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升之死
作品名称:天灯 作者:湖北武戈 发布时间:2016-09-03 19:17:07 字数:3228
1995年的秋天,是个酷热得很不正常的秋天,从四月到七月,老天始终没有降过一滴雨,不光是土层焦枯,就连石头也被热浪烤得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纹路。
时令刚进头伏,地面上的热气便像火焰一样,腾起雾一般的热浪。蝉在树上一面吸吮着树的汁液,一面拼命地鸣叫着:“热呀热得瓜气,热呀热得瓜气,热呀热得瓜气……热呀,热死了啊!”
牛朝贵从屋里走出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来回抡了几下胳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还是没有一丝的云彩,整个天空也像是笼罩了一层烈焰,让人热得憋气。
老熊正在猪圈里翻动猪粪,猪圈里也腾起烟雾一样的热气。老熊的背部已是汗湿一片,脸上的汗夹杂着黑色的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在老熊那厚厚的嘴边逗留了一刻,便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滴去。
“老熊啊,你下午去把小竹园下面那块地翻一下,把猪粪沤进去,垄成四尺宽的垄。头伏萝卜二伏菜,该种萝卜了。”牛朝贵蹲在猪圈边跟老熊商量着。
老熊用钉钯支撑着弯曲的身子,勉强抬起核桃似的脸庞说:“地里没墒,种进去怕也是板货吧。”
“抗旱嘛,那跟前不是有一口老井吗?”
“就那一小窝窝水,经得起几舀嘛。”
“种一点,是一点嘛,不种咋办啊?”牛朝贵有些不耐烦了。
老熊说:“那好吧,我下午去翻地。”
老熊正在翻动的这块地,在小竹园坎下。那里原是五队的老红薯池子,土层还可以,只是有些沙化。
老熊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费力地翻动着那块地,由于地面太平的缘故,老熊的头部几乎抵近地面的沙土,屁股撅得比头还高。
阴坡公路上,秦顺娃沿路喊叫着,老熊开始没有听清他喊的是啥,等他歇下角锄,静静地听时,才听清秦顺娃是喊人到解宗明家去帮忙。我当时正在水井沟里那口水井中淘泥,听到有人喊叫,也从水井里钻出来。秦顺娃说,解宗明的儿子解金升在兰河出了车祸,尸体刚送回来,要求本队的人赶紧去帮忙料理丧事。
我连忙蹴下身子,把最后一点泥脚子淘完,看到井外的水管已经在哗哗淌水了,就撑着井壁,钻出井外,盖好井盖,接上水管。回到屋里换了身长裤、衬衣,裤子是蓝色的,衬衣是黑色暗格的短袖衬衣。我跟金花说了一声,就往保和院走去。
解金升是开着三轮车从兰河往回返的途中,翻下了河谷,被一袋苞谷给砸死的。他父亲解宗明也被摔下了河谷,却没有被苞谷袋子砸中,捡回了一条命。解宗明爬起来看了看儿子,发现儿子被一袋苞谷死死地压在一堆乱石空里,便狠命地搬开苞谷袋子,把儿子抱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儿子的胫部被一个锋利的石头刀子戳穿,血流了一地。他又看了看三轮车,发现三轮车竟然完好无损地停在河谷中,车头对准一条通往公路的板车路。
解宗明费力地把儿子搬上车厢,试了试三轮车的发动机,竟然不费力地发动了。他含泪将三轮车开上公路,小心翼翼地往陶罐坪卫生院开去。
“医生,救命啊!医生,救命啊!”解宗明将三轮车停在陶罐坪卫生院门口,一面到车厢中抱儿子,一面大声喊着。几个值班医生闻讯后,小跑着冲出门外,帮着解宗明把金升儿抬进急救室,主治医生董大堂进来一检查,金升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听完解宗明的哭诉后,帮忙的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约有四十来个人。秦顺娃对帮忙的人作了安排,打米的,买菜的,弄柴的,挑水的,做饭的,做菜的,各就各位。准备第二天上午把解金升抬上山去安葬。
我到里屋找管帐的解家顺上了二十块钱的葬礼,出来跟秦顺娃说了一声,就往我爸的坟地而去,那天是我爸的周年忌日,说好了是要回去祭拜的。
火纸、炮子已经提前让四哥带到了坟地,我空手上到四哥家里。看到四哥正在道场上发脾气,脸拉得老长,很纳闷的样子。我问四哥这是为啥子?四哥说:“你问三哥。我都懒球说的。”我就喊三哥,三哥从屋里出来说:“爸过世的时候,我没有在家,现在想给爸烧间灵屋子,折几箱包袱,你四哥说不该这么做。苦生你说,我哪里做错了。”
我就说三哥:“你是做得不对,烧灵屋是封建迷信,是哄活人眼睛的鬼把戏,你难道不晓得?”
三哥争辩说:“可是我已经买了,也退不回去了,咋办?”
我一想也是的,丧葬祭祀用品是退不回去的,就跟四哥小声商量了一下,遂了三哥的心愿吧。四哥说:“想烧也行,只能算他个人行为,莫指望我们摊钱。”三哥听到后,连忙点头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咋会让你们摊钱呢?”
四哥不再争论了,也进到屋里去帮着阴阳先生折包袱。
那东西我不会折,也不想插手,便坐在旁边看着他们折。只见他们拿起五到六张火纸,从外往里对折三道,然后用皮纸一包,把折口扎住,每十个小包袱捆成一捆,称为一箱。背篓里已装了半背篓这样的包袱,桌上还有一大堆,总数不少于三百个。
那个阴阳先生我认得,是北山沟的桂千义,他不光会阴阳地理,还会做斋醮、唱孝歌和说酒话,他的酒话在大坝河算是一绝。
那天下午,他给我爸的亡灵念了些什么经,我是一句也没有听到,我只专心烧纸。后来估计念得差不多了,就让三哥把那些包袱堆放在灵屋子周围,用散纸点燃包袱,然后便绕着灵屋子转圈儿,一边转,一边念着什么,三哥在后面用洗碗水泼,二哥眼在后面敲锣,四哥用一把旧竹扫帚跟着扫,他们转头一圈儿时,就喊我开始放鞭炮,我没听到。二哥扭头又喊了我一声,我这才把炮子点燃。一时间,铙钹声、泼水声、炮子声夹杂在一起,混合成一曲奇怪的交响乐。
那天晚上的祭祀酒宴,是三哥出资置办的,四嫂子负责加工了一下。吃罢祭祀酒宴,我们弟兄几个相约着到解宗明家帮忙。
解金升的墓地,选在前坡上面一块小坪地中,从下面往上看,坡度至少在七十度以上。由于土层已经枯焦,一脚踩上去,松土便往后溜去,而且还弹起尺把高的灰尘。
当时,我们组上只有四十一个人,除去挖坟坑的八个人,还有三十三个人,秦顺娃是管事的,他是不参加抬丧队伍的。剩下的三十二个,按照一根杠子四个人进行分工,等于一班两换。我们顶着酷热的太阳,艰难地往墓地抬去。就这样,走两步退一步地往上挣扎着,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我的肩膀皮也被粗糙的杠子磨掉了一大块,后来烂了半个月,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解宗明的妻子陈荣彩经不起丧子的打击,从此疯颠无常,东跑西颠,最后竟然杳无音讯。
陈荣彩是个非常贤惠的女人,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夫妻俩也十分勤劳,对人也特别真诚,两口子精打细算,把小日子盘搅得风生水起,是个令人羡慕的小康之家。
解金升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非常逗人喜爱,谁抱他都要,谁喂他都吃,见谁都喊“李干儿”,一碗饭吃完了,他就连着喊:“李干儿,李干儿,我还吃。”我一直搞不清解金升口中的“李干儿”是个什么意思,后来听到他把他妈也喊“李干儿”,就猜想这个“李干儿”可能是他心中的妈妈。
刚才说到解宗明两口子会过日子,精于打算,那不是夸张。就在那年秋天,他们买回了靠山村乃至陶罐坪镇的第一辆三轮车,父子俩准备用这辆三轮车收购一秋的苞谷,然后倒卖出去,计划着盖楼房,好给解金升儿娶媳妇。没想到,这辆才买回来的三轮车,第一次出工便要了他儿子的命。
解宗明很后悔买了那辆三轮车,却没有从根本上想问题。他们虽然盘用过动力机,却没有经受过机动车驾驶培训,仓促上路而且高速行驶,不出事故才怪?等到解宗明想到了这一层,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这个酷热无聊的伏天,竟然被解金升的不幸死亡,撩拨得伤心难过起来。蝉鸣的意思似乎也变成了:“千万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安全,千万啊,莫冒失……”当我如此解读蝉鸣的意思是,秦顺娃竟然批驳:“苦生怪球说嘛,蝉鸣的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说我没有怪球说,驾驶机动车就得先接受正规的培训。机动车毕竟不同于自行车,它是有动力的玩意,速度都在档位和油门上掌控着,稍不注意便控制不住它了。陶罐坪派出所的谭所长得知解金升出车祸后,专程从县交警大队请了两个交警,到靠山村来举办了一场安全教育讲座。他们用发生在身边的事故,让靠山村所有听讲座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两个正打算购买三轮车的人,也暂时打消了念头,他们决定先学开车再去买车,都晓得开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