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七)
作品名称:胭脂红 作者:开拓者 发布时间:2011-12-29 17:14:01 字数:5999
第四章 红梦(1)
梁万贞老人赶紧上前给大家介绍,“王学军同志,像你们一样,是党派下来服务农村的,只是他和大家的分工不同,他是党第一批委派下来的青年干部,担任梁村的代理支书,由我和大家协助他的工作,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王三拐”拱手向前,“拜托了大家,希望大家支持我,尤其是徐毅和尹璧月两位同志。”他斜睨着眼睛,露出得意而狰狞的笑。
徐毅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的大耳朵一动一动的,笑着说,“好啊,王村长,这还用说啊,我们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呢,我和尹璧月一定全力相助,只是……”
“只是什么,”王三拐涨红了脸,“别给我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只是,只是,你还是少开一些会,少说一些话,不然你的门牙缝儿,会漏风的,到时候着凉拉肚子,我们可不管!”
“好啊,你个徐毅,我们刚见面,你就给我来这一套儿,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老子要什么来着,要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不点破了,你自个儿明白,咱就等着瞧!”
尹璧月虽然一直没有作声,但是王三拐的最后这句话,好像是说给她听的,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泪水不听话的淌下来,挣脱开鲁秀芹的手,捂着脸,跑开了。
梁云儿愣愣的站着,她显然不明白这个刚刚到来的妹妹,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会哭泣?她把探寻的目光望向徐毅,徐毅慌慌的放下背包,脸上冒着白亮的汗珠儿,云儿蠕动着鲜红的嘴唇,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可怜的女孩,从记事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用她的眼睛望着四季轮回,用她的双手为生活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服务,自从母亲带着遗憾死去,她就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她不仅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还是父亲的忠实听众,小时候,父亲就会给她讲一些童话,唱几首童谣,有时也会讲一些中国古书上的传说,什么老子,孔子,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等等,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她是极聪明极伶俐的,一旦领会了这些知识的意思,她就会用透亮的眼睛望着父亲,父亲迎着她的目光,心中滚过千般哀愁,“云儿啊,苦了你!”
虽然,云儿能识字,能看书,但是她不能用语言与人交流,所以任何一所中学都不能接纳她,所以她的脚步也就从没有离开过梁村,她跟着父亲在村小学读了五年书,长到14岁,就一直在这个学校,后来,梁万贞老人怕女儿在家闷得慌,就把家搬到了学校,她也以学校为家,不辞辛苦的侍奉校园里的花木,不辞辛苦的为住校的孩子们做饭洗衣。
鲁秀芹拽过云儿的手,说,“好妹妹,别傻站了,把这儿留给男同志吧,跟我一起把璧月找回来吧。”
云儿点点头,随手从晾绳上拿下一块小手绢儿,就随着鲁秀芹去了。
鲁秀芹是个憨厚的女孩,虽然和璧月、云儿刚刚认识,可是显然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她们也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妹。她的身子有些略胖,跑起来气喘吁吁,但还是擦着脸上的汗珠儿,甩动着短短的头发,和云儿一起跑向璧月的身边。杨莲慧仿佛是怕生一样傻傻的站着,引得肖华一个劲儿得给她使眼色。
王三拐哈哈大笑,突然又一脸和气的说,“来来来,哥们儿,我们总算也同学一场,还有,还有那个同志,叫什么来着,陈维林,对,你也过来啊,欢迎你们的到来,我和梁村长无限感激你们投身梁村做贡献,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所谓的不打不热闹不相识嘛,要不怎么说,我们哥几个有缘呢,既然我们都走到了一起,就要珍惜这个缘分,徐毅,好哥们儿,开个玩笑,不要当真。”
“是啊,是啊,大家走到一起来,不容易,都是朋友嘛。”梁万贞老人说着,就把徐毅和陈维林引进屋里,屋里的床铺已经收拾的非常干净了,这当然是云儿的功劳了,房间里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红色的暖瓶儿,两只大玻璃杯;两张军绿色的单人床上,铺着淡蓝色小花的床单,床单的流苏儿被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吹得一荡一荡的,床上叠放着一床薄被,一个枕头,虽然简单至极,但又非常雅致整洁。
这时候,梁云儿也领着璧月、鲁秀芹、杨莲慧来到了她们的宿舍,房子与徐毅的住处相隔两间房,一间是仓库,另一间是厨房,那排房子的中央,有一个手动的压水井,云儿挽起胳膊,添上引水,不大一会儿,一桶清粼粼的泉水,就被她提到了女孩子们的宿舍门口,云儿打开朝南的宿舍门,一股混合着花瓣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微风掀动着紫色碎花的窗帘,时不时让姑娘们看到从窗户外面垂着的柳枝,柳条儿轻拂着窗棱,点点的绿色将那远天映衬的更加遥远和空阔,靠近窗户放着一张长条的小桌,桌子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放着一些必备的洗漱用品和一个能够支在桌子的方镜,桌子靠右的地方,放着一个插满鲜花的玻璃杯,那空气里的鲜嫩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呵,云儿真是一个有心人啊,她找不到花瓶,就用那种敞口的玻璃杯代替,杯子的口很大,她插了三朵火红的月季花,四五朵馨黄的野菊花,花儿高低错落,满有情致,是这个小屋弥漫着少女特有的馨甜!
这些花儿草儿的,对于璧月倒不是很新鲜,因为母亲生得美,很多男人到现在仍然每天送给她花儿,她甚至对这些土野的花儿,生出了几分反感,她厌恶这粗野的香,她总认为这些花儿太野,太狂,那样扑棱棱的生长,没有约束的生命力,很容易走向毁灭的,不知怎么,璧月的眼里突然有了泪光,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个真正自由生长的不幸的女人啊!
鲁秀芹却感到无比新鲜,她坐在床上,一会儿摸摸被子,一会儿又把枕头拿下来闻闻,看是不是荷花枕巾上也散发香气?那些显眼的花儿们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把行李卷往床上一摞,拿起那个盛满鲜花的玻璃杯,启动她的厚嘴唇,说,“啊,这里真好啊,我都要下决心一辈子呆在这里了!”
杨莲慧放下包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水,朝着鲁秀芹说,“你还想去哪里!既来之则安之,马上给爸妈写回信吧,报告安全到达!”
“呵,真是一群党的好孩子啊,真要扎根农村,奉献农村,大叔我给你提供一切便利条件。”
璧月抬头一看,是梁万贞老人举着他的烟锅儿,笑眯眯的走进来,云儿一看父亲近来,站起身来,也不管那两个女孩在场,就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将长长的头发从后面挽了一个花儿,俏皮的辫梢儿张开着,就像莲花的手儿,温柔的垂在她的后背,她的影子看起来很秀美,绯红的脸庞,像淡淡的胭脂的红霞,安静的目光,笼着如烟似梦的轻愁,她不会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那个男子能够抵挡如此纯美的花朵啊!
老人腾出一只手,很自然的搂住了云儿纤细的腰肢,她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倚在老人的怀中。
老人又说,“大家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明白,没有规矩难成方圆,现在王学军同志是梁村的代理村长,这位同志刚才我已经和大家介绍了,想必大家都对他很了解,他是一位很政治觉悟高,善于向群众学习的好干部啊,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与我村的村民一起开挖水库,为今秋和明春我村的丰收要贡献力量啊,他是……”
剩下的话儿,尹璧月听得都快睡着了,而鲁秀芹却眼泪哗哗的露出一脸的崇敬,“是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是的,我看就是他啊!”
夜幕渐渐降临,梁万贞和他的女儿忙着给这些远方的客人,准备晚餐,尹璧月踱出房间,向徐毅所住房间的方向张望,没想到徐毅没有出来,“王三拐”却两眼直勾勾的望过来,他说,“妹妹啊,莫着急,哥哥我一会儿就来!”
璧月赶紧缩回了头,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她向自己房间里望一眼,一路疲惫的鲁秀芹和杨莲慧已经沉沉的进入梦想了,她还不能睡,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还要叫醒她们,可是,她又不能走出去,她总感觉到处都是“王三拐”怪怪的目光,她在床沿上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日记本,开始写:
1973年8月20日
我和徐毅终于来到了梁村,梁村真美啊,它美的醇朴,美的天然,像一块我久久渴望的宝石,可是,我一旦沐浴了宝石的光芒,却又惧怕被它的光芒烧灼。
善良好客的老村长,将我们带到了我们所住的小学校,我看到了那么多的月季花和野菊花,天啊,我从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看到如此多的花儿,站在花丛中,比花儿们还要美的是云儿,她就像一朵从天上飘下来的祥云,俊美安详,让每个人面对她的眼睛都没有杂念,最兴奋的要数鲁秀芹,这个傻丫头,别看憨直天真,说不定是干事业的好材料!
最让人头疼的是,我和徐毅又遇到了“王三拐”,不知这个整天标榜自己政治觉悟的人,会不会报复他的门牙之仇,想起他对徐毅说的那句话,我就不寒而栗啊,我想,他不会的,他是党的干部,他绝不会强人所难,绝不会……
“开饭喽!”梁万贞老人的喊声,打断了璧月的思路,她收起日记本,推醒了鲁秀芹和杨莲慧,她站起身走出来,忽然发现天是那样的高,地是那样的远,她瘦弱单薄的身子突然也随着天体的轮转而找不到方向了,但是还好,黑色的光芒不能把青春的梦想淹没,她抬头,又看到徐毅的深沉目光了。
第四章红梦(2)
梁万贞划亮火柴,“嘶——”的一声,点着了烟锅儿,亮光瞬间照亮了老人的脸,云儿依旧倚在父亲身边坐着,乖巧的理着自己的长发,抬起头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家,好奇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很亮,使她的嘴角看起来也有了少女的调皮,使她的脸上的红晕如艳丽的晚霞。
老人悠长的语调,揭开了梁村的历史,他说,“这个村子自古就穷,交通不便,信息封闭,当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想过个三年五载的,像许多人一样再走回城市,不瞒你们说,我是城市里的人,我和蓝老师本想一起来一起走的,可因为云儿她娘,我却留下来了……”
老人的泪水,在跳跃的灯光中垂落,远来的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倾听老人的故事,云儿拿起一块白手绢递给父亲。
“那时,我十八九岁,我和蓝老师来到梁村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校舍,只有几间草房子,草房子里有土台子,泥孩子,笔和纸张都非常紧缺,教材也没有,我和蓝老师,自编自教,希望有人能够走出这个地方,看一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看一看我们伟大的祖国!可是这么年来,蓝老师离开梁村已经有10多年了,仍然没有人走出梁村!人们依然过着粗放封闭的生活,男孩子和女孩子只要满了16岁,就去村外的桃花溪里洁浴,洁浴以后,就婚配了,生儿育女,一辈子呆在大山里,穷在大山里。我不知为什么留在这个蒙昧的地方,我一遍一遍对村民说,16岁就洁浴,就婚配,他们还是孩子,他们要走出大山,走向另外的天地,但是村民们说,‘老村长呵,这是风俗呵,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谁也不能改变了,谁改变了,神就会降罪与谁?’现在,云儿已经满了18岁,我仍然没有让她去洁浴,要是她不幸碰上一起洁浴的坏男子,将她玷污了,我的云儿可是说不出话来啊!”
徐毅直直望着老人颤抖的手指,他说,“老村长,这不是我们来了吗,我们愿意陪您奋斗在这里,愿意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
王三拐却拍拍老人的肩说,“梁村长,我理解你,但是我们党的干部,有党赐给我们的无上力量,我相信,有工农兵的地方,就有我们火热的战斗,有工农兵的地方,就有我们改造山村的劳动,用劳动改造思想,是党教导我们的话,只要我们投身火热的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胜利就会属于我们!”
老人说,“这是因为教育的落后啊,是教育打不开思想的坚冰啊!”
“梁村长,我和你的观点不同,我们必须抛却资产阶级的懒惰思想,腐朽思想,用劳动来教育大家,让大家都参与劳动,在劳动中认识世界,这是马克思的观点啊,我认为,学生们也不应该在课堂里上课,这里四外环山,我们可以开荒种地,劳动致富,这样不用我们走出这里啦,到时候外面的人,就会朝这里涌;再就是,像你说的,男孩女孩16岁就洁浴的事情,我看这样做,在每一家住户的门上,贴一个告示,凡是让孩子16岁就洁浴的家长,要扣除一年的工分,也就是一年没有粮食吃,另外,还要在每周的无产阶级批斗会上,戴上资产阶级的批斗帽,让大家都来监督,让大家都来批评!我就不信,这样的风俗,我王学军,工农兵的后代,管不了这些!”
徐毅痴痴的笑,“你,王学军好大口气啊,也不怕把天上的牛吹死!”
“徐毅,你是怎么和领导说话,我现在是代理村长,你要是不服,到明天就以你为题,开一个现场批斗会。”王三拐一脸严肃的说。
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维林,瓮声瓮气的说,“我怎么样都行,听领导的安排!”
王三拐得意的将一只手搭在陈维林的肩膀上,斜睨着徐毅,“怎么样,徐毅,跟我干吧,我保证亏不了你小子,我们同学一场,你就当我的会计怎么样?”
“什么狗屁会计,我不当,我要留下来教书,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要教书。”徐毅甩掉了筷子,站起身,悻悻的要离开餐桌,“我看,你这样做,会出人命的,你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他本想还要说些:战后的日本,因为首先发展教育,让国民以最快的速度从天皇崇拜的误区中引导出来。想想,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就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嫌疑了!但他好像忽然感觉到,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帷幕。
梁万贞显然看出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敌对情绪,他们还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啊,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火气,他慢慢的放下烟锅儿,伸出两只手,一手牵了徐毅,一手牵了王三拐,说,“你们都是党的好孩子,你们来帮我,来到这个小山村,我以我的这条老命,感谢你们,我看你们分开干,行吗,王学军同志带领大家搞劳动建设,让尹璧月给你当会计;徐毅同志就留在学校教书,这样你们从两个方面改变梁村,速度会快一些,说不定,我这双老眼还能够看到梁村的新面貌呢,孩子们,不要犹豫了,干吧!”
“好,我们干!”两个年轻人在老人的感召下,一起喊出了这句话。
“不,我不当会计,我要和徐毅一起留下教书。”璧月撅起了红嘟嘟的嘴唇。
老人说,“孩子,我们村的学龄儿童,总共还不过40个小孩儿,由徐毅一个人就行了,我看他,一个人就能胜任了!再把你留下,就是人才浪费了!再说,王学军这边,确实缺一个会计,我的年岁大了,做不了了,只有你最合适,希望你们好好配合,愉快的工作。”
“是啊,尹璧月,希望我们好好配合,你今后就属于我管了!”王三拐兴奋的说。
除了璧月,大家都很兴奋,老人依旧说着梁村的历史,徐毅和王三拐都跃跃欲试,仿佛一种莫名的力量统治他们,使他们处于青春的昂奋状态,而且,那王三拐竟然还唱起了革命歌曲,“向前进,向前进,向啊,向前进!”
逗的鲁秀芹陈维林以及杨莲慧肖华他们几个哈哈大笑,云儿抚着已经吃饱了的父亲坐在了方凳上,她自己走进屋里,拿出毛笔和纸张,铺开,按照老父亲的指点,慢慢的用方正的小楷写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端正娟秀的毛笔字,像云儿的面容一样,让人生出几分爱怜,可惜了这么美的人儿,她的世界里没有争斗,只有水一般流过的岁月,是岁月缔造了她的纯净,璧月这时候,竟然有些羡慕云儿了,这个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的少女,多好啊,心如止水,心如静佛!
璧月拿过云儿的笔,轻轻的写下她的词:“问君可忆江南,那堪绿如珠翠,红如拂花,倩取了多少落蕊,送君去!送君去!”
云儿惊愕的抬起头,清凉凉的泪珠儿挂在了脸上,她动了动嘴唇,可是什么也喊不出,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璧月的手腕!
啊,两个女孩同时抬起头,望着那一轮刚刚想要西斜的月亮,月亮是那么弱小啊,又是那么明亮,淡如蚕眉,宛如镰刀,收割着那些即将到来的青春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