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景祐登第

　　第十一章景祐登第
　　
　　一
　　柳三变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每日无非风花雪月、游山玩水、酒楼歌肆、填词度曲，搭着他人又风流又精音律，杭州人喜欢奢华享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更是文人荟萃，喜的是诗词歌赋、酒会笙歌，柳三变来到杭州简直如鱼得水，享不尽的吃喝玩乐，其名气之大几乎可以比肩在汴京之时。
　　特别是到了明道二年(1033年)，酥娘也回到杭州。带着从汴京得来的财富，在西湖边上置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里面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水榭歌台应有尽有，柳三变不时到她那里住个三天五日。酥娘“丽以淫”，性格却甚是宽厚平和。柳三变既喜欢她的艳丽和床上功夫，更喜欢她的温顺性格，早在天圣七年(1029年)初次与酥娘相狎时，柳三变就深深的喜爱上这位温柔艳丽的杭州美女，并为酥娘写了一首《木兰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
　　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拍精神
　　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
　　金酬一笑。
　　(回雪萦尘：体态轻盈与尘雾相搅；星眸：
　　目光清莹，闪闪如星。)
　　
　　 酥娘对他也不隐瞒，讲述了这几年的经过。酥娘的娘家姓杨，天圣七年深秋她孤身来到东京汴梁游玩，与虫虫一起到矾楼，本意是来看看这京城第一酒楼，却因演唱《望海潮》为皇帝看上，打上酥娘主意。许久后，有一次皇上出宫祭祀归来，于天街遇雨，他反倒吩咐车驾回宫，自己下辇步行，只留几个随从跟着。天街是指从宣德门向南直到南薰门的那条宽宽的御路。本是风流、才气横溢的皇帝，突发诗情画意，就在濛濛细雨中漫步，也不让太监将雨衣披在身上，任由小雨将衣服润个半湿，嘴里反复吟诵唐人韩愈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只是再也想不出下句。脑中“如酥、如酥”一闪而过，忽的想起酥娘，皇上心里这才明白，自己本意并不是要作诗，而是心有所思，急忙回宫。次日召歌妓唱曲佐膳，并点名让酥娘进宫，教坊使回奏官籍中无酥娘此人。皇上大怒，朕知有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欺朕，吓得教坊使磕头不止。阎文应赶忙趋前解释：教坊使所言不差，那歌妓酥娘隶籍杭州，非是开封人。皇上这才怒气稍减，嘱阎文应从速查找。后来，阎文应知酥娘做得一手好鱼羮，便以厨娘名义进宫侍上。直到明道二年，皇上在谏官一再上疏下被逼无奈，无意中点了点头，内侍立刻将酥娘贬出宫，被别宅安置。不久之后允许她返回杭州。
　　柳三变理解这些，并暗暗为酥娘及早的全身而退高兴。对皇上的行为也不以为然，所谓神仙思凡，皇帝思俗。这位当今天子自少年时就喜艳女，后宫中女性拘谨，不能满足皇上欲望，便经常溜到宫外猎奇，这些传闻在汴京的酒楼内接连不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一日回到家中，邻舍告知东京来人找他，嘱其明日中午在张记老鸭汤酒楼见面。一见原是阎总管，两人都很惊喜。阎总管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脸急匆匆惶急的样子，他见柳三变面色红润，神完气足，可见生活还很滋润惬意。互道别情后，阎文应道：“只听说你在杭州，我已找了你两日，我的样子又不方便到歌楼酒肆满处去问，官府那里又不能暴露身份，急得我抓耳挠腮，再有两天找不到你，我也只得回京交差，免不得一顿责骂。既然今天见到你，我把话说完，明天便离杭返京。”阎文应请求柳三变明春一定赴考。说是那日御膳时皇帝突然发问：那个填词的今届参加否？又让查一查礼部那里有无报名。柳三变听了有些失望，又是贡举之事，表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不愿再做无谓努力。阎文应苦劝，说不敢打保票但坚持让他去应试。柳三变本来对仕途已不抱希望，见阎文应专程来杭州只为的是让他参加贡举，也颇有些感动，只得勉强应允。他说要先去严陵转转，然后就回东京。临别，阎文应取出一百两银子，说是皇上所赐。柳三变听说是皇帝赠银，只得拜受，接过来后又转赠与阎文应，说自己这里吃喝玩乐衣食皆足。次日又准备上好的杭绣，绣的是松龄鹤寿图，几筒上好西湖龙井送与阎文应，并送了一件包装精美的茶礼给皇上。柳三变待人一向平等，非一般人所及，更何况他对阎文应很有好感。太监本是奸刻阴损之人，得罪不起，睚眦必报。可是你若平等相待，他便也心存感激，满足了自尊心。
　　一切安排妥当，阎文应千叮万嘱一定要按时到京。尽管柳三变一再允诺，阎文应仍不放心。柳三变无奈道：“这样吧，我这儿有首咏杭州的词，抄录下来，请你面呈圣上。”阎文应大喜：“这个最好！再没的假。”柳三变取过纸笔，阎文应赶忙按住纸张，柳三变提笔写下一首《瑞鹧鸪》，正是来杭州头一年遇到朱儒林时所作那首。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
　　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
　　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方面委元侯。致讼
　　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
　　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
　　去难留。
　　阎文应赞道：“好，好，字也好，词更好，圣上一定喜欢。”柳三变想了想，又在落款处写上“右调呈圣上御览”。阎文应欢欢喜喜的去了。
　　柳三变与朱儒林来到桐庐，在周乡绅的导引下游罢严陵，回到杭州不再停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次的心理，告别酥娘、楚楚等众多歌妓，匆匆踏上回京之路，心却更先一步返回阔别三年的帝京。心想既然阎总管能专程到杭州来找我，肯定是奉当今圣上的旨意，否则一个太监哪能私自出京，也许事情真的有了转机？转念一想，当年无端被黜不也是现在的这位皇上吗，那还是皇上自己找上门的。天颜变化无常，又谁知安的什么心呢，不会是为了再次羞辱我？皇上拿一个草民寻开心，有这必要吗？柳三变翻过来倒过去的苦思几日，终于敌不过这巨大的诱惑，决定还是要试一试，大不了再受一次辱，这次说不定连殿试也进不去呢，毕竟这几年精力都用在吃喝玩乐上了。
　　柳三变于明道二年(1033年)下半年回京，此时刘太后崩已逾半年，皇帝亲政，励精图治，十月下诏恢复每日御前殿视朝，一改多年单日上朝，双日休息的旧规。并将举行大典的天安殿改名为大庆殿，将皇城正门正阳门改为宣德门。虽仅是改了几座大殿的名称，却使得沉闷的大内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年底提出更改年号，迫不及待的决定明年改元“景祐”，“改元诏意冀以迎和气也”。明眼人都知，这是针对“明道”年号有感而发，明道者，日月并也。现在月亮没了，（指太后殡天），只剩下旭日当空了。并决定景祐元年再开贡举。
　　柳三变这几年漂泊在外，前程渺茫，回到京师自感无脸与故人相见，连虫虫那里也羞于露面，心想着，要是这次成功了，给虫虫和其他关心自己的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如若失败，就灰溜溜的离开京城，今生不再踏汴京一步。回到京城，每日只在家中闷坐，无聊的翻检书籍。好在离省试没有几天，这多年里已多次参加贡举，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在心里默念，一切随他去，不要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倘如阎总管所说，这的确是今生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柳三变虽然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但暗地里却在这小院内下了功夫，每日除了看书就是作文。这一段时间，连填词度曲的事都顾不上了，这期间也只填了一首写给虫虫的词，想了想，究竟是没把握的事，也就没有找人捎与虫虫。这首词寄调《征部乐》，词曰：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
　　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
　　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
　　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
　　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
　　伊，更不轻离拆。
　　(长只恁：经常只是，宋元时期俗语；端的：
　　原委、实情之意，也是宋元时期俗语。) 
　　柳三变想，我若真的此届登第，真应了唐朝诗人张藉的诗句：“十年人詠好诗章，今日成名出举场。”我要首先把这大喜消息告之虫虫，到那时再将这首词送与她。
　　
　　二
　　此后一个多月，诸事顺利。先是景祐元年(1034年)正月丁丑，即正月十六日省试，虽然正赶上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上元节，众考生谁也没有心思多看一眼这热闹的街市，都是天不亮就匆匆赶赴考场，柳三变也同众举子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再做一次拼搏。
　　这一届，在天圣八年（1030年)落榜的梅圣俞又来参加考试，他虽然信誓旦旦、赌咒发誓的说再不参加贡举，事到临头还是抵不住进士及第的巨大诱惑。一同来汴京的还有欧阳修在西京洛阳的好朋友王复、王尚恭、王尚喆以及诗名与梅圣俞齐名的年青人苏舜钦，齐集京师参加景祐元年试。柳三变的兄长三接和同乡吴秘也来了。
　　这届省试，以翰林学士章得象权知贡举，以知制诰郑向、胥偃、李淑、直史馆同修起居注宋庠权同知贡举。另外由侍御史蒋堂、右正言滕宗谅封印卷首。直史馆张子皋、集贤院校理陈商任复考官。另由侍御史杨偕、直集贤院王举正、崇文院检讨王宗道考试知举官的亲戚举人。直集贤院韩琦充复考官。
　　考试第一天的题目为《宣室受釐诗》等，考题不偏，对柳三变而言不在话下。但对于有些考生则有点儿犯难，因为题中的“釐”字有三个读音、三个意思。釐读为厘，等同“厘”字；釐读为西音，等同古“僖”字，僖一般只用作谥号；釐音喜，同“禧”字，吉祥之意。考生只有确定了这个字的读音和意思，才能够答卷时不跑题，好在不懂还可以上请。以后几场考题也都平淡无奇，不值得赘述。
　　二月，省试放榜，考试结果张贴在礼部院墙上，公佈奏名进士黄痒以下六百六十一人。苏舜钦、三王（王复、王尚恭、王尚喆）皆榜上有名，梅圣俞却又一次落榜，他原已靠叔父梅询门荫入仕，总想取得进士资格才为正途，却不料一失再失，此时已然三十二岁，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虽然三十二岁正是在考场上拼搏的最佳年龄，但诗名早著的他却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也许他终于有了自知之明，这一届贡举后再未参加科考，直到五十岁那年，改名尧臣，才由皇帝赐予“进士出身”。梅尧臣死于嘉祐五年(1060年)，官只做到尚书都官员外郎。有两件趣事值得一提，一是梅尧臣任都官员外郎时已五十八岁，一次与朋友聚饮，友人刘原父平时最爱开玩笑，戏道：“圣俞官必止于都官。”坐客皆惊，梅圣俞更是不悦。刘原父解释道：“唐时有诗人郑谷，其诗多有佳句，但其格不高，人不呼其名，只称‘郑都官’。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听了刘原父的这番解释，梅圣俞更是闷闷不乐，未几，病卒，年五十九岁；二是其妻嘲笑他仕途不顺事。梅圣俞虽然诗名很响，但始终不能任馆职，这让他很不开心。直到晚年，朝廷才召他协助欧阳修修《新唐书》，他有些得意的对其妻刁氏笑道：“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刁氏也笑着道：“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书成尚未上奏朝廷，他已离世。
　　柳三变待到傍晚人少时才去礼部，见到自己榜上有名，便匆匆返回家中，既在意料之中，便也无从惊喜。他心中暗道：相对来说殿试的题目较之省试一般来说更容易一些，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上届的临轩放黜的阴影始终萦绕在心底，挥之不去，因此真正的考试还在后面呢。不在表面的文字，而在文字后面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对柳三变来说，仕途的考验比这考试更加艰难。
　　殿试在三月十八日举行，殿试佐试之臣为翰林学士盛度等三十六人，依旧锁宿隔绝试场内外。殿试因是以皇帝的名义进行考试的，所以这些考官就不能像礼部试那样称为“知贡举”或“同知贡举”，而称为佐试之臣，也就是说辅佐皇上举行贡举。要不然何以那些进士喜欢自称是“天子门生”呢，就因为殿试真正的主考官是皇上。这一日，皇帝亲御崇政殿，要亲试礼部的奏名进士，出题为《房心为明堂》赋、《和气致祥》诗、《积善成德》论题，仍是一赋一诗一论。柳三变一看题目中规中矩，较礼部试题还要平易，便也规规矩矩作答，不敢有丝毫的狂妄之心。虽然很快就答完，仍耐心坐到最后同大家一起交卷。
　　过了两日，阎总管邀请柳三变到东华门外的第一白厨脚店吃酒。这第一白厨脚店虽比不得矾楼那样大酒楼的规模，但制作的极上乘的精细菜肴，吸引了大内有头有脸的太监的青睐，经常到此品尝。许多想走门路的外地高官也经常光顾这里，为的是“巧遇”宫内有头有脸的人，打探宫禁内的消息。已经是宫中入内都知的阎文应见到柳三变格外亲热，他拉着柳三变的手上到二楼一间雅致的阁间里，二人分宾主坐下后，阎文应笑着小声道：“柳君此次必中，我这里先祝贺你了，我说的若是成真，到时你可要请客。”柳三变道：“何以见得？你又不知我考的怎样。”阎文应小声的道：“既使小有失误也不妨。实话告诉你，圣上不日将下诏书，我已经看过了，只在这两日就要明发。主要内容是：‘朕念士向学益蕃，而取人之路尚狭，或栖迟田里，白首而不得进……。进士五举年五十，諸科六举年六十；尝经殿试，进士三举，諸科五举；及尝预先朝御试，虽试文不合格，毋辄黜，皆以名闻。’”阎文应拣主要内容向柳三变讲了一遍，柳三变听了，知道阎文应是将这未发的诏书已经背诵下来，不得不从心里佩服这些大太监过目成诵的本领。阎文应道：“圣上自亲政以来，改元景祐以示朝廷气象更新、以迎和气。故此今年的开科取士，不但扩大了进士及诸科的名额，而且特开‘恩科’，推恩及于多年来沉沦举场的士人，真是皇恩浩荡，破天荒了。”
　　柳三变听了却只是淡然一笑：“哈，可惜我是哪一条也挨不上。”阎文应诧异道：“怎么会？参加五次贡举、临轩放黜，我感觉圣上此举都是针对你才制定的。”柳三变道：“事实上我哪一条也够不上，我算上此次只参加四次，不夠这五举之数；临轩放黜殿试被淘汰倒是有一次，诏书规定是三次，不过幸亏自己只一次，真的三次到殿试过不去，这人也忒倒霉透顶了，我要真的这样早就疯了；年龄五十我也达不到；再说这恩荫制更与我无关，吾父已故多年，且官职不够级别，哪里能与同样也写词的那个晏几道相比，他年纪轻轻不务正途，但凭借其父晏相的恩荫不也‘释褐’了嘛。多谢总管一番美意，特意跑来一趟给我送来定心丸。”阎文应愕然：“即是这等情况，我须找个机会奏明圣上。不过‘尝经殿试，进士三举，諸科五举’这条，你的理解有误，我认为本意应该是参加过三次进士考试，其中还曾经过殿试，而非三次都必须到了殿试这个阶段才被刷下。”柳三变摇头道：“总管身在皇帝左右，理解诏书本意肯定高过在下。不过我却不屑于这种经皇上特准的‘同进士出身’，男儿有志求功名，必须凭自己的真实本领。还有，刚才总管说得机会奏明圣上，这事千万使不得，想那年您仗义执言担了天大风险，在下不胜感激，总管再也不可，一旦引火烧身，我心难安。况且什么结果也还未知，我自感考得比上届要好，只要不出意外，只论成绩应该无碍。再者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几年我也想了很多，吃喝玩乐潇洒走一回，也是一辈子，纵使真的今生为官无份，我也不会怎么样了。您莫看我平日待谁都很平和、与世无争的外表，其实骨子里我傲气的很，对于那些左道旁门，我从心里不屑于此。”阎文应叹道：“既是如此说，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能真心祝你金榜题名了！那我就回去了。”
　　柳三变微一沉吟：“我在离开汴京后曾填了首词，名为《传花枝》，我写下来送与你吧，词里有句‘剩活取百年，只恁厮好。’借此祝总管高寿，好好享受人生。”阎总管惊喜的尖声叫道：“这可太好了！实在出我意料，我一直想要你给我写首词，可我这刑余之人要他何用，徒惹他人笑话，故此万难张口。先生赠我此词，我一定要裱好挂起来，让我宅中女侍每日为我演唱。”阎文应咐咐店家取来纸笔，看了以后怒道：“去换最好的纸张，这种东西你也配拿上来？”店家喏喏而退，又托上一叠宣纸放到条案上。见到柳三变笔走龙蛇的写完，阎总管轻轻的向纸上吹着气，然后喜笑颜开的小心折起这幅《传花枝》词。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郑。
　　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喷嗽，
　　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
　　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
　　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
　　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
　　通着到。
　　柳三变见到阎总管这样高兴，便也得意起来道：“好教公公有知，写这首词这中间还有个故事。”一句话挑动了阎总管兴趣，便为柳三变斟酒，“细细说来我听。”柳三变便将山东道上遇盗险些被害之事讲了，只听的阎总管一忽是喜一忽是惊。他道：“只听说你那年差点遭遇意外，详情不知。却不料如此惊险，想来后怕。”
　　还是那句话：世事难料，宦海波涛。这二人此时此刻说的是纵情享乐人生，谁知不到一年，深受皇帝看重的入内都知阎文应被开封府奏劾，罪名是谋害郭皇后，虽然查无实据，仍流放岭南，竟死于流放途中。柳三变听说此事时是在睦州任上，又已在阎文应死去半年以后了，为了阎总管还洒了几滴眼泪。大太监阎文应若是地下有知，世上这一位风流才子能为自己洒泪，也就心安了。
　　殿试进士在集英殿，唯一可记的一件事是，竟然允许后妃登上太清楼观看进士殿试，试后，曹妃派人送来饼角子赐予进士，赐予考试官以七宝茶。这个特殊荣耀，可让这些奏名进士激动不已。
　　景祐元年初，与皇上结发十年的郭皇后刚刚被废黜，而今统领后宫的就是这个曹妃。到了这年九月，册立为皇后。曹妃不愧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人很大气，有决断。到了庆历八年(1048年)初，宫中发生士兵叛乱事件，领头的竟是皇上的亲从官，直接攻击皇上的寝宫。曹皇后镇静的组织身边的宫女、太监保卫皇上，直至援兵到来。
　　唱名之日，皇帝仍是临轩，与上届临轩唱名不同的是，御座旁边没有捲帘了，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已于去岁驾崩了。柳三变站在奏名进士人群中，心中也较坦然平静，抱定以不变应万变之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自己绝对“徐庶进曹营不发一言”。而一切下来却很顺利，对经历过临轩黜落的柳三变来说，平淡的有些无聊。除刷下少数人外，这些被刷掉的举子也只是谢恩后默默的走出大殿，没有一个出言抗辩。稍出意外的是省试第一名黃痒落在前三名外，前三名为状元张唐卿、榜眼杨察、探花徐绶。本届贡举共得张唐卿以下七百一十五人，第为五等，并赐及第、出身、同出身。第一、二、三等为进士及第，又称为三甲及第。第四等为进士出身，第五等为同进士出身。
　　当唱名到：“柳三变二甲进士及第！”柳三变心中咯噔一下，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叩头谢恩后的柳三变心情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人生如梦、恍恍惚惚。前面将近二十年间，早年间热衷于填词度曲，寻花问柳，填词固然有成，但坏名声也与填词名气同时增长。进入中年想要改变人生，几次参加贡举，又是精心准备，又是卧薪尝胆，又是紧张焦虑万分，却是一事无成。这次抱着无所谓态度，只是到了考场之上才提笔认真作答，事前没想很多，事后没抱多大希望，却进士及第，多年美梦成真。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殿试唱名后，按例由皇上在新郑门外的琼林苑举办“闻喜宴”，席上，皇帝亲赐诗作，无非是“寒儒逢景运，报国合如何。”、“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没什么新意，然后赠袍笏，以示恩宠。宴会之后，气宇轩昂、更换了一袭新绿衣的新科进士们纷纷题名刻石，然后便是打马游街，前有仪仗开道，后有侍从呼拥，真是气派非常。
　　
　　三
　　柳三变几次参加贡举，终于登第，尘埃落定，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下来，旁人不知，他自己心下明白，年龄不饶人，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这个年龄才刚刚踏入仕途，今后的仕途之路不会一帆风顺、一马平川的，而且也不太可能做到高位。可这毕竟是人生追求的第一目标达到了，前面的道路呈现一片光明，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走法。他无法压抑掩饰心中的快意，此时方才深刻体会到大唐诗人孟郊写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诗句时的心境，孟郊登第时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也是早已诗名大成，磋跎日久惊喜之下才能写出如此恣睢豪纵的诗章，真的是诗由心发啊！后世哪个金榜题名的举子不喜欢这句诗？大唐武则天贬牡丹到洛阳，牡丹之盛艳压天下，一时间洛阳称花专指牡丹。有洛阳举子便改为“一日看遍洛阳花”，反倒更贴切。柳三变在马上见街道两旁人头攒动，人丛中更有众多妇女激动的高叫着：柳七进士！柳三变高中了！柳三变的眼睛只在穿得花团锦簇的女人群中逡巡，偶见一二个熟识的歌妓便点头打个招呼，表面尽量装的衿持，内心深处却得意非常，别看他把这看作“虚名”，但真正得到了这苦苦追求的虚名，他的心里乐开了花。心里接着刚才的想头，我今要将诗句改为“一日看遍汴京花”，只是他人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我所属意的“汴京花”，非是街巷庭院的草木之花，乃是清水芙蓉、富贵艳丽的众姬之花。
　　按唐时定下的规矩，新科进士游街，要选两个最年轻的进士为探花郎，宋承唐制。这探花郎在游街途中看到哪家花园好，便可进去，然后众进士随后也进去一赏景色，任何私家花园都对进士开放，有的还备下酒水，主人因进士的青睐既感到荣幸又沾染喜气。只是这次新科状元张唐卿却点名让柳三变作了探花郎，却颇让人意外。按惯例，要安排两个年少进士为探花郎，众人推举一个是苏舜卿自不必说，今年刚刚二十七岁，年纪轻轻已颇有才华和名气，年龄虽不是最小，但是名气谁也比不了。另外一个意见不一，倒是榜眼杨察大度，附合状元张唐卿的提议，提出让柳三变担当，说道：“虽是年少者，不应只理解为年龄小，而应想得宽一点，柳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深受百姓喜爱，他的心性恐怕比我等多数人还要年轻些，故我推荐他为探花郎。”众举子今日一朝“释褐”，高兴心情自不待言，只是跨马游街一见之下，谁也比不上柳七，声望、受欢迎程度盖过状元张唐卿。
　　这苏舜钦莫看年轻，其实已做过一段县令。按大宋国朝制度，高官的子侄辈，凭借父辈荫庇可以授官，谓之“恩荫制”。但是苏舜钦不屑一顾，偏要辞去官职去考场博取进士头衔，可见此人何等高傲自负。奈何柳三变之父柳宜乃前朝降官，且去世较早又官职不显，他便无此机遇，只能凭借考场上真实功夫。二人既做了探花郎，自然就与状元等一起走在队伍前面，后面则跟着长长的进士队伍。
　　人山人海之中忽然爆发出喊声，众进士听得明白，乃是：新科进士柳三变留下词来！喊声此起彼伏。再也无法前进，任是宫廷侍卫前导，开封府差官维持秩序，终是过不去。不得已，状元张唐卿回转马头与柳三变商量，柳三变见夺了状元风头，心下惶恐不安，很觉过意不去，张唐卿倒很大度：“柳兄能否马上写首词应付过去，前面还有几条街要游，之后要到政府接受训话，那是耽误不得的。”柳三变道：“写首词倒是不费事，只是对你状元郎不起。今天这跨马游街是属于你状元郎的，我们只是跟着沾光。”张唐卿笑道：“这有何妨，这是给本届跨马游街增添乐趣，将来还是个美谈。”柳三变道：“既然状元郎不怪罪，恭敬不如从命，那就随便写一首吧。”
　　旁边店铺中立时有人捧过纸笔，有人将整张宣纸放在板上，举到柳三变马前，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柳三变在马上左右观瞧，不一时心中腹稿已成，不假思索，提笔刷刷刷笔走龙蛇写下一首《柳初新》，正是应景之作。写罢随手一甩，毛笔带着墨汁不知抛到何处，一群人便蜂拥着向毛笔飞去的方向挤去。而一众妇女竟为这潇洒动作激动万分(有几个额头、腮上被甩上一、两滴墨渍的女子竟然两三天没有洗脸，专往那人多热闹的场所去炫耀，当然这只是市井里巷的流言)。有那懂得文采的高喊着：好一个风流倜傥的粉面郎君！更有的喊：快些读词啊！状元公接过词章，大声朗诵道：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
　　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
　　运神功、丹青无价。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
　　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
　　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星杓亚：北斗星的斗柄开始下垂，春天开
　　始。
　　星杓，北斗七星的勺柄部分。杓音标。亚，低垂；
　　相将：相携。)
　　不愧为状元公，口齿清晰声音宏亮，抑扬顿挫，诵出了味，连柳三变后来都对状元夸赞：真是三分诗，七分读耳！我初写下此词，未觉得如何，你这一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了。
　　人群拥上来哄抢，呼着喊着：给我给我！张唐卿见势不妙，随手一扬，正巧一阵轻风拂过，只见这张宣纸随风飘飘荡荡荡荡飘飘飞过房脊，转眼间便无影无踪，引得许多人寻找去了。同为探花郎的苏舜钦也作了首诗，随手不知交到何人手上，队伍才得脱身。苏舜钦的即兴诗写得也平常，但其中两句“拔身泥滓㡳，飘迹云霞上”道出了这位新科进士自负自傲的心声。
　　顺着十字大街继续向前，见路边一段粉墙上探出一枝杏花，粉红娇艳，夺人眼目。柳三变笑对骑着红马的苏舜钦道：“舜钦年兄请看，粉墙鸳瓦红杏，好雅致的一幅画面，我猜本院中定有佳人贵妇，会否此院主人也有此心？”那苏舜钦何等聪明，立时明白柳三变言下之意，一笑道：“红杏出墙，柳兄好雅兴，既有此心，不如进去一观。”
　　曲廊下立着一位二十余岁少妇，美艳无比、雍容华贵，旁边一位小侍女年仅十四、五岁，清丽娴静，与那少妇相映成趣。后来柳三变才知道，此少妇名叫婉娘，是一家盐商外室，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除了几个粗笨的园丁仆妇外，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这个叫念念的侍女，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富商一面，满腹是“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牢骚。虽说是富贵无比，心中萦绕的一丝怅惘挥之不去，听得今日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此地为必经之路，婉娘便让侍女念念早早的敞开朱漆大门，希冀着一睹进士风采。此时见到一位年轻与一位年长些的进士并肩走进大门，不禁芳心乱颤，与那年长的公子四目相对，便如勾了魂一样再也移不开。苏舜钦在前喊道：“柳兄快来！好大好漂亮的花园。”柳三变这才惊觉赶忙跟了上去。
　　柳苏二人随便转了一圈，怕外面久等，出了后花园来到庭院，已不见那位少妇，心中一阵怅然。只见那侍女手中捧着一枝杏花走到柳三变面前，将杏花别在柳的衣服上，将裹着杏花的一幅香帕趁势塞进柳三变手心，悄声道：“我家主妇送你香帕，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人静月弯，朱扉半掩’。”言罢脸一红，蹲身告别。
　　
　　四
　　琼林宴和跨马游街后，经历这一天的极度兴奋之后方才觉出累来。晩上好不容易摆脱了应酬，柳三变回到自家倒头便睡，虽是极乏却睡得并不踏实，半醒半睡中才想起原来有件心事未了。从衣兜内掏出那方香帕，放在鼻下深吸几下，一缕缕的清香顿时使自己精神起来。打开香帕，见那柔白的绢地上写着一行小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墨迹还很新，字体纤弱柔美，一望而知乃女子所书，只是看那功力相较瑶卿差了很多。帕角上绣着一只粉蝶，精细逼真，彷彿要飞落指尖，柳三变不禁吟道：“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吟罢却诧异不知哪里得来的诗句。
　　他再看那句题诗，知是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上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下句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且柳三变更知得，李商隐写这首诗之所以题为《无题》，就是因为这是一首偷情诗，自然无法言说。李商隐在一个官家宴会上，凭着一身才气猜谜賭酒赢得侍妾芳心，借着满天星辰在画楼西畔幽会，后来用这两句诗概括了二人酒席上眉目传情、心心相通的微妙感觉。柳三变本就是脂粉堆中磨练出的角色，对前朝诗人的这类艳遇只是由衷的激赏，心底下对这种行为没有一丝的责难和愧疚。既然这大宋国朝在对待妇女的态度上较唐朝更加开放，而柳三变又是这类文人中的皎皎者，除了一些正统的卫道士对其指责外，市井之徒对其热烈拥戴和崇拜也就不足为怪了。柳三变心下明白，那美艳少妇定是春心荡漾、芳心暗许了，自己与她正是“心有灵犀”。只是今日人多事多，此事便搁在一旁。现在忽的想了起来，柳三变便不再犹豫，穿戴整齐，趁着夜色踱出门去。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此时的柳三变色胆包天，虽说是去“偷人”，心里却没丝毫胆怯。依稀记得白日那座宅院，实际与自家只隔着几条街，柳三变在汴京生活这多年，平日又喜走街串巷，对这汴京城里的地理位置早已熟谙于心，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这个宅院门前。只见这白日里耀目的朱漆大门现在呈现的是一种暗红色，显得庄重典雅，有些让人望而生畏。柳三变见四下无人，走上前去轻推那门，大门紧闭纹丝不动。柳三变却不敢贸然去敲，想到那念念侍女说的“朱扉半掩”却原来是骗人的，不禁有些着恼，自嘲的想到：真是自作多情。复又想到“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位作者遭遇竟是与我一样。一整天都兴致勃勃的柳三变至此悻悻而归。
　　次日，按说正是新进进士最忙的一天，柳三变却晕晕糊糊呆在家中，整整待了一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小小的院落内踱来踱去，直到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忽的想起，虽说自己不想张扬，但贡举结果很可能已传遍京城，昨日的跨马游街又是出尽了风头，一旦他人知道我柳三变榜上有名，定会怪我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到那时脸面上须不好看。平日最看重脸面的柳三变再也坐不住，匆匆整理一番走出自家院落。
　　出得门来，又不知向哪里去。心中想到，必须第一个告知红颜知己的虫虫，自从汴京郊外一别后，只在前年回汴京找人休整房屋时，与她盘桓月余，到现在又已是两年没有见面了。虫虫见到柳三变的天大惊喜，这里不必言表，自有读者自己的非凡想像，远胜作者的秃笔所及。
　　过得几日，是夜一弯明月升上东天，柳三变正与一干朋友在酒楼饮酒，忽然一人对着窗外举杯叹道：“清辉洒满庭院，婵娟曼妙身姿，我把满月比作杨贵妃，这一弯新月恰是赵飞燕，好一弯明月啊！可否降落凡尘为我舞蹈人间？”一句话触动柳三变心事，柳三变猛的站起身来向众人一抱拳道：“多有得罪，在下忽然想到一事，事急失礼，告辞告辞。”不待他人发话，匆匆下楼来到大街上。熏风吹在脸上令人心醉，柳三变急匆匆的三拐两绕来到那座宅院。你道柳三变为何又来到这里？却原来刚才那位酒友一句话提醒了他：一弯明月！着啊！那日的娇美侍女明明说：人静月弯，朱扉半掩。那明明是在告诉我，须到弯月如钩、如船之日，半夜人静之时，朱扉才为我虚掩。这绝对错不了。
　　柳三变到了门前，果见那朱漆大门开着一道缝，正在思量，只听门轴吱的一声，一扇大门半开，露出少女的一张脸，嫣然一笑，正是那俏丽侍女念念。念念招手道：“柳郎快些进来。”柳三变身不由己的进得门内，身后大门传来关门上闩的声音，柳三变顿时无端的一阵紧张：心道这要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光想着的好事，入了圈套，那可就是夜入民宅非偷即盗之罪，刚刚进士及第，真是自毁前程了。到了此时再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耳边只听得那侍女悄声道：“跟我来，我家主妇早已等你心急如焚了。”柳三变道：“你怎知我姓柳，又怎知我今晚会来？”侍女道：“这还不容易。那天进士游街早就传出柳三变是探花郎，你两个一进门，你的年龄你的风采，我家主妇一眼就认出是你。以你的风流和才气还能错过今晚这样的好事？”
　　柳三变跟在念念后面，借着初月清辉的照射，曲曲弯弯，转过假山池塘。树影婆娑，花枝摇曳，又是一座庭院，进入厅内，蜡影摇红，暗香袭人，脚下是厚厚的蜀锦，锦簇一般的屏障后依约是一幢华丽的绣床。一个艳丽的少妇款款走上前来。眼前的情景让柳三变刚喝下不久的酒一下子涌上头来。
　　少妇雪白的肌肤上只披着一幅轻纱，全身赤裸裸，腰肢纤细，玉腿颀长，双峰丰满坚挺，平坦的小腹下一片晕影。少妇对那侍女娇嗔道：“念念没你事了，你还不下去睡。”念念不情愿的红着脸退到门外，轻手轻脚掩上卧室隔门。少妇身上的轻纱无声的飘落在华贵的地毯上，带着满身的情欲，妇人白玉一般的玉体，纠缠着柳三变倒在轩敞绵软的绣床上，特意换上的鸳鸯绣被下一阵波翻浪涌、吁吁娇吟。
　　快到天亮，几番云雨后的少妇才平静下来。娇羞的搂抱着柳三变喃喃的诉说着：自己名叫婉娘，芳龄二十二岁，梧州人，前几年前嫁给一个到广西来的盐商，两年前跟着来到汴京。也没有亲戚朋友，整日就像小鸟锁在笼子里一样，在这深宅大院中度日，这种苦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那一日和你四目一对，我一眼便知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柳七郎。像我这样平日于深宅大院中，等闲此生也休想与你见上一面，终于那一天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此才斗胆让念念以送花为名与你相约。天不负我，今日得偿心愿。”
　　婉娘又道：“我最早倾心于你，就是听了你写给歌妓虫虫的那首《凤栖梧》，簾内清歌簾外宴，那次是我家老爷在此院内举办酒会，花重金才请来虫虫，虫虫就唱了这首《凤栖梧》。就像那佛法无边迷倒众生，她这一唱也迷倒众人，自此后我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原来对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感觉还挺好，现在却是度日如年。今日天遂我愿，七哥切莫笑我太过淫荡了。你看这鸳鸯绣被，乃是这几日我和念念一针一线专为今日缝制的。”
　　柳三变抚摸着婉娘滑润的肌体，锦缎一样的玉体和这绣被一样光滑柔软，禁不住想到旷男怨女一词，自己虽非旷男，这婉娘绝对当得上怨女，只是自己千万莫要因此一夜艳遇便脱身不得了，毕竟这婉娘是有夫之妇，便道：“承蒙婉娘厚爱，只是我过不几日，朝廷任命一下，我就会远赴他乡，恐今日一别就不会再鸳梦重温。今日孟浪，招蜂引蝶，坏了你的名节，对你不住了。”婉娘却坦然道：“今日之事正是求之不得，今生有此艳遇足矣，更何况还是和你柳兄一起。我不敢奢求，只求这一夜风流，过了今夜良辰美景，我不敢再有所求。”微一沉吟又道：“只是想请你给我留下什么念想才好。”柳三变摸摸身边道：“出来匆忙却无一物可赠。”婉娘道：“你也用《凤栖梧》这个词牌为我填首词吧，我知道你和虫虫姑娘的感情非同一般，我也不敢奢望你能像爱虫虫一样的爱我，只是今生我会把你永远放在心下，你若偶尔想到我，我定会心有所感，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要用虫虫唱的曲调去唱，到时候我让念念为我鼓琴，我唱，我就不会受那相思之苦了。”
　　柳三变道：“这个倒使得。你且找一素笺，我来想词。”又说道：“你喜欢《凤栖梧》这个词牌，还是很有眼光，这个词牌最宜抒写绮罗翠幕，儿女情长。乐有二十四调、二十八调之说。所谓‘乐有二十四调，各自韵声。’凤栖梧属于二十四调中的小石调，小石调旖旎妩媚，再配上凤栖梧词牌，不用唱，只是吟诵之时便如行云流水、婉转绵柔。”两个披衣起床，柳三变见婉娘听得认真仔细，又接着道：“看样子你对音律也不是外行，你的嗓音也很好听，将来倘有机会我教你唱几首词，自娱自乐，也可陶冶情怀。不过，音律太复杂，你只需记住一些基本常识就行了。比如说宫调，它是以七音十二律吕构成的。七音是指宫、商、角、变徴、徴、羽、变宫等七声。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律为十二律，其中奇数称律，偶数称吕，合称六律六吕，简称律吕。以七声配十二律，得八十四宫调。这在理论上说是八十四调，实际上繁复不可尽用。故此隋唐燕乐常用者也只二十八调。”说到这儿，柳三变自失的一笑，本来就是良宵苦短，哪有闲功夫和她说这么多这个呀，自己也落下毛病了，谈起音律填词就没完。于是在婉娘深情的注视下，潇潇洒洒在一幅锦笺上写下一首《凤栖梧》：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
　　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
　　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
　　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地衣：地毯；斗帐：形如覆斗的小幔帐；
　　玉树琼枝：喻男女两人的裸体柔润细腻；迤逦：
　　曲折连绵之貌，此处指两人身体交缠偎傍。)
　　写毕，婉娘捧笺吟唱，娇声道：“好一个‘鸳鸯绣被翻红浪’，此一疯狂只有我俩个知晓，我只怕每念及此，便会心猿意马收束不住。你这一句词恐怕要害我一生不得安宁了。”说罢双肩微微一颤，大红披风无声的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柔弱无骨的白嫩玉体搂抱着柳三变又倒在绣被之上。
　　直到念念在门外轻呼，两人才恋恋不舍起床，婉娘嘱道：“盼今后能来信，信就写给念念，以免他人知晓。”柳三变道：“这个自然。”
　　
　　
　　五
　　柳三变的心情早已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步飞到睦州任上。四次参加贡举终成正果，时不我待，不能再耽搁了。从打二十几岁立志起，从未想到如此曲折艰难，精神上毫无准备。须得抓紧做一番事业了。
　　可是有许多事情必须要做：同年互相酬酢、登门拜师，亲戚邻里的应酬，好在柳在这方面的应酬不太多，且也不擅长，随着大溜走就成。
　　特别是进士及第后，进士都要回到故里报喜，光耀门楣，乡里的祝贺场面更是应接不暇。好在本届贡举，其次兄柳三接与同乡吴秘均榜上题名，且名次均排列在前十五名中，自己在榜上见到他们的名字，并在跨马游行中互相匆忙打了招呼。因各人有各人的朋友圈子，至今尚未真正见面坐下吃顿饭。终于抽出点功夫约了柳三接和吴秘喝几杯酒，柳三变就不打算回乡了，家中之事托付二哥，还将自己在杭州积攒的银钱让二哥捎回去。亦可想见不久之后的福建家中，一门双进士及第的热闹场面。
　　苦就苦在对众妓割捨不下，又怕应酬不到，让人说小人得志，又怕登门拜访无法脱身。更有那虫虫、瑶卿、佳娘、秀香几个红颜知己，这些年来跟着自已一起哭一起笑，无论自己多么倒霉落拓，从未轻视慢待，还总是不显山露水的帮衬自己，柳三变虽然口中不说什么，心中非常明白。自己也想到既然这次朝廷开恩，没有纠缠“品行不端”的定语，可见阎总管说的皇帝一直没有忘记你的话是真的，自己就应借此时摆脱过去留给朝廷的不好印象，切实做个清正廉明、行为端正的好官。而且自今而后，与妓交往不慎、过滥，必会招致弹劾，到那时就不再是品行问题，而是违纪违法了。想到再不能随心所欲的与妓交往，一片阴影掠上心头。
　　况且也闲不心来，还要为众多歌妓乐工写下一些新词，有的答应下来已欠债很久。柳三变自金榜题名后，身价更贵，不单是原先那个颇精音律的风流浪子，更多了个金灿灿的进士及第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便可轻易扫除任何前进中的障碍。
　　五月的汴京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繁花夹树、绿草如茵，天气也不算热，柳三变、苏舜钦、三王、陈经等众进士刚刚授予官职，即将各自回乡，准备赴任。柳三变被授予睦州军事推官，军事推官一职，其职责为：州府的幕僚，主管诸案文书，斟酌可否，报告长官，以备参考。他既然已决定不回家乡了，便想早一些到睦州上任。
　　最后，为满足汴京城歌妓的请求，虫虫向一众歌妓提议，在潘楼为柳三变举行盛大宴会为其送行。为不使柳三变名声受损，留下把柄，约法三章，一体遵守：第一、凡属参加宴会之人必须自费，进门时交银，交多交少届时再定；二、与会之人要衣着得体、行为端庄，谨言慎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