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及时行乐

　　第十章及时行乐
　　
　　一
　　柳三变坐在大船上，望着苍茫的水面不由得陷入沉思。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人生的无常，令他恓惶令他徬徨令他无奈。自打着“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出入各大歌楼酒肆后，他越发故作佯狂，每到酒楼，必有众多歌妓趋之若鹜，前呼后拥，名彻京城。柳三变既然选择了堕落，便也放下了清高的架子，为人写词虽不张口要钱，也不计较，却也是来者不拒，给多给少、给金给物，只要人送便也接过，不再如以往那样一再推托，自惜羽毛自视清高的。于是财源滚滚，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段时间柳三变连着寄给福建家中几笔不小的费用，也是安慰一下长期愧对家人的良心。余者又都花在歌妓和一些围绕吹捧自己的闲少身上。李玉甚至艳羡的对他道：“虽然皇上断了你的仕途之路，反倒给你开通了一条发财之道。你可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多挣些银子。银子多了，不怕将来你没官当！”
　　听了李玉的一席话，柳三变的脑子忽然开窍了，可不嘛，忧愁苦闷是一生，痛痛快快也是一生，人生百年转瞬即逝，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柳三变离开汴京这一路上想了许多。
　　柳三变奉旨填词游戏玩腻后，汴京别后一身凄凉，不知所去，途中想起应该到山东见见久违的叔父，亲人中只有这个叔父最了解自己。遂弃船登岸，一路向山东进发。柳三变自汴京告别众歌妓之后，或乘船或租车或赁马或步行，一路向东而去。消息虽没有长脚没长翅膀，却远比人走的快走的远。柳三变无论走到哪里，耳中都能听到皇帝临轩放黜柳三变的传闻，有些地方的瓦舍里已有说书人在表演柳七被黜的评话。
　　柳三变自离京后，已决意不再打着奉圣旨填词的旗号，他的潜意识里抵触情绪很强，既然皇上对我如此不公，我就一点儿也不沾你光，我要凭借自己本领闯出条路来。他甚至想打出“白衣秀士柳三变”的招牌，来检验我柳三变的名气有多响，是否在东京之外也吃的开。
　　一路走来也还顺利，愿意住下来的地方就多住上两日，有些繁华的县城里，就到好一些的歌楼酒肆消遣消遣。还有的地方，竟被人认了出来，被迫的强留几日。
　　这一天来到山东的嘉祥县城，刚进酒楼便被一个歌妓认出。原来楼上正在举办酒会，县令正在庆寿，同时举办重阳会，召来县里知名的歌妓，而有一歌妓恰恰曾在东京时做过一段时间，隐约认得柳三变。猛的一叫柳三变的名字，令他吃惊的回头寻找，就暴露了行踪。楼上县令听到如雷贯耳的柳三变来到自己辖治，焉肯放过，亲自下楼来请。见面很是亲热，嘘寒问暖，又是对贡举失利表示遗憾。柳三变一看，虽只是一个小县，但奢华之风不亚于东京，看来全国风气都是一样的。桌上的菜肴虽不见有多珍奇，但菜品之多、菜量之大却远超东京，七、八张席面上堆的满满当当，盘子碗的摞的老高。围坐的皆是当地豪绅富贾，听到是填词的柳三变不期而至，一个个瞪着双眼盯着柳七，都想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把百万人口的汴京城搅得烈烈轰轰。再见这或站或坐的歌妓足有三、四十名，虽比不得东京城里歌妓的千娇百媚，倒也妖冶风情。
　　柳三变被推到客位上坐下来，几巡酒罢，气氛热闹起来。大家也不再拘束，歌妓们也频繁上前劝酒。席罢，县令邀柳三变逛逛街市，然后到城东小山上登高。小城街市很是热闹，街道两旁商铺夹着勾栏瓦舍。许多市民和妓女听说柳三变光临小县城，纷纷跟在队伍后面。城外官道两旁，高大的柳树、银杏树在秋风中摇曳，又见道旁排列的勾栏瓦舍的幌子，正是秋高气爽、万民同乐的重阳佳节之时，柳三变便笑道：“这秋天的银杏真美啊！贵县果真多银杏了。”
　　那县官见柳三变笑容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话里有话，这县令也算机智，略一思索已明其意，笑答：“银杏？柳兄说的可是银杏？这里银杏虽多，却比不得汴京城。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汴水源头在东京之西，东京即处在汴水下流，正因有如此好水，才养得似你柳兄这等人物，实乃为东京添色。敝县虽也处下流，但更在汴水下流之下流，自然银杏(淫行)繁盛耳。”众人大笑，柳三变也不禁佩服其思维敏捷，应变之快。
　　这种场合，离了柳三变填词肯定不行。县令虽未强求，但在周围之人的鼓动下，柳三变也觉得不为主人填首词是说不过去的。想了想，于是写下一首《应天长》交与县令，并解说了词中所用落帽风流、牛山而泣的典故，指出做人要抱持达观的人生态度，面对良辰美景不可虚度的道理。
　　残蝉渐绝。傍碧砌修梧，败叶微脱。风露
　　凄清，正是登高时节。东篱霜乍结。绽金蕊、
　　嫩香堪折。聚宴处，落帽风流，未饶前哲。把
　　酒与君说。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休效牛山，
　　空对江天凝咽。尘劳无暂歇。遇良会、剩偷欢
　　悦。歌声阕。杯兴方浓，莫便中辍。
　　（落帽风流：喻晋人孟嘉文笔快捷美妙，
　　详见《晋书·孟嘉传》；休效牛山：喻莫学齐
　　景公空对江山悲泣。牛山在今山东淄博南。）
　　柳三变离开县城几个月后，县令竟然提拔到青州做了知州，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何提拔这样快，后来才知道竟是因为县令招待柳三变有功。而柳三变填的这首《应天长》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听了对宋祁道：这个柳三变离开汴京，词中居然没有了脂粉味，这倒是一个新的变化，也让朕心稍安。天下事无奇不有，应该进士及第的被黜落了，被黜落的反倒帮助别人升官了，你说这事新鲜不新鲜。
　　
　　二
　　柳三变久在汴京，所见皆是歌舞昇平，虽然也经常在旅途，但多数情况下都是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大城市，看见的多是繁华、平安、富庶的景象。
　　自成年后，他从未来过山东地界，山东路上并不安宁，独自行走于山东路途上很艰难。自古山东多出酷吏，多匪盗，流民也多，加之这几年天灾，遇到那些携家带口的流民，柳三变除了唏嘘感慨，施舍些钱物，再也无能为力。他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他的眼光也只局限于看得见他熟悉的事情。山东道上妓女最多，但佳者绝少，许多人一看便知是为了生计被迫出此下策。客栈里过客在墙壁上题诗的也很多，但很少有能入法眼的，许多是胡乱塗写甚至是亵语满墙。这一日见客栈粉墙上有新的题壁诗一首，墨迹还很新，未署名，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怜处，在山泉水本为清。”柳三变觉得这诗作的还有水平，含蓄清新，深得风人(诗人)意旨。向店家打听，道是前两天来了母女俩，曾见女儿在房中接客，知是流娼。柳三变不由慨叹，才知“在山泉水本为清”的含义原来是女子自怨自艾矣。
　　柳三变眼里只看到山东道上的妓女和题词不尽如人意，但却看不到迫在眉睫的危险。这一天，脚下的路穿过一片密林，他心中隐隐感觉到不安，虽是正午时分，路上却不见行人，他便想退回到刚才经过的人烟稠密之地。正在犹豫之中，又想着午后人多，加快点脚步也许能赶上前面的行人，再赶些路到前面大镇店早些歇息。便匆匆向前走去，刚进树林不远，一声唿哨响，树林之中冲出十几个人，一个个破衣烂衫，各拿刀枪棍棒，前后左右围住柳三变。柳三变见机不妙，三拳两脚打倒几个，后面一棍子扫来打到腿上，扑嗵摔倒，再想跑已是来不及，早被几人上前按住绳捆索绑，众匪裹挟着柳三变上到山上分金厅。盗匪们高兴的大喊大叫：“寨主爷，小的们今日逮了一只肥羊，肥的流油了！”盗匪口中的“肥羊”是指抓到的俘虏，一语双关，一是俘虏带的金银首饰多，二是俘虏本人细皮嫩肉。宋时，吃人的事情并不鲜见，特别是战乱年代和大灾之年。刚建国时太祖仍在东征西讨，乾德元年(963年)三月戊寅日，大将慕容延钊进军朗陵，击败敌军。枢密副使、都监李处耘亲自挑选数十名身体肥胖的俘虏，令左右部下煮其肉而食。史载：宋时，山东经战乱天灾，一斗米要数千钱，尚且买不到。盗匪、官兵乃至居民互相捕杀食人，人肉的价钱不如猪狗之价，一个肥壮的成年人也不过值十五千钱。被吃的人统称为“两脚羊”，其中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意谓多添把火才能煮得烂；妇女和年少者谓之“不羡羊”，意谓比羊肉也不差；小儿则谓之“和骨烂”。
　　见到柳三变的包裹里有好多的金银首饰，银簪项链戒指耳环，什么样的饰物都有，一个年青匪首叫道：“原来是个惯偷大盗，还是连奸带盗，看这首饰怕不下几十家，这却饶你不得。别看我等落草为寇，我们却不会糟蹋良家妇女。”盗匪哪里知道，这是临离汴京时，汴水岸边许多不认识的歌妓硬塞入柳三变行囊中的。
　　又一位满腮钢髯、一脸横肉的头领走上前，咛笑着：“这头肥羊又白又嫩的，好久没吃人心了，来人！把他绑到柱子上，今天老子就拿这只肥羊解解馋、过过瘾。”说着掂量着手上的解腕尖刀，这把刀尖长柄短背厚刃薄，冷森森亮闪闪，往柳三变眼前一送，把个风流才子唬了个魂飞魄散。头领吩咐喽啰准备凉水，这就要摘心。今日柳三变陡遇劫匪，被掳上山，眼看要被人烹而食之，绝望之下想起这大半生之艰难，想到失意处，不禁仰头长叹泪下如雨：“难不成我柳三变命丧此地！”遂低头闭目等死。
　　正在危急之时，喽啰来报：大头领到，几人赶紧住手起身相迎。见来人中等身材，一身团花紫袍，挎一口银鞘腰刀，进到厅内便埋怨道：“我早就说过，只劫财，不要轻易杀人，留些盘缠放走，这样官府轻易不会来剿。”那个虬髯汉子陪笑道：“大哥埋怨的是，叵耐这厮是个釆花大盗，你看看他的行李中都是什么，若是富家子弟怎会有这些女子饰物。而且这傢伙还会点三脚猫功夫，竟然打倒我们几个弟兄。”那人道：“咦，竟有这等事？我来看看。”大步来到柳三变面前，柳三变披散着头发低头等死，那人伸手托起柳三变下巴，不看则可，看罢大叫一声：“哎呀！莫非是柳兄不成？你怎么落到这里，险些误了兄长性命。”急忙取过桌上尖刀割断绳索，扑嗵一声跪倒在柳三变身前。柳三变绑绳解开，这才勉强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阵混乱。那人哭着道：“我是张载啊，柳兄不记得我了？”柳三变朦胧中听到张载之名，再也支持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张载面前，二人搂抱住痛哭。
　　在众人劝说下，搀扶着柳三变来到酒桌旁坐下，几杯压惊酒下肚，柳三变才还过神来。柳三变又向张载讲了自己临轩被黜当时的细节，以及被黜之后自暴自弃赢得众多歌妓喜爱，奉圣旨填词的疯狂等诸多往事，听得众盗又是生气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张载也讲了自己落草为寇的经过。张载离开汴京后，本打算去杭州投亲靠友再为下届贡举作准备。路上放心不下家里，又不好意思回去，心想偷偷摸摸回家看看就走，不成想也是到了这里，这座山名为恶虎山，遇到这两位弟兄在此劫道。这两弟兄是猎户出身，力气是有，武艺不精。张载年轻时很下了一番功夫习武，本想来个文武双全，结果文不成武不就，汴京落榜后一身悽惶。交手之后，两位头领服了张载，苦苦相求张载坐了头把金交椅，张载向柳三变叹道：“过一天算一天吧，此身沦落休问前程。”
　　张载又向众人讲述当年潦倒京城时，柳兄如何仗义相助。那两位头领跪倒在柳三变面前请罪，并请求他留在山寨。
　　柳三变心有余悸的道：“刚才可把我吓死了！各位弟兄，不知者不为罪，快快请起。”
　　众人还待相劝柳三变入伙，被张载拦住，“柳兄是才子，还是让他去杭州享乐去吧，凭他才干和名气，那里才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不过，今日骤经此事，不知柳兄还否有雅兴为我等留首词乎？”柳三变问那两位头领姓什么，虬髯汉子姓陈，年青一些的姓郑。席间，柳三变边饮酒边琢磨，想这两个是粗豪汉子，这词为他们而写不太容易。必得先为他们解释一番，于是对张载说：“这两个兄弟书读的少了些，我要一边填词一边作些说明，张兄莫怪。”张载心里明白，很赞成柳三变说话婉转。
　　柳三变一指三人道：“你们三位姓张、陈、郑，现今虽然占山为王但不欺负百姓，颇有侠义行为。汉代长安市井有一些游侠人物，专一的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内中有箭张回、弹子陈、酒市郑等人物，正好与你三人同姓，此外还有赵微明、徐守行、薛邕等人也都是有名的侠义人士。愚兄今日与你等聚在此处，虽然被吓了个半死，也是一段奇事。故此我在词的开头写道：‘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郑。’这前一句指我，后一句指你等。再解释下面要提到的一句‘解刷扮，能喷嗽，表里都峭。’大意是我们都要内练气功外练武术，注重修身养性。虽然我们而今都很落魄，但大可不必放在心里，唐人有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有了钱就要追欢买笑。真到了大限来时，阎王派小鬼来追，我就立刻高高兴兴跟着走，绝不耍赖皮。这就是我要填的这首词的基本意思，以后再让你们的张大哥细细为你们讲讲，他可是个饱学之士。”柳三变讲完这大段话，放下酒杯，取过纸笔，刷刷写下《传花枝》词：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
　　陈郑。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
　　能喷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
　　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
　　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
　　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
　　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道知：指文字游戏的“拆白道字”；刷
　　扮：涂刷，打扮；恁：音嫩，这样；倩：请
　　求别人作事。)
　　众盗除了张载，都似懂非懂，但听柳三变半吟半唱的煞是好听，才知道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喜欢填词度曲。
　　告别张载等人，有人引领他上了大路。自此，柳三变一路小心，再不敢大意，人生不会总有这样的绝处逢生的运气。也断了去看叔叔的念头，径直向杭州赶去，这一日终于进了杭州城。
　　
　　三
　　在杭州这温柔之乡，除刚到之时有些窘迫外，一切都很顺利。那是在到杭州找到客栈安顿下来后，按照酥娘告知的地址，来到杭州名妓楚楚所在的桂香阁，却吃了闭门羹。柳三变命途乖舛，来的真不是时候。此时的杭州城正上演着驱赶文人的闹剧，人文荟粹、锦绣之乡的杭州竟然嫌外地来杭的游学之士太多，官府给这些外来士人扣上行为不检、聚众雌黃、干扰政令、设局骗民等等罪名，官府发檄文限期离境。杭州学府中大多数学生不是浙江本地人，来自全国各地。官府的檄文一颁，他们就成群结队的走出校门，抬着孔圣人的牌位到闹市中集会，作文章祭告孔圣人：“斯文将丧，鸣呼天乎！吏议逐客，呜呼人乎！乘桴浮海，呜呼圣乎！遯世无闷，呜呼士乎！敢告。”也有人上书东京汴梁，叹息“我今束书归天涯，不惜一去惜国家。”闹的沸沸扬扬，惊动了朝廷，杭州知州遭到朝廷训斥，学官免职，这一事件才慢慢平复下来。二是楚楚刚刚接待了一个假柳七，被众人嘲笑一番，正在气头上，听说又是柳七来访，不问青红皂白向门上人道：“什么柳七柳八的，赶紧滚！”
　　柳三变并不在乎他人态度，无所谓，只是有些困惑，难道自己不打着奉旨填词的旗号就真的没人认了？难道离开汴京就活不成了？真是怪哉！他还真的不知道，原来杭州知州接到大内来人传话，柳三变如到杭州，半年之内官府之人不得与他交往，但要保证他的安全。他不久前在山东道上险遭不测，到了杭州不能再次发生类似事情。搞得知州莫名其妙，这比驱赶文人的事还费解，又要让柳三变吃闭门羹，又要时刻留心他的一举一动，暗中还要在他困难之时予以帮助。
　　柳三变到了杭州，寓居杭州西湖边上，在京城时“奉旨填词”，走到那里都有人卖他面子。可到了杭州却遭到冷落，原本想到州府那里递首词结识个把官吏，便于在杭州立足，连大门都没能进去。且不说州府那里吃了几次闭门羹，碰了壁，就连去一些高档的歌楼都遭到白眼，如果说遇到这样挫折就穷愁潦倒了，那就不是那个傲骨英风的柳三变了。越是如此反倒让他更一门心思的要干出一番名烁千古的事业来。
　　这一天他正在白堤上闲逛，口中吟着白居易那首《钱塘湖春早》的诗，咀嚼着“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诗句，慨叹“争”、“啄”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恰到好处。他正在沉思着如何再写首咏杭州的词，压倒几年前写下的那首《望海潮·东南形胜》，要让这杭州官府上下看一看柳七风采。沉吟之中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他故作不知，又走了一段路，猛的站住回头，却吓了后面那人一跳。那人尖声叫道：“你走的好好的，干嘛停下来？”柳三变道：“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那人嘻嘻一笑：“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斗胆问一句，你是否就是汴京来的柳七柳三变柳兄？”见到柳三变点头，那人又道：“在下姓朱，名儒林，就住在这西湖边吴山脚下。我正有一事相求，来，咱们到船上说话。”说罢招手叫来一只蓬船。
　　二人上到船上，系着兰花围裙的船姑摇开橹，小船荡荡悠悠的划向三潭印月。朱儒林问道：“西湖好不好？”柳三变由衷的慨叹：“好！”“好在哪儿？”朱儒林又接着问。柳三变笑着道：“你是杭城人，该我问你才是，怎么反过来让我一个外乡人来解说？”朱儒林露出两颗大牙笑道：“我问你自有问你的道理，一是我要看看外来人对杭州的直观印象，二是考考你的观察力。说白了吧，我对于你是不是真的柳三变还有些怀疑。前些时杭州城第一等的歌妓楚楚，就被一个假柳七又骗钱又骗色，成了笑谈，身价大跌。那可不单是一个歌妓的事，简直是整个杭州人的耻辱。我可不能步楚楚后尘，丢不起那人。”柳三变这才明白那天去楚楚那里为什么吃了闭门羹，道：“今天是你找的我，不是我去找你，这还假的了？”朱儒林道：“你若是使三十六计之第十六计欲擒故纵，给我下个套呢？”柳三变听了，心道这人还有两下子，三十六计背的滚瓜烂熟，无奈道：“好、好，我也说不过你。我是与不是柳三变，最后由你说了算。你且听了，这西湖胜景可用几句话来概括：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着色山水。独东边无山，乃有鳞鳞万瓦，屋宇充满，此天生地设好处也。”朱儒林咧嘴笑着连连点头：“说的倒也中肯，不过也是俗点。我已有几分信了。”柳三变笑道：“连你这等人都看出俗来了？”朱儒林道：“嘿，你不要小看人，我是何等人？我也是诗书世家，只是到了我这儿，不愿呕心沥血的求取功名，这才经商。再者说，这杭州乃洞天福地，风流渊薮，受这文化熏陶最多，百多年来潜移默化，哪怕你是个樵哥、渔家女，也多会吟诗弄月，又何况我哉。”柳三变正要搭话，忽听船尾搖橹的船姑唱道：
　　散步山前春草香，朱栏绿水绕吟廊，花枝
　　惊堕绣衣裳。或定或搖江上柳，为鸾为凤月中
　　篁，为谁掩抑锁云窗。
　　朱儒林还待说话，柳三变赶忙用手止住。听这舟女歌声和船橹的搅水声，在这水天一色的湖中间，柳三变的心胸豁然开朗，对朱儒林道：“你刚才说的确实不错，此女子虽然衣衫素朴，面有风霜之色，可是刚刚唱的那首《浣溪沙》，那词可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之味，绝不是我在汴京每日听的带着脂粉味的词曲。女子唱的也是自得其乐，流畅自然，没有一丝拿捏作态。这杭州西湖果然是景美人美。你刚才说我虽描摹不错，但有些俗，问我还有何高雅些的吗？一会儿我再为你填首词，到时你再看。”
　　柳三变挪到船尾，问那女子：“船娘刚才所唱《浣溪沙》是何人填词？”船娘道：“拙夫所为。”见客人又待问，接着道：“客官不必问那么多，拙夫只是这西湖边一樵夫。倒是客官一听便知词牌是浣溪沙，必是此中行家。”柳三变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又问：“你姓什么？”船娘答道“康字头，吕字脚。”柳三变笑道：“问个姓氏也要猜个字谜，那么你是姓唐喽？”船娘一笑：“小妾非姓唐，拙夫乃姓唐耳。”一旁的朱儒林听他二人对话，不禁哈哈大笑，“巧妻常伴拙夫眠，看来你平日定是自栩‘巧妻’了！”
　　柳三变回到原来座位，对朱儒林道：“你看这杭州盛景，丹青水墨，仿佛蓬莱仙境，山川气势，雄压十三州，青蛾美女荡画舸，曼歌红粉倚朱楼。真应了唐人诗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百姓襦温袴暖，安居乐业，都市富庶繁华，这杭州知州治理有方也。我今填首《瑞鹧鸪》词，你且听了。”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
　　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
　　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方面委元侯。
　　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
　　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
　　稳，归去难留。
　　（吴会：此处指杭州；雄压十三州：盖五
　　代及宋时，两浙均辖十四州，谓杭州雄压其他
　　十三州也；元侯：汉时首功而封侯者谓之元侯，
　　此处指杭州知州；襦温袴暖：襦音如，短衣；
　　袴同裤。谓地方官施行善政。）
　　听得朱儒林摇头晃脑，连道：“这才有大家风范，你是三变兄再无可怀疑了。这首《瑞鹧鸪》和你早先作的那首《望海潮》可谓珠联璧合，称为姊妹篇亦可。”柳三变笑道：“你连那首《望海潮》也知道？”朱儒林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杭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游船在西湖上荡了近一个时辰，柳三变已经心中有数，知是朱儒林有求于他，且是假朱之名为一个倾慕的女子写首词。这时小船来到断桥旁，柳三变反问朱儒林道：“何为断桥？我们现在正要从桥下穿过，这桥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朱儒林道：“这座断桥可是有名，‘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断桥本名宝祐桥，自唐时开始呼为断桥，源于唐人诗句‘断桥荒草合’得名，又说也以孤山路至此到头而得名。这是断桥得名的第一种说法，意思是路到了桥这儿就断了，慢慢的就将这桥名简化成断桥了。第二种说法是，今人因雪后的断桥，一边的雪已化尽，另一边还是皑皑白雪，远望如断两截，称为断桥，倒是有些诗意，此种说法颇受文人喜爱。第三种说法，有一首《竹枝词》道：‘阿姐住近段家桥’，而称‘段桥’，久而久之段桥就演变成断桥了，这个就有点儿开玩笑了。”朱儒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柳三变都不禁佩服此人脑筋灵活、口齿伶俐。这还没完，朱儒林又道：“你若不想坐船逛西湖，步行出了钱塘门循湖而行，上了白沙堤，第一座桥即为断桥，界于前后湖之间。水光潋滟，桥影倒浸如玉腰金背。凡去孤山探梅，莫不屐履由此经过，若值冬春雪絮未消，那真个是好景致。葛岭一带，楼台高下，如铺琼砌玉，晶莹朗彻，不啻玉山上行。较之长安的灞桥风雪，诗思更胜。”柳三变暗暗惊诧，想不到一个偶遇的不起眼的人，身上还真有几分文气，也就对他刮目相看。朱儒林看出柳三变的心思，一笑道：“我无非借他人笔墨卖弄也。”朱儒林付了船钱，二人便弃舟登岸。
　　桥旁有个小酒肆，颇雅致，素屏风上不知何人所笔，书词一首，正是柳三变那首《雨霖铃》。朱儒林道：“你看看你的名气有多大，人还未到，词已先行。只是这‘多情自古伤离别’，与眼前西湖胜景有点儿不搭界。不过嘛，许仙白娘子的传说倒是配得上这句。”
　　二人坐下饮酒，点了几碟精致小菜和西湖醋鱼，开始聊正事。朱儒林虽说酒量很差却极擅美食，点的几个菜都极有特色，很对柳三变的脾胃。柳三变听着朱儒林的叙说，心里有了大概，原来朱儒林在桐庐有个周姓富豪朋友，前些时去他家赴宴，为周家一个佐酒侍婢深深吸引，这些日子有些神魂颠倒，周乡绅倒有心将此婢送与他，奈何此婢看不上朱儒林，说是只要他到桐庐来，大老远就能嗅到一股铜臭味。朱儒林对柳三变说，我朱儒林也是贱，此婢越这样说，他是越喜欢她。思来想去，既然她爱唱曲，那就给她写首词，听说柳三变或许到了杭州，他便打下这个立意，已经寻访跟踪几日了。柳三变明白了来龙去脉，暗笑这朱儒林煞费苦心，也是个多情种子，便道：“也真难为了你，人家都躲回屋里不愿见你，你还在院里走来走去，你也不嫌丢人？”朱儒林苦笑道：“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这不正想着也文雅些，给她写首词什么的，你就来了，不是天助我也，又是什么！”柳三变根据朱儒林的讲述和自己的想像，提笔为他写下一首《隔帘听》：
　　咫尺凤衾鸳帐，欲去无因到。虾须窣地重
　　门悄。认绣履频移，洞房杳杳。强语笑。逞如
　　簧、再三轻巧。 梳妆早。琵琶闲抱，爱品
　　相思调。声声似把芳心告。隔帘听，赢得断肠
　　多少。恁烦恼，除非共伊知道。
　　（虾须：用海中大虾长须制作的簾；窣地：
　　猝然着地。） 
　　后来朱儒林兴高采烈的拿着这首《隔帘听》词呈给该婢女，三盘两问他就交代了实底。虽然被识破，但此婢说你既然能与柳三变相友，肯定也是个不错的人，就答应做了朱的外室。
　　柳三变将此词给了朱儒林并告诫他：其实也就玩玩而已，何必当真，非要娶到家中，弄不好枉添烦恼。家花园花，野花路花，皆有香。不知野花之香浓而不清，家花之香淡而弥旨。野花之香艳，莫过蔷薇，蔷薇虽好，棘刺在身。譬如四月蔷薇，沿堤爬蔓，繁花似锦，奇香袭人，一朝零落，亦惟见荆棘满林而已。
　　
　　
　　四
　　柳三变连续几首新词很快传遍杭州城，众多歌妓方知柳三变真的又到了杭州，最后悔的当数杭城名妓楚楚了。而柳三变行踪却越来越谨慎，除了偶尔应朱儒林之约出去外，轻易不外出，只在租来的小院内填词写字。周边集市颇为繁华，南北之珍、四时之用应有尽有。杭州省会，百物所聚。杭州之茶、藕粉、纺绸、纸扇、剪刀，湖州之笔、绉纱，嘉兴之铜炉，金华之火腿，台州之金桔、鲞(音响)鱼，亦皆擅土宜之胜，而为四方之所珍者。生活也极其方便，土人谚云：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盖东门绝无民居弥望，皆菜圃。西门则引湖水注城中，以小舟散给坊市。睦州富阳之柴聚于江下，繇南门而入。苏湖米则来自北关。
　　这可就苦了楚楚了，原来自己的好姐妹酥娘托人来问，方知几个月之前来的确实是柳三变，酥娘托她照应，反被她赶走了，连面都没见，无法向姐妹交代。
　　杭州的娼妓业非常发达，妓院遍地。据朱儒林讲，杭州各处都有妓馆，从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荐桥、新街、后市街，到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杭州较汴京相比另有一大特色，就是遍布大街小巷的茶馆，这些茶馆不单喝茶聊天，吃些简单饭食，许多茶馆都有妓女等着卖身。柳三变所住的那条巷子里就有三五家茶肆，楼上专辟出房间安置妓女，楼下吃茶，楼上接客，这种茶馆杭州人称为花茶坊。
　　朱儒林也是个风流人物，有点儿时间就去花街柳巷，除了生意，整日泡在秦楼楚馆。柳三变一来，两个人更是趣味相投。朱儒林动辄就约柳三变见识一下杭州的歌妓，不出几日，柳三变成了几家高等妓家的常客，众歌妓都要一睹红遍大宋的风流才子，闻听柳三变到了哪里，便趋之若鹜的跟到哪儿。朱儒林更是得意非常，有这样一个露脸的朋友，真是风光。杭城里的歌妓受城市风气的熏陶，公开场合下也是彬彬有礼、谈吐文雅，即使讲笑话、开玩笑，也要带点儿文化内涵。不像东京城里香香、冬冬那样的歌妓放荡、露骨、直白。
　　这一日，朱儒林带来几个经商的朋友，与柳三变一起来到涌金门外的丰乐楼，丰乐楼临湖高筑，瑰丽宏特，凡要办西湖之聚会，士大夫多选此楼。朱、柳几人挑了七、八个美女，其中有两三个与柳三变已经很熟。众人在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吃酒闲谈，听歌观舞。酒酣耳热之后，一个叫江映的歌妓狡黠的道：“咱们说点儿有趣的行不行？在这儿总谈买卖，多扫兴啊。”朱儒林笑道：“说的有理，我们也是许久未见，把各自事情交待一下，想不到连三变兄也冷落了。好了，我们的事也谈完了。既然你提议，你就先给我们说个有趣的吧。”
　　江映一笑：“我就说个真人真事吧，就在我家巷子里，有一个商人叫许义方，他的媳妇平常总以端庄自许，知道我在歌馆作活儿，见了我都不正眼相看。许义方有一次外出经商将近一年，回家后问其妻：‘平日一人独处无聊的很，有没有与邻里亲戚来往乎？’其妻回答道：‘自君一出，妾只是闭户自守，足未尝履户外。’许义方听了啧啧称赞，为妻子严守妇道感慨不已。又问：‘那整天无所事事，拿什么自娱呢？’妻答道：‘只有在空闲之时作小诗以娱情啊。’许义方便向妻子要来诗卷，只见开卷第一篇题云《月夜招邻僧闲话并留宿》。”众人有笑的，有说没意思的，柳三变倒着实感觉此妓讲的非常有品味，越咀嚼越觉可笑，贞操守洁足不出户却又月夜招邻僧闲话，这个讽刺意味太浓了，不禁将江映搂过来坐在身边。
　　一妓道：“我也没什么笑话可讲，我就作首诗吧。”柳三变认识这个歌妓叫素月，印象中最深的是此女肌肤极好，白嫩似水，吹弹得破。素月道：“有一晚我接了一个客人，那个客人俗不可耐，可是给的缠头很多，我也只得加意奉承。客人作了一首艳诗，我也记不得了。词语低俗不堪，可还非要我夸他有文釆，又让我也续首诗，看在他的银钱面上，无奈之下我就‘文’了一把，我说‘贱妾感相公之恩，续貂可乎？’见他似懂非懂，我就作诗道：‘感郎千金意，含娇抱郎宿。试作帐中音，羞张灯前目。’客人听了还若有所思的说，好像是作的比我好。”旁人听了没有觉得怎样，柳三变却认为这诗作得有一定水平。
　　有一位客商听得有点不耐烦，站起身来踱步到一旁观赏壁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看着看着忽然惊叫一声，吓得众人都扭头看他。只听他道：“怪不得我一来就觉得此画不凡，原来是当世名家许道宁的真迹，你们过来看，更奇的是上面还有在座这位柳兄的题诗。”众人听了唿啦的推开座椅涌到画前。柳三变也很诧异在这里见到自己给老朋友许道宁的题画诗，这是一幅竖轴山水画，正是许道宁最擅长的平远山水，柳三变曾在许道宁的许多幅山水画上题字，这一幅是为了贺许道宁乔迁城南而题，天头上有自己的题画诗一首：“每爱疏林平远山，道宁笔墨落人间。幽人近卜城南路，为写东风水一湾。”朱儒林和几位客商连连夸赞诗书画珠联璧合，客商又转向柳三变索要墨宝。
　　素月本来就对柳三变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到这等巧合，由衷的赞叹：“好一幅江山如画图啊！远山近水，层峦叠嶂，茅屋疏竹……”，还待往下说，一妓接道：“芳草萋萋，桃源仙洞，流水潺潺，清溪出林。”柳三变听她们说得热闹，一看接话的歌妓名叫红红，是前几天在歌舞场中认识的，在这群歌妓中年龄最小，娇媚可人，便带回家里住了两日。素月笑道：“怎么几天不见大长学问了，简直是出口成章，原先没见你有这本事呀。也别不信，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对你怎么说好呢？”沉吟一会儿，“有了，你是妓别三日，脱光再看。”众人听素月的调侃都笑了，有一妓插话道：“看什么看？应该是妓三日，脱了干！”
　　素月问红红道：“你刚才这出口成章跟哪儿学的？我就不信你是刚才想出来的。”红红道：“我就是前几天听柳七哥说的，他还说好美的一幅图画啊，所以我刚才一听你说这江山如画，我就随口说了芳草萋萋，桃源仙洞，……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素月一听是跟柳三变学的，似乎明白了几分，便问：“你是在什么场合下听说的？他是怎么教你的？”人们一看素月不住的盘问红红，知道后面大有文章，都盯住了二人看。红红看了看旁人，轻声答道：“姐，你问这么详细干嘛？不是他教的。就那晚我脱光了躺在床上，七哥不让我盖被子，我刚往身上搭了件纱巾，就被七哥伸手揭了去。我臊得闭上眼睛，就听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不知又在填什么词，好半天也不上床睡觉。我就记得这样几句，今天就拿出来卖弄了。”听到这儿，素月心里全明白了，脸上不禁泛起红晕，红红指着素月道：“姐姐你怎么脸红了？”旁听众人早已明白，一妓忍不住道：“你问她为什么脸红？你怎么不问问她那下面是不是潺潺流水了。她啊，她也想起她家那片芳草萋萋的桃源仙境了。”
　　又一妓道：“她那里又是草又是水的，倒合了古人一诗句：‘芳草萋萋鹦鹉洲。’”众人再也忍不住了，放肆的大笑，素月哂道：“这跟着柳郎耳濡目染，一个个的就是长学问！”
　　柳三变也笑道：“你们可比汴京的歌妓厉害多了，骂人不带脏字，骂了人，损了人，还说是我教的。”
　　很久没有作声的朱儒林忽然对柳三变道：“刚才提到又是草又是水的，倒让我想到个问题，你的知识渊博，经验又丰富，你能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男女欢爱之时，女子下体要出水呢？”这个朱儒林真是口无遮拦，饶是在场男男女女都是风流场里的常客，公开场合下探讨这样一个题目也颇觉尴尬。
　　柳三变心中也有些埋怨朱儒林，又不知他的真意如何，不愿在朱儒林和他的一干朋友面前示弱，想了想便道：“这个问题也不好放开来谈，我只简单的说一点。刚才你说的出水一事，非独妇女，男男女女都一样。也非单是下体，人的五官七窍皆有水出。佛家称为‘爱水’，用俗人的话来说，说白了就是欲望之水，人有各种欲念便引得相应的感官出水，故此佛家经典《楞严经》云：凡人因受诸爱感染，便发起妄思，当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则生爱水。因此众生心中想着珍羞佳肴，口中流唾；心忆前人，不管是忆念或者愤恨，目中泪盈；心里贪求财宝，口中便流下馋涎，通身冒汗；心里想着行淫，男女二根，淫习交接，自然流液。”众人惊叹柳三变的博学多才、出口成章，简直是三教九流、大千世界无所不知，书读的多而且用的活。
　　
　　五
　　杭州城的人讲究生活精细，如同人们性格一般。又很注重节日礼庆，生活雅致。这与汴京城追求的豪华大气不同，这里更多讲求的是精致细腻。杭州是两浙路的首府，柳三变听说两浙路这里的人，人性柔慧，尚浮屠之教。世俗奢靡而无积聚，厚于滋味。善于进取，急功近利，而奇技之巧出焉。而杭州人尤甚，喜撑场面，只追求欢娱，以文雅自夸，自命清高。柳三变从朱儒林身上得到印证。
　　据朱儒林讲，他的那个桐庐的朋友周乡绅，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商贾，却很追求雅致生活，倒也不能说他是附庸风雅，确实还不是太俗。此人每日徜徉于山径水边，附近就是著名的严子陵钓台，他非常崇拜这位隐士。周乡绅每日优游林莽，不知衰老，节物千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徜徉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引客携觞或幅巾曳杖，啸歌往来，淡然忘归。朱儒林对柳三变道，这个周乡绅过的太洒脱了，他把春夏秋冬四季中的每一季，划分为孟、仲、季三个月。即正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四月孟夏，五月仲夏，六月季夏。七月孟秋，八月仲秋，九月季秋。十月孟冬，十一月仲冬，十二月季冬。
　　每个月都安排有节日和活动，他将十二个月的燕游活动定下次序，名之曰《赏心乐事》。一旦有朋友来，只要不是生客，便按照时令招待客人，席间必长声吟哦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朱儒林还将从周乡绅那里抄来的《赏心乐事》交与柳三变，并说找时间到那里去会一会这个清高兼铜臭于一身的人，顺便游览钓台。
　　柳三变细看那《赏心乐事》，实在繁复，要是全照此办理，那么无论多好的节庆日也变成受罪日了，多美的事也就不美了。那就不是潇洒了，而是活的很累了，完全背离了设立这些节日的本意。不过他也觉得要是每月选其中一、二个节日过一过，生活还是很优哉游哉的。话虽如此，柳三变读过两遍后，还是很小心的将这两页纸折叠起来。他想，这篇赏心乐事还是要好好保留，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填词时就许用的着。柳三变对于知识的积累一点一滴也不放过，他心里清楚，别看有些人将填词度曲看成雕虫小技，实则要填上一首好词谈何容易，那必须具备深厚的知识积累才能驾轻就熟、随手拈来。
　　《赏心乐事》篇：
　　正月岁节家宴。立春日，春盘。人日，煎饼会。
　　玉照堂赏梅。天街观灯。诸馆赏灯。丛奎阁山茶。湖山
　　寻梅。揽月桥看新柳。安闲堂扫雪。
　　二月现乐堂瑞社日，社饭。玉照堂西缃梅。南湖
　　挑菜。玉照堂东红梅。餐霞轩樱桃花。杏花庄杏花。南
　　湖泛舟。群仙绘幅楼前击球。绮互亭千叶茶花。马塍看
　　花。
　　三月生朝家宴。曲水流觞。花院月夕。花院桃柳。
　　寒食，郊游。碧宇观笋。满霜亭北棣棠。斗春堂牡丹芍
　　药。芳草亭观草。艳香馆林檎。宜雨亭千叶海棠。宜雨
　　亭北黄蔷薇。花院紫牡丹。花院煮酒。现乐堂大花。经
　　寮斗茶。瀛峦胜处山花。
　　四月初八日，亦庵早斋。南湖放生，食糕糜。芳
　　草堂斗草。芙蓉池新荷。蕊珠洞酴糜。满霜亭菊花。玉
　　照堂青梅。艳香馆长春花。安闲堂紫笑。餐霞轩樱桃。
　　南湖杂花。
　　五月清夏堂观鱼。听莺堂摘瓜。安闲堂解粽。重
　　午节，泛蒲。烟波观碧芦。夏至日，鹅脔。南湖萱花。
　　水北书院采花。清夏堂杨梅。丛奎阁前榴花。艳香馆林
　　檎。
　　六月现乐堂南白酒。楼下避暑。苍寒堂后碧莲。
　　碧宇竹林避暑。芙蓉池赏荷花。约斋夏菊。清夏堂新荔
　　枝。霞川食桃。
　　七月丛奎阁前乞巧。餐霞轩五色凤仙花。立秋日，
　　秋叶。玉照堂玉簪。西湖荷花。南湖观鱼。应铉斋东葡
　　萄。霞川水红花。珍林剥枣。
　　八月湖山寻桂。现乐堂秋花。社日，糕会。众妙
　　峰山木犀。霞川野萄。绮互亭千叶木犀。钱塘观潮。桂
　　隐丛桂。杏花庄鸡冠黄葵。
　　九月重九，登城把萸。苏堤看芙蓉。珍林尝时果。
　　景全轩金橘。芙蓉池三色拒霜。杏花庄新酒。
　　十月现乐堂暖炉。满霜亭密橘。烟波观买市。杏
　　花庄挑荠。诗禅堂试香。
　　十一月摘星轩枇杷花。冬至节馄饨。味空堂腊梅。
　　苍寒堂南天竺。花院水仙。
　　十二月绮互亭檀香腊梅。南湖赏雪。安闲堂试灯。
　　湖山探梅。花院兰花。玉照堂看早梅。除夜，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