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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8-24 19:34:43      字数:4937

  若在以往的这种时候,周炳忠肯定会露出他嘴里的那一排参差不齐的龅牙,然后,习惯性地展示出一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谦恭表情,跟炕上那帮竖着耳朵听故事的男生们热情地打个招呼。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因为他促狭的内心深处是藏着鬼的,这个鬼把他的心给搅得七上八下、搅得忐忑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扫一眼炕上那帮与他朝夕相处的男生们,惟恐躲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龌龊鬼,被眼前这帮人的慧眼给识破,给揪出来用乱棍打死。当然,这仅仅是周炳忠一个人突发的臆想,这个臆想源自于他刚刚做出的丑恶之事。而此时围坐在炕上的那帮男生们,似乎并未留意他的突然出现,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全神贯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王冠杰那张薄薄的不断翕动着的嘴唇上面,然后,再将他口中传递出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内容,点滴不剩地捕捉并反馈到各自的耳朵里。只有吴庆义那双心怀叵测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当然,周炳忠的第六感官似乎是也触碰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快速闪进里屋,顺势歪倒在炕上的那一刻,芒刺在背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此时,于得水没有更多的闲情逸致,跟大家一道聆听并分享王冠杰所讲的故事——《七侠五义》。这会工夫,他正伏在炕桌上,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写着一封酝酿多日的书信。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一封情书更为贴切,因为,这封仍旧处于苦苦构思中的书信,是写给他朝思暮想的昔日同窗——一个叫做吴芳菲的女生。由于腹中词汇量的严重匮乏,使他根本无法求得笔下生花,无法一气呵成地将堆积在心里的思念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生动感人。所以,当他认为拼凑的词汇不尽人意时,便会郁闷地将稿纸撕下来重写。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周炳忠惶惶然闯进屋子,饭桌上面已经堆积了七八个纸团了,而稿纸上所要表达的内容却是寥寥无几。如果将其中的几个标点符号包括在内的话,跃然纸上的华丽辞藻也不过区区二十几个字,这不能不让他陡然生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奈与懊丧了。
  周炳忠的突然回屋,把于得水从冥思苦想的状态中拽回到了现实。他赶紧收拾好纸和笔,又将那七八个纸团一并扔进自己的箱子里。
  “你这是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于得水狐疑地问道。
  周炳忠欠起身子,期期艾艾地说:“没……没去哪啊!就在附近转悠了一会。”
  “有啥可转悠的?干了一天的活儿,你还不嫌累啊!——真有意思。”于得水乜了一眼周炳忠。
  “……”周炳忠没有接话,只是连续打了几个呃逆,同时又绯红了脸。
  于得水一边将饭桌收拾了,一边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周炳忠。周炳忠则更加显得惴惴不安了,为了让自己糟糕的情绪快速镇定下来,他努力地堆出一副僵硬的笑容给于得水看。
  “算啦!权当我啥都没问好了。”于得水感觉周炳忠在跟他闪烁其词,也就懒得继续跟他聊下去,兀自铺好了被褥,准备就寝。
  周炳忠见于得水不太愿意搭理自己,也觉得没趣,复又宽衣躺了下来。
  屋外,王冠杰正在讲《七侠五义》中狸猫换太子那一段:“……只见李妃双眉紧蹙,一时之间腹痛难忍。皇上有些惊慌,知道爱妃将要分娩,便立刻起驾出宫去了……尤氏与郭槐俩人早有奸计,将狸猫剥去皮毛,血淋淋装入木盒之中,趁着忙乱之际,将狸猫换出太子……”讲到这个节骨眼时,王冠杰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卖弄起关子,说,“时候已然不早,诸位应该歇息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尽管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铺好各自的被褥,准备躺下了。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曾经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不再属于繁华城市中的一份子,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当明天的太阳再度升起时,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田间劳作,依旧会像情人一样,待在他们曾经约会过的每一个地方,企盼着他们的到来。
  临睡之前,吴庆义、虞子俊俩人去了一趟茅房,回屋时,于得水已经开始打起了呼噜,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呼噜声听起来并不算大,倒是显得轻松而舒缓。周炳忠则刚刚钻进被窝,装作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吴庆义还以为炕上这两人早就已经睡着了,便阴阳怪气地在周炳忠的跟前扮了个鬼脸,遂又神神道道地念着咒语:“救苦救难的菩萨啊!看在太上老君的面子上,今晚您就发发慈悲,让这小子做个春梦吧!”
  周炳忠着实被吴庆义的这句话给吓得够呛,差点就从炕上跳了起来。心想:吴庆义这话到底是个啥意思呢?难道说今晚的事情已经被这小子发现了?还有,当时他在偷窥过程中依稀听到的那句恶毒的咒骂,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的鬼魅般的黑影……坏了,难道自己被吴庆义跟踪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麻烦就大了。这么反复琢磨,反复推测之后,周炳忠便顿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令人讨厌的臭虫,掉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无法逃脱。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周炳忠被折磨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如此倍感焦虑、备受煎熬的自虐或被自虐的过程,一直持续到翌日天色微明时分。
  暗夜渐渐离去。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正慵懒地向上攀爬。当第一缕阳光开始照射在丁家堡的各个角落时,彻夜未眠的周炳忠早已是身心俱疲,萎靡不振了。而这样的一个结果,也正是吴庆义所期待的……
  总之,周炳忠没有白白熬过一个差点让他崩溃的夜晚。跟他预判的结果并无二致:吴庆义就是躲在螳螂身后的那只黄雀,虽然他暂时还无从知晓被吴庆义跟踪的来龙去脉,但就眼下而言,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的重要了,重要的是事情的发展脉络和最终结果。此时,吴庆义心里则如明镜一般,因为,就是昨日晚上,在好奇心的引领之下,吴庆义尾随着形迹可疑的周炳忠,悄然去了西洼子。虽然他并不知道周炳忠去西洼子的真正原因和最终目的,但却在无意当中看到了这小子不为人知的丑恶面目。对于吴庆义来说,这无疑是个不错的收获,至少,周炳忠难以启齿的把柄,已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吃罢早饭,知青们扛着锄头,陆续朝生产队走去。这时候,清脆悦耳的敲磬声骤然响彻了整个丁家堡。与此同时,丁家堡的男女劳动力们也开始拿着相应的农具,纷纷走出家门,朝着生产队文化室门口慢慢集结。不过,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周炳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于得水的身后亦步亦趋,而是选择孑孓而行。对于这样的异常行为,也许除了吴庆义之外,其他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不会看出有什么不对或者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
  依旧是沿袭了约定俗成、繁文缛节的老套路——每天出工之前,生产队长丁贵堂都要亲自安排当天的生产任务,之后,再分派给各个生产小组的组长们;即便是同一种形式上的生产劳作,丁贵堂也要象征性地唠叨几句,然后,大伙儿方可出工。
  今天的生产任务仍然还是间苗、除草。因此,当丁贵堂简单唠叨了几句之后,大家便分组散开了。
  虞子俊、吴庆义没有跟大家一起去田里,俩人接受了另外一个非常不错的清闲活儿——跟着牛车去棋盘山下拉土垫猪圈。较之其它农活,这份活儿多了些自由,少了些约束;没有其他人的攀比,更没有领导们的监督。除了装车、卸车之外,其他时间便可以稳坐在车辕旁,晃晃悠悠地领略一路的好光景,享受着牛车颠簸时所带来的美好感觉。
  俩人满心欢喜地回到青年点,将锄头换成了铁锹、镢头。踏出院门时,吴庆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希望能够看见程丽娜美丽的容颜和曼妙的身姿,尽管他已经对程丽娜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
  吴庆义瞬间难以察觉的回眸一瞥,让身边的虞子俊看得真真切切,于是笑道:“我说庆义,你可真是个花痴汉啊!人家三番五次给你甩脸子看,可你就是贼心不死,怎么,还想继续做你的黄粱梦么?”
  “操!谁还做他妈的狗屁黄粱梦啊!人家眼毛向上翻,哪能看上我吴庆义。在人家眼里,我就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坏家伙,一个爷爷不亲奶奶不爱的臭无赖啊……我……算啦,别再扯这些有影没影的破事了!”吴庆义长叹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
  虞子俊原本还想继续调侃吴庆义几句,见他心情不爽,便不再言语了。
  俩人缄默不语刚走了几步,就听后面有人在喊:“虞子俊——等一下。”
  回头一看,原来是程丽娜。
  虞子俊先是一愣,遂又看了一眼吴庆义,疑惑地咕哝道:“她叫我干什么呢?”
  吴庆义既没有搭腔,也没有理会虞子俊,却故意把脸转向一边,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显然,吴庆义吃醋了。
  虞子俊见状,想笑又不能笑,惟恐吴庆义没了面子。
  “赶紧过来啊——虞子俊,我想跟你说件事。”见虞子俊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程丽娜又接着说,“怎么?还怕我吃了你呀!”
  虞子俊挠了挠头,又难为情地瞥了一眼吴庆义,欲言又止。
  吴庆义这会儿倒是显出了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说:“行啦,你就别装大尾巴狼了,程大美人急着等你过去呐!”
  让吴庆义这么一说,虞子俊更是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过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到程丽娜跟前。
  在这之前,虞子俊是很少主动或是近距离同女生搭讪的,更别说跟她们谈话聊天了。因此,当他局促不安地站在程丽娜面前时,他的脸颊便忽然觉得开始发热、发烫了起来,心跳频率也开始跟着加速,他甚至不敢直视程丽娜那一双充满柔情的眼睛。
  “有……有啥事么?”虞子俊嗫嚅着。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虞子俊的身体里面仿佛燃起了一把火,同时又感觉口干舌燥,恨不得立马喝上一大瓢凉水方能解渴。
  看到虞子俊不知所措的样子,程丽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说:“太夸张了吧?——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把你给紧张的……放松一些好吗?”
  虞子俊“嘿嘿”一笑说:“没……没紧张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吴庆义。
  此时的吴庆义,已经没有心情去关注虞子俊这边的情况,而是凝眸眺望远处树木葱茏的棋盘山,以及游弋在山顶上空那一团团洁白如玉的云絮。
  “知道吗?你的那首《黄昏》写得实在太好了!”程丽娜将两只细嫩的玉手合在胸前,嗲嗲地说。
  “真的?——有那么好?”虞子俊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跟程丽娜轻松交流了起来。
  于是,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诗词《黄昏》,以及作者虞子俊在诗词中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和意境。过了一会儿,程丽娜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说:“不知道你反思过没有,也许你的那首《黄昏》,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呢。”
  “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虞子俊一脸的诧异。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看不出来,不等于别人看不出来。这话我不想说得太深、太具体,你也不是个糊涂人,自己静下来的时候,好好琢磨琢磨我说的话;另外,我有一个好朋友,跟周炳忠是同学,她曾告诉我说:周炳忠在学校时就特别喜欢打小报告,他的绰号就叫‘小报告’。所以,你千万要提防着他,别让他给抓了把柄啊!”程丽娜忧心忡忡地对虞子俊说。
  “……”虞子俊一时语塞。
  程丽娜见虞子俊好像完全没了主见,便关切地问道:“那首诗你能记住么?”
  虞子俊斩钉截铁地说:“能啊!”
  “那么,诗稿还在你手里是吗?”程丽娜又问。
  “在啊!”虞子俊不解地回答道。
  “那就好,你要是听我的,回头赶紧把诗稿给毁掉,千万别再继续传阅了。”程丽娜字字铿锵的话语,不禁让虞子俊愈发紧张了起来。
  怔怔地立了一会,虞子俊若有所思地说:“好吧,回头我就给烧了。”
  “其实,这些话原本我是不想跟你说的,可不知为什么,要是不跟你说,我就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果憋在心里藏着掖着,很难说会不会导致成为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你可千万别有太多的顾虑和思想包袱啊!”程丽娜情深意切地说完这些话后,眼眶里竟盈满了潮湿的泪水。
  虞子俊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他突发的灵感,以及信手拈来的那首气势恢宏的《黄昏》,才理所当然地被青年点里的那帮男女知青们所追捧、所青睐,其中也包括那位令吴庆义神魂颠倒、痴迷不已的女生——程丽娜;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特殊机缘,才使得孤傲冷艳的女生程丽娜,在她还没有开始精心准备踏上自己的情路历程时,就猝不及防地被虞子俊的文学才华给轻易俘获了。从而让她为之怦然心动,为之暗生情愫。
  良久,虞子俊猛然想起吴庆义还在前面等着自己,便用歉疚的口吻对程丽娜说:“真是不好意思,吴庆义还在等着我去队里干活呢!”
  “哦,那你赶紧去吧!”说完这句话后,程丽娜突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她与生俱来的那份矜持给取代了。虽然她还有许多话要对眼前这位看起来显得有几分儒雅的男生倾诉,但她还是尽量使自己恢复到以往的那种状态之中,惟恐虞子俊窥察出她那颗怀春的心迹。尽管如此,当虞子俊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里,她还是将某种期许的目光,默默投在了虞子俊匆匆离去的背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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