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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09 15:51:03      字数:4054

  不久,听说万好去镇上上访了,很快就回来了:“妈的,谁报了信,还没等到我到信访办,就有人通风报信给崔文东了。我刚一跨进信访办的门,就看见王根宝、崔文东、陈青在那里等着我了。这还访什么访,回来算了。”
  信访办的人倒是热情,把拆迁办的几个人和万好安排在一间房间里,给他们倒好开水,说:“你们好好谈谈吧。”就走出去了。万好气得胸脯直鼓:“这叫什么上访,不就是把谈话的地点从村委会挪到信访办嘛,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啊。”万好那天气鼓鼓从石桥镇回到崔家村,饭也没在镇上吃。
  2012年7月16日,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搬走了,大多是在石桥镇上租的房子;不对,是石桥市里,也有人在合肥买了房子。
  兰花暂且搬到了童老师在学校的家。只有万好家没搬,确切地说,是万好的父亲崔家利和他家的猪没搬。
  2012年7月17日这天,推土机开进了村里。补丁裤一样的联合村几天之后就像发生了七八级地震一样,路不是路了,房不是房了。拆迁办主任王根宝说:这是妇女生孩子前的阵痛,痛过之后就舒服了。这里以后将会成为一个省级规模的职业学校综合基地,政府特别重视职业教育这一块,以后,你们都不是村民了,而是市民啊,都是非农业户口了,户口本上将会写上石桥市某某区某某街道某某号。等着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2012年11月份,张兰花和童老师从学校搬出来,搬进了新的小区。
  兰花不习惯学校的生活节奏,学生太吵。童老师学校的家只是两间宿舍改建的,兰花住惯了大房子,总感到憋屈,得了轻度精神衰弱,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她说,我恐怕等不到回迁那一天了。虽说是两年回迁,可听说四个村还有十几家钉子户还没拆,等回迁,等到猴年马月,我们还是在石桥镇上买个小一点的房子吧,老二他们也在石桥镇上买了。
  和孩子们商量,最后两人用兰花的补偿款和童老师的退休金在老二崔文义家的金兰湾小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虽没有和李凤萍在一栋楼,总算是在一个小区,离得也不远,平时有个照应;而且,不少联合村的人都在这个小区买了房。
  这是一个有几十栋楼的小区,围墙东面是另一个小区,也是只有十几栋楼,小区与小区并不相通,不是一个老板开发的。小区围墙的西边是镇上老东风饭店的两层小楼,原先是镇上最耀眼的建筑,如今,被淹没在一幢幢高楼之中,可怜巴巴。听说给人承包了,开旅社,晚上霓虹闪烁,改名叫“东风休闲中心”
  小区大门口有一个岗亭,岗亭里有保安,两边巨型水泥柱子撑起一个横梁,兰花叫它“门楼子”;上面几个金光闪闪的,像是用金子铸造的几个字“金兰湾小区”,隔壁小区叫“玫瑰苑”。兰花和童老师散步路过小区门口时,兰花总是感叹一番:“还玫瑰苑,不如叫玫瑰村嘛,让人感觉怪怪,好像整个小区都盛产玫瑰,也好像整个小区都是作风不正,这个名字起得不好。”
  童老师笑笑,说:“听说老板是个台湾人,可能比我们浪漫些。”
  兰花看看童老师,瞧瞧,人家读书人说话就是那么好听,崔正说话也像他,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啊。他们灵魂是相通的,难怪儿媳妇对儿子那么好。大儿子说的对,说话也是门学问啊。不过,自己要在童老师面前作一下,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还浪漫,还不是积木一样的楼房,又像火柴盒一样,家家户户都像是住在抽屉里,一进家,就把抽屉关起来了。”
  童老师说:“吔,你的比喻不错,火柴盒,真的像哦。”
  兰花努力试图想和对门住的小夫妻俩搞好关系,而她们总是很忙,匆匆和兰花打过招呼后,要么背个包匆匆下楼;要么简短客气几句就进屋,而后,轻轻关上门,似乎他们永远都非常忙碌。童老师告诫兰花多次,平时在家忙时,一定要把防盗门关上,兰花总是不习惯,喜欢把门开着,拖地呀,刷碗啊。
  如果不是李凤萍泪眼汪汪来找兰花,兰花的生活一直就这样平淡而快乐着。
  李凤萍对兰花说:“辛亏当初我们买了这套房子,剩下的十多万,文义本来要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跑去赌了,输了精光,瞒着我几个月;要不是老巴子到我家来玩,说起这件事,我还不知道,一直以为他在外面做生意。”
  “啊!有这事,回头我叫童老师找他谈谈。”
  “谈什么呀,人都找不到,已经几天没回家了。电话关机,打电话给晓军,晓军说没到他那里去。”
  崔晓军,李凤萍的独生儿子,去年夏天职业学校毕业后,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了深圳,说是在一家连锁理发中心学理发。
  这可怎么办,兰花跟正在厨房刷碗的童老师打个招呼,说要陪李凤萍去找文义。
  “需要报警吗?”童老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我们去找找看,如果今晚再找不到,就报警。”
  “听老巴子说,他从前经常到万好家开的超市二楼去赌。”李凤萍说着,两个人直奔路对面拐角的崔万好家的“万好超市”。
  崔万好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是崔家村第一个在石桥镇(石桥市)买地盖房的人,他永远最先看到商机。他们夫妻俩带着孩子在镇上的时间多,留老父亲一人在老家看着那三间老屋和一排猪圈里的猪。原先是父母两个人,那年,母亲生病去世了,只剩下老父亲一个人。
  不是崔万好不孝顺,他一直想让父亲来和自己一起住,老头子也来住上几年了。这两年,由于感到拆迁不公,崔万好跟拆迁办杠上了。老父亲为了帮儿子守住那份骨气,执意要留在村里。兰花他们那年搬走时,他老人家好像还住在村里。
  等兰花她们赶到万好超市时,看到超市沿街的三个卷闸门全部关闭,只有二楼临街沿廊上斗大的“万好超市”四个大字,鲜红亮丽。
  房子是三间上下,下面营业,上面住人。不对呀,老两口不在家,女儿女婿也不在家?为了节约成本,夫妻两和女儿女婿自己打理超市,没有雇佣营业员。
  只见卷闸门上贴着手写的告示:本店因店主家里有事,休息三天。
  兰花和李凤萍在门口愣了半天,朝二楼仔细端摩。
  “听老巴子说,文义他们打麻将通常在二楼的某个房间,崔文海来过几次,被老巴子连打带骂,揪着耳朵拽回家。她说她几次来都看见文义也在场,不会给政府抓赌抓去了吧?”
  “我们问问隔壁那家饭店吧。”兰花说。
  饭店老板摇摇头说:“不清楚,以往有事还过来叫关照一下。事情很突然,昨天就关门了。”
  “要不,我们回崔家村去找找吧,或许那里能碰到熟人。”
  自从县道修成柏油路后,石桥镇到橄榄集的班车,由原来的每小时一班,改为十五分钟一班。
  她们俩还是在周家庄车站下了车,虽然两边的土地、村庄已经开膛破肚,但车站还在。
  刚进村口,就看见兰花她们家这一排房子和村里的大多数房子已经被推倒,村西头,静悄悄的,但村东头影影绰绰有嘈杂人声。循声望去,兰花和李凤萍两人同时惊叫起来:“那是什么?!”只见一幅白色条幅挂在屠户万好家的山墙上,上面黑色大字“还我公正,血债血还”;悠悠透着不详的信息,仿佛射出无数个白亮的细针,刺痛她们的双眼,继而,这种痛传递到胸口。
  两人飞跑过去,看到了文义、文海、万好,还有几个本家的村民,正拿着一捆稻草朝拆迁办赶去。崔文义看见了兰花和李凤萍,表情严肃,并不搭理她们,仿佛她们不存在,继续扛着稻草朝前走。兰花她们也跟了过去。
  拆迁办空无一人,门早已被人撬开,崔文义他们把稻草铺在一张大会议桌上,这时,有人用门板抬着一具尸体进来,直直放在稻草上,用白布盖好,肚子上放一个铁犁头,火纸盖着脸,一根红线从额头拴向脑后,防止火纸滑落,双脚也用红线襻着。
  “好像是万好父亲崔家利呀。”兰花和李凤萍对望了一眼,眼神交流,表情严肃,都没吭声。人群中,她们看见了老巴子。原来,老巴子娘家侄子就是崔万好的女婿。
  自从村民都搬走后,整个崔家村就崔家利老人一个人在老屋居住;好在他自家有一口压水井,有一个煤球炉,喝水、吃饭不成问题。虽然断了电,晚上老人就用蜡烛照明,对于农村老人来说,生活质量没有多大影响。在抗拆一年多后,崔万好也曾想放弃,但老人家非常坚决。他说:“我就要争这口气,他说他就看不惯崔文东这帮人的嚣张,虚伪的面孔。当了婊子还要给自己立个牌坊,我厕所还没叫他们要房产证呢?说不定崔文东家厕所都有房产证了呢!”
  出事那天,村里突然来了十几个年轻人。从哪来,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那天夜里,万好家的猪圈突然起了火,火苗红彤彤地照亮半边天。老人在梦中被“哔哔啵啵”的声音惊醒,窗外红一片。穿着内衣,披着件外套,穿着拖鞋出来查看。看是猪圈着火,他赶紧回屋,准备从水缸里取水来灭。谁知刚一进屋,三间房屋轰的一声就倒了,一辆大型铲车从屋后轰隆隆开过来。只听见有三四个声音同时在喊:“停下,停下,人进屋里去了!”
  以上这些情况,是从消防队的勘察和派出所的调查中得知的。
  崔家利老人,再也没有从他的祖屋中走出来,他留给儿孙的最后形象是满脸是血,浑身是土;灰色的棉毛内衣上土与血相互交印着,光着两只脚上满是老茧,脚底板还有三个“鸡眼”,这就是他在人间的最后形象。
  在政府的调解下,他的尸体从拆迁办拉走,然后不得不在肚皮上拉开一道口子,又缝上,脑袋被切开又缝上,最后被装在一个盒子里冷冻。
  崔万好不敢去想这些细节,他有一百次、一万次的后悔。何为公平?何为不公平?二十年前,他带领全家在周家庄车站第一个支起了肉摊子,第一个开起了小卖部,不就是想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嘛;如今,努力了,日子好了,母亲又早早离世,父亲又以这种方式离开,钱再多,又有何用?也许那个拆迁办主任说得对,你只要保证你自己的补偿不受损失,就行了,不要管人家的;人家若有错误,自然会有政府来管的。老父亲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崔家利的死,政府补偿五十万元。
  崔家利出殡那天,晴空万里,崔万好趴在老屋残垣断壁上,嚎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很多人都说,看到了天上的云,形似两排悠悠的猪仔,是来给崔家利送行的。
  那晚,参与强拆的十几个人都进去了,拆迁办主任王根宝被撤职,调走了。调到哪里,没人知道,当然他的副手陈青也调走了。崔文东也被撤了职,但具体他家分得几套房子,没人能知道。
  这次事件后,政府改变了拆迁策略,四个村的钉子户们晚上再也没有遭到骚扰了。什么丢石块、砸玻璃、装鬼叫统统没有了,安心做他们的钉子户。恢复楼,绕开他们的房屋在有条不紊地兴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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