的血流进小库的嘴里,小库感到有点甜味和咸味。
大姐朵梅从外面回来,小库把秀芹和库明忠吵架的事告诉了她。朵梅知道后,带着小库悄悄的上楼睡,他们轻轻的踩踏着楼板,不敢踩踏出响声,然后再悄悄的钻进被窝。
夜里,村庄外的三里河,河岸上的竹林里,猫头鹰在狰狞地叫着。一轮明月,时而钻进乌云,时而从乌云里露出来。夜风刮过河岸上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咄……咄……”
顿时,大地仿佛豁开一道裂口,猫头鹰每叫一声,小库的心就收紧一下,他自小怕听猫头鹰叫。他自小就听村里的大人们说,猫头鹰叫,老鸹叫,是村里要死人。好在,在小库的窗外,不断传来赶马车的声音,村里的大路上,不时有马车走过。听着马车在村里的大路上走动,小库收紧的心微微平缓了点。
在三里河的河滩上,点燃着一堆篝火,那几个白天在河里戏水的放学娃,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红彤彤的火苗把他们的脸照得红扑扑的,他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放在篝火旁边烤着的鸭蛋和洋芋,当然还有几只被剥了皮的田鸡。被烤着的田鸡已经开始滋滋地渗出油水,香味已散发出来。每个围坐在篝火旁的放学娃,瞳孔里都在跳跃着一抹火苗,他们不时鼓动一下喉头,咽下一口口水。
田鸡烤好了,由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来分,每个人分到一条烤熟的田鸡腿,他们没有把分到手的田鸡腿送到嘴里一口吞下,而是像剥葵花籽一样,从烤熟的田鸡大腿上掰下一小丝肉,放入口里,细细的嚼,然后脸上洋溢着美美的笑容。谁也不敢把自己分得的田鸡肉先吃完,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其他小伙伴吃了。
夜在慢慢的流逝,躺在床上的小库,一方面他在担心父亲库明忠会到哪儿,夜太黑了,如果父亲连夜摸黑走回他所在的车站,父亲摸不摸得着走路;另一方面,他在担忧第二天会不会被母亲无故责打。
小库还是被打了。
第二天放学回到家,秀芹和朵梅正在灶房里吃饭。小库走进灶房,他看见老式的木头碗柜顶上放着一个土碗。小库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结果碗是够到,却把碗里的油给打泼。
“瞎了眼的!把我一碗油打泼。”秀芹骂着,朝小库脸上一筷头劈过来。
十一岁的小库,泪眼婆娑,两股青黄色的鼻涕从鼻孔里流下来,挂在鼻孔,流到嘴唇,如同两条蠕动的虫。小库吸了一下,流淌在嘴唇上的鼻涕被他吸到鼻腔里。秀芹看见,顿然觉得恶心,她恶狠狠地骂;“短命鬼,眼睛都被你恶心瞎了,你瞧瞧你那两管鼻子,还不揩揩呢。”
小库缩回手,习惯性地用手袖揩了一下鼻涕。
“哦哟……”
秀芹厌恶的吼道,她一下从饭桌旁站起来,一脚将小库踢翻在地。小库手里的饭碗,滚落在地板上,饭粒掉了一地。
小库爬起来,不敢再吃饭,他走出了家门。小库没有再去上学,他来到古井旁,离古井旁不远的地方,有几颗上了百年的板栗树。粗大的板栗树,两人排开双手才能围拢。有一颗板栗树的树干空朽得可以容纳下一个大人,小库钻到板栗树树洞里,在那儿躲了一天的学。
在板栗树树洞里,小库卷曲着身子,将整个身躯藏在树洞里。小库掰着手指掐算,算晚上,库明忠会不会回家。掐算到库明忠回家,小库就高心,掐到库明忠晚上不会回家,小库就忧心忡忡。
中午,在整个三里河的田野上空,到处蜻蜓飞舞,知了叽叽的叫着。三里河的乡村大路上,不时走过一队牛群。牛群悠闲的走着,不紧不慢,有几头牛还在反刍着胃里的食料。
吃过午饭,秀芹从家里抬出两口袋小麦,她把麦子背到三里河里用簸箕淘洗,然后再把淘洗好的麦子,抬到大路上用一块竹席晾晒。在三里河河岸边还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她们把衣服堆放在河边的一块石板上,用棒槌一下一下的打着,在她们漂洗衣服的瞬间,清澈的河面立马被染出一小道黑色,像一瓶墨汁倒在水里。
树洞里,小库还在掰弄着手指。他一遍又一遍的叨念着:“小小诸葛亮,又会掐来又会算,算算我爸爸今晚给会回来。”
小库念完一遍,如果刚好数到手指的中指,他就高兴,认定库明忠晚上会回家,如果没数到中指,小库又从新数一遍,直至数到中指,他才作罢。有时,即便第一回就数到中指,他还是不放心,接着又数第二遍,如果第二遍也数到中指,小库就会心的笑了,确认父亲晚上会回家,自己就不会被母亲打。
看到同学们放学回来,小库从树洞里爬出来,和放学的同学一起回家。小库回到家后,发现父亲并没有像他掐算的那样,他很失望,他谨小慎微的挨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