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10 10:35:32 字数:5878
2013年十月份,兰花家如愿分到了三套住房,她准备把三套都留给了三个孩子。
她说,当年你们的父亲为了能盖一所宽敞一点的房子,出远门去打工,结果把命都搭上了,这是我替他给你们的交代。你们的爷爷奶奶为了我和你爸能结婚,举全家之力,盖了两间土坯草房,作为我们的婚房,前后墙都是用土打夹板夹的。先用板子夹成模子,再向里填充和好的白土泥,其他土不行,只有白土,粘性大,一定要是高塘坎下的白土,等干了以后再把夹板向上移,再填充,一层一层。
墙夹好后,表面要涂一层稻草与白土泥的混合物,这样增强墙的拉力,然后再把做好的房架支上去。房架的木料也是自家的树做的。树在头一年砍下,放入塘沟中泡一年时间,再捞起,放在院里堆着,风吹日晒,收干一年,请木匠做成横梁、竖梁。支架做好了,铺一层毛竹做檩,草绳扎上。毛竹是要买的,毛竹论根算钱。毛竹上面再铺上一层草毡子,就是灰巴,灰巴是用稻草,稻壳和白土泥和成的混合物,在过去打灰巴还是门手艺,不是人人都会打。打好的灰巴成长方形,用一根棍轴像卷千张一样卷起来,两个人抬着棍轴的两端,顺着梯子爬上屋顶,上面有人接过来,位置放好,按住灰巴卷在外面的边,放手棍轴,灰巴卷自动滚落松开,中间的棍轴随着灰巴的摊开,伴着大人们震耳欲聋的喊叫声“让!让开”,空隆垮塌棍轴弹落到地上,下面的人拿起再像卷千张一样卷起另一条灰巴。
灰巴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时间长了会腐烂,烂了就漏雨,后来家里有点钱了,老漏雨也不是个事,我和你爸爸就把稻草换成了瓦,两间房的瓦也是分两次换的。小瓦最是好,但贵一些,我们买不起;不知谁发明了红色方片瓦,便宜些,你们有记忆的时候,就是方片瓦的时候。后来,你二叔结婚,就时兴土墙瓦屋了,土墙草屋是娶不到媳妇的。你三叔结婚啊,女方家就要求是砖墙瓦屋。当时,我和你二叔家各凑了五十块钱呢。到你四叔时,砖瓦结构都不行了,你四婶非要三间砖瓦结构,外加一间二层小楼,我和你二叔,三叔都帮助了钱,才圆了这婚事。到你们结婚时,就要在城里买商品房了,这价码越来越高啊。
你爷爷、奶奶把四个儿子忙成家后,就都走了,使命完成了,老天就把他们召唤走了。
人啊,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或者说是生存的极限下,往往能本能地爆发出无穷的智慧,平原地区的土墙草屋和风沙地区的嵌入地下的地窨子,都是劳动人民的生存智慧的产物,在哪朝哪代,都不要低估了劳动人民强大的创造力与超强的动手能力。
要是不是那次家庭聚会,兰花还真不知道会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
2014年春节,崔文义张罗着崔家四个房份聚到一起来过个年,地点就在文义家的新房了。文义家分到了四套房子,李凤萍给娘家哥哥李世界一套房子,当然不是无偿赠与,是低价转让。儿子结婚一套,她和文义住一套,出租掉一套。她自己住的一套是130平米三室两厅,两个厕所,两个大阳台。她把在金兰湾的那套商品房也出租了。想起刚到崔家时住的那两间土墙瓦屋,她说,就是睡着了也能笑醒。
崔正现在在省城一家外资企业做主管,儿媳陈招娣是这家企业的人力资源部的一个美工。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兰花非常着急,女儿圆圆也有儿子了,崔好的孩子也一周了。
兰花嘟嘟叨叨没少念叨,崔正夫妻俩笑不嗤嗤,总不着急:“妈,再等等啊。”去年许今年,今年许明年,明年又许后年。
在孩子们小的时候,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兰花最难过的时候。那些晚上,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隔山隔水的都回来了,隔着一块门板就永远回不来了。
今年这个年,兰花格外高兴。她特意叫崔正给自己和童老师在网上淘了两套灰红相间的情侣运动套装,她也要玩一把浪漫。
年三十这天上午,兰花早早在家忙开了。孩子们是先回她家,吃过饭,然后再一起去二叔家吃年夜饭,合肥这边讲就(时兴)晚上吃年夜饭。女婿也过来了,圆圆把外孙也带过来了。
兰花也住进了回迁房,回迁房宽敞些。这套是留给崔正的,陈招娣娘家也有好几套房子,暂时住不过来。金兰湾的那套小房也出租了。回迁房小区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叫“幸福花园小区”,这个小区居民都是联合村的村民,也有少数是作为商品房卖掉的,谁知道呢,好像是的,所以在电梯里会碰到很多不认识的人。
兰花一大家子浩浩荡荡,拖儿带女到达文义家时。老三文智和老四文信两大家子已经到了。李凤萍说:“今年啊,我们一定要照个全家福,要是老头、老娘看到了,估计能从棺材里爬起来笑呢。晓军,你不是说买个什么大照相机嘛,等晚上吃过年饭,我们就在我家客厅照,反正客厅大。”
“哟哟,热辣辣地显摆呢,不知道你家客厅大呀。还大照相机,不懂闹出笑话哦。”文义堆着笑,数落老婆一句。
“显摆就显摆,反正是一家人,他们家又不是没有啊。”
崔正一边往大桌上摆东西,一边说:“二叔,酒呀,就喝我带的,我妈也带几个凉菜,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怕你们忙不过来。”
“没事,忙过来,晓军早到饭店去定过了,上菜时,一个电话通知一下就行了,现在时兴年夜饭在酒店吃,我们这一辈人不习惯,也好久没这么忙过喽,最近一次忙,还是崔好结婚吧。”李凤萍说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说,“我们晓军什么时候让我忙一次就好了。”
老三文智的儿子崔峰,今年高考只考三本。这孩子本就不喜欢读书,文智本想让他复读,他不干,上了省城东方学院一所民办技校。
老四文信的儿子崔奇还在读高中,个子长得很高,他们堂兄弟中,算是个子最高的,一米八五。他老想考体育学校,文信就是不让;他想当兵,文信也不让,舍不得。要以堂哥崔正为榜样,老老实实走读书这条路吧。忽然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时,把头发一半染成黄色,一半染成白色,笑嘻嘻地出现在他妈面前,结果,被他爸绕着村子追两个来回,硬生生揪着耳朵,拽到周家庄车站上的小理发店,剃了个寸头。第二天,文信亲自把崔奇送到学校。
这次,崔晓军从深圳回来,又给崔奇剃了个新潮发型,两边剃光,中间留很长,说是当下最流行的男神发型。由于是晓军剃的,文信不好说什么,没有干涉;但他决定,明年开春,坚决把这小子送到部队去。
“这栋楼怎么有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啊,我刚才上来,又碰到几个不认识的人。”文智去万好家超市买来几条烟,疑惑地说道,“这真是奇怪,说是回迁房的,不太正常。几乎有一半是外来户。”
一经提醒,兰花也想到了什么:“我也发现我们那栋楼也有很多外地人,多得不正常。”
“管他呢,我们开席吧,外卖来了,吃饭喽,吃饭喽!晓军,把酒杯摆摆,我们十几个人就围着一张圆桌吧。”
这个家的男后生们都下楼放炮仗去了。
李凤萍把蜡烛和香点燃,妯娌几个忙着摆盘,圆圆也在帮忙,她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女孩。
半年后的一天,一辆警车驶入幸福花园小区,起初,人们并没当回事。第二天,就听说崔文东被逮去了,兰花没看见,是听李凤萍说的,李凤萍是听老巴子说的,老巴子是听胡芳说的。第三天,整个幸福花园小区都知道崔文东被逮了。
事情的真相被传成各种版本,最靠谱的一个版本是:由于小区是属于回迁楼房,没到五年,还不能办房产证,即使有人买了村民家多余的房子,登记在水电部门的户主还是原村民的名字。
屠户崔万好(不止他一个)渐渐发现一种现象,在不同栋楼的各家楼道的信箱上,经常看见电费催缴单上写的名字有很多是崔文东和他女儿、儿子的名字。崔万好就一栋楼一栋楼地找,收集属于崔文东家的电费催缴单,经过半年的努力,他收集到二十张。于是,他找到崔文海,两个人悄悄来到合肥,请律师写了份举报材料。
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不走上访这条路了,带着二十张崔文东家的电费催缴单和举报材料,直接找到省纪委。纪检委领导很重视,接受了他们的检举材料,叫他们回去等通知。崔万好还是不放心,两个人又找到省电视台《新闻热线》栏目,举报这次巢北县撤县建市中,石桥镇有人利用职权贪污二十套房产,《新闻热线》栏目派两位记者,专访那些买崔文东房产的人家。果然,有几家拿出来购买合同,有几家不配合,把记者关在门外,那些都是崔文东家瓜藤子亲戚,亦或是他的朋友。一个星期后,这期节目还是在《新闻热线》上播放了。
省纪委坐不住了,很快组织了专案组彻查此事。
还有一个版本是:与大张村张有才的儿子张前进有关。张前进现在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学毕业后分在巢北县组织部里工作,后又到市里。今年,又调到省委。
这就不得不提到王根宝,他算啥大学生呐,张前进人家可是真真正正考上去的大学生呢,那才叫根正苗直,腰杆挺呢,说这话的是崔文海。前几年,为要工程款的事找过张前进,那时候,张前进还在市里,张前进自己没出什么力,只是自己掏钱给他请了个律师,后来,律师帮他打赢了官司,要到了工程款。崔文海带了些土特产到合肥找到张前进的家,张前进不在家,他的父亲张有才接待了他,请他在家里吃了个便饭。临走时,还硬塞给崔文海几百块钱,说是土特产的钱,都是农村出来的,不容易,这些土货,在市场上卖也值几个钱。
这件事之后,崔文海只要一喝酒,话匣子就打开了:“这官做得越大,越是清。看人家张前进,再看他娘的崔文东。”这时候,有人打岔,不让他说下去,得罪一个人很容易,几句话就得罪了,何况得罪的还不是县官而是现管。现管在特殊情况下,还大于县官。崔文海似乎意犹未尽:“他奶奶的,兄弟的钱,他都抻手,呆子文林活着的时候,哪一年国家没有补助啊,全崔家村哪家看见一屌毛钱拐子了,还不都是看在自家兄弟的情分上,像老上人一样养活呆子嘛。钱都哪去了?把崔家村老老小小都当二百五啊。”他说了这话时,一根鸡骨头卡在嘴里,咳嗽不止。有人报趣说:“你看吧,现在就报应你了吧。”
关于崔文林补助这一块,后来法院也调查了。崔文林去世之前领取的补助款,签的字全是崔文林的名字,后经笔记鉴定,全是崔文东一个人的笔记。而调查组来调查,全崔家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十几年来,钱的去向,包括原村委的几个人也不知道还有这笔钱。
王根宝到市委的时候,就跟张前进意见不合。
张前进思想前卫,善于接受新生事物;而王根宝思想守旧,对新生事物要仔细斟酌,前怕虎,后怕狼,生怕一不小心犯下错误,因小失大,丢乌沙。两个人起初还能和谐共处,求同存异,后来发展到各自代表一类人,即老百姓口中传道的:巢北帮,巢湖帮。
当初,王根宝下放来巢北负责拆迁,也是对张前进的一种摸底。
这个版本说道,崔万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张前进指导,不然,就凭他们俩绝没有智商这么做。
王根宝被双规了,原因是受贿。大家都说,他是被崔文东拉下水的,清明一生,晚节不保啊。
当然,这个版本只是老百姓的口口相传,臆想猜测,真相只有崔万好知道。他呀,却闭口不谈,被问急了,就说:“人在做,天在看。”
崔万好做了这些后,特地买了炮竹和香,拎着一瓶五粮液,到他父亲崔家利的坟前,跪下,倒出一杯酒,磕三个响头,举起杯子把酒洒在草尖上:“爸爸啊,你可以舒舒服服喘口气了,那狗日的,捞了二十套,这下,政府要他连皮带骨头全吐出来。爸爸,你记住,我也记住,今天是2014年9月3日,国家正在纪念抗战胜利69周年,你儿媳妇正在看电视,我来这里陪你,你过去所受的冤屈,儿子一个一个给你讨回来。你走之后,那狗日的拆迁办主任滚蛋了,十几个打手被判刑了。我是亲眼在法庭上看着他们被判刑的,政府没有不了了之。儿子不孝啊,临了还没能让你有个囫囵尸首,派出所要验尸啊。”
“爸爸啊,要是你和老妈现在都活着多好呀,我们家分了四套房子,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你和妈都没这个福分,儿子现在好后悔呀。儿子当初要是忍一忍,你也不会这么固执,别人家都忍过来了,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儿子不孝啊!”
崔家利所在的这块坟地,本来也是在拆迁范围内的,这还不能不感谢蹲在监狱里的崔文东,是他通过王根宝的关系保住了崔家村的这块老坟地,并把它建成一个公墓。以后,整个联合村四个自然村的老坟地都在这,按各自姓氏、宗族、辈分,依次葬在这里。路口入园处,一个大大的石牌,上写“崔家村人民公墓”。
大家都说:崔文东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就为崔家村干了一件好事,还是为死人干的,他到那边去,列祖列宗们肯定排着队欢迎他哦。
“幸福花园小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失去土地的人们,手脚一下子解放了似的,无所适从。手头上有了几个钱,胸口也在膨胀,说话声音也粗了,腰杆也挺了,茶余饭后,麻将声一浪高过一浪。长城倒了又砌,砌了又被推倒,叫喊声战鼓一样雷到天明;满手铜臭味,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又到天亮。
天混混,地暗暗,人飘飘,钞票像是废纸到处乱飞。有的人被妻子揪回家,一出门发现天花板上的灯怎么那么亮,被骂了一句:“亮你个头呀,那是天上的太阳。”有的人被丈夫兜着衣领,拽回家,一出门,发现丈夫怎么长的这么丑,眼珠凸出来,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牙齿像一把刀切着下嘴唇,腮帮子像塞两个棉花球,鼓鼓的,问了句:“你嘴怎么啦?”回答道:“操你妈的!”
张兰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小区的东围墙边上,发现一块空地。她悄悄和李凤萍商量,两个人赶紧找来没舍得扔掉的铁锹松松土,她要在这里开辟一片属于她自己的精神家园。种了一辈子地,现在没地可种,这种煎熬是童老师理解不了的。撒下上海青的种子,一个星期不到就看见种子破土出芽了,深入骨髓里的,与泥土的感情,是通过上海青的苗芽表达出来,这些,童老师,你怎能懂得?
同小区的兰花的堂姐张育芬和几个老太太站在菜地边议论着什么,她家也分到了四套住房。第二天,兰花发现,挨着他的菜地的围墙边也被开成了一排一块块的小菜地,看上去,有的撒了种子,有的还没有撒,但土地被翻过来,开成了菜地的形状。张育芬和几个老太太、老巴子、孟桂花都杵着镢头,站在那聊天。整个小区的东墙内侧正热热闹闹,大家有说有笑,像是又回到了生产队大集体年代。大大小小的长方形菜地,环绕着东围墙的绿化带。
这个农业大国的农民,这个把土地看作安身立命的农民,忽然有一天没地可种了,忽然有一天手上有很多钱了,惊慌的不知所措;像水桶断了箍,散了板,心灵无处安放,这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许能释放一点对土地的眷恋。
从土墙草屋里走出来的男人与女人们,大人与孩子们,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地,跌跌撞撞被塞进钢筋水泥的怀抱,他们身上都还带着土墙的松散,草屋的零碎,耕牛的野蛮,松散的疲疲塌塌,零碎的稀稀拉拉,野蛮的嘎嘎蹦蹦。
当大地一片金黄呱呱坠地,喜悦就有了具体的表现形式。是稻海的金浪滚滚,是花生的硕果累累,是肥厚的山芋,是饱满的玉米,是张兰花心中永远生长的一片郁郁葱葱,它把根深深地扎入土地,轮轮回回,永不停歇。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农民,从土墙瓦屋中走出来的农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