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珍贵

　　早晨收到陌生书信。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书信，它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写信的是一个男人，应该有三十多岁。这是她从字的发力角度看出来的。里面提到她曾经在杂志专栏上写的关于高山上的支教老师。他说想和她见面谈一些关于去云南的路线问题。她打了他的电话。
　　她说，我是管彤，如果你想去云南。或许我们可以结伴而行。
　　我有自己的事情，只是想问一问关于云昙的事情。男子的声音缓慢而坚定。
　　好吧。
　　第二天他开车去接她。第一眼看到他，以为他才有二十多岁。她认为这个男人一定没有结婚，是处于等待某个爱人的状态中。
　　他帮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帮她买了早餐和牛奶。虽然她已经吃过饭。她仿佛知道他很注重这件事情，费力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找到她，又开车来接她。买早餐给她。她知道他想要去云南寻找云昙的决心。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问他，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她认为如果有必要，他会告诉她。至少他不应该让她有疑惑。一个有疑惑的人是不愿意回答问题的。
　　中午的时候，他请她吃了饭。他依旧什么也没有问她有关云昙的问题。
　　下午的时候，他带她从城市渐渐走到一处村落，车子穿越城市的高楼和人群。为了到达那个地方，她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是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路边的各种植物、还有奔跑在河边的孩童。西落的阳光洒在桑树叶子上，附近的人养蚕，女人们提着竹篮在路边采桑叶。一群洁白的鸭子突然窜到路中间来，他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
　　她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色树木上缀满果实。她说，我们可以下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吗？
　　他看出她对那些橘红色的果实产生兴趣。说，可以，我们可以去摘树上的果实。
　　他们爬到农民的田园里去。她走在他身后，大片的南瓜叶在小腿上滑过，毛茸茸的痒痒的感觉。他爬到构树上采摘橘红色的果实，天空蓝得连一片云都没有。大片清凉的风刮过他们的脸，他跳下来把一大捧软透的果实递给她，手心里留下橙黄色的汁液。
　　她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果实。它让我想起故乡的桑葚。
　　她小时候总是看到家乡的桑葚从树木上掉下来，落在土壤里，紫红色的汁液把小路都染得五颜六色。祖母提一个篮子爬到树上去给她摘桑葚，她站在树下望着她往上越爬越高，心里面就开始感到害怕。
　　他们去田园下面的河边洗手和果实。她太高兴了，跟随他就像跟随祖母去山里采夏日雨后的野生菌一样。他洗得发黄的棉麻衬衣上渗出若隐若现的汗水痕迹，沉默干净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现世的欲望。
　　他给她摘了大片荷叶放在脚下，她把那些橘黄色的果实放在这葱郁的绿色里，拿到河边去清洗。
　　他说，我以前经常在这里钓鱼。
　　她问，你一个人吃吗？
　　不。我很少吃。附近有很多孩子，他们爱吃鱼。我经常送给他们。
　　你很善良。
　　只是觉得没有什么需要实现，他们正处在生长发育的阶段，需要补充更多的蛋白质。这里的孩子家庭经济条件也不好，每个月也吃不到几次荤菜。他们都很消瘦。
　　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眼神明亮。像夜空里的星星。
　　你不像是生长在大城市里的人。你更喜欢这里的生活。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叛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少女时候，我经常与母亲做对，与学校做对。干过很多事情。却从来没有后悔过。确实不喜欢大城市，它随意将人的情感抛弃，像粉碎机一样将人的四肢粉碎。人被打倒在地上独立行走，孤独又落寞。
　　他把洗净的枸树果实递给她。看到那些沾满河水的果实，她心里高兴极了。
　　她把鞋子脱了，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把脚浸泡在流动的河水里。把果实送进嘴里，吃这样的果实像一种历险和奇遇。
　　她要他帮她拍一张照片。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后面。是她要求只拍背影。
　　她说，我要把它寄给少年时候的好友。
　　你们感情很好吗？
　　嗯。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他了。他不希望我总是离开故乡，离开朋友。我一直特立独行。
　　有很想念家的时候吗？或许你可以选择去看你的朋友。我感到他应该对你很重要。
　　有。有时候会特别想，想念小时候的玩伴和家里的饭菜。特别是游荡在各种陌生人中间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没有家的人，漂泊注定是一条漫长的路。我的心没有归宿，它早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常的分别。很多时候也是我自己的狠心所致，不要自己过份留念。它没有任何用处。不能让自己有过多的感情，因为我总是容易深陷。而他只是我的朋友，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一个朋友。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
　　为什么没有选择停留下来。或者说结婚生子。也许孩子会让你感到更多幸福和温暖。
　　想过。但世事无常，或许是时候未到。还需要我走很长的路。
　　我明天就出发去她支教的山区。今晚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路线的事情吗？
　　新闻报道说依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我知道你心里还抱有希望。我曾经去看她是在四年前，那是一处隐蔽的山村，地处高山之上，夏季喜欢下暴雨。我们睡在黑色小屋里还能听到山上溪水流下来的声音。与世隔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你不必与我一起去。这会耽误你的行程。
　　没有关系。我愿意做这件事情，也是我四年前离开时候说过要再去看她。我会完成这个诺言，这对我也很重要。我们会有一场关于心的旅途。
　　他答应她，允许和他一起去。
　　她说，时间能否延迟？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是去看望朋友吗？
　　嗯。我决定再次去看他，以后或许再也不会去了。
　　可以。你自己决定吧。
　　“饮食应该变得清简而有规律，买一些水果吃。让身体清瘦而有条理。不应该再像少女时候那样暴饮暴食，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懂得克制自己。肆意妄为似乎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预兆。
　　走路、出汗、思考，不急于做出决断性的结论，心里面却保持洁净与镇定。
　　人在不断的自我肯定和否定中完成价值观的确立，当两者的极限慢慢缩短并达到融合，那就是一个飞跃性的标志。它意味着懵懂无知的青年时期已经结束，我们的思维方式变得简单，但却有力度。”
　　她想起远方的少年。他再次以一个教育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是不愿意她再与这个世间产生碰撞，渴望她停留下来好好照顾自己，做一个细心关照生活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改变呢？为什么要一直朝前走呢？
　　她这样用力，这样漫无目的。她是为了给自己的灵魂寻找一条出路。
　　也不知道要通往哪里，就像不知道她是如何到来一样。一切的发生都已经在宇宙中预备好，等待那个发生，等待下一刻的自己。出发是为了穿越轮回的痛苦。
　　不能停留下来是因为她的心离这个世间的距离太远。她要为它们找到一条路，通向它们，与它们融汇。
　　她告诉他，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短暂，不应该把时间花费在对自己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越往前走，越觉得自我的微小。要拥有有价值的生活，把生活里的渣滓全部都过滤掉。不能像大部分人那样盲目跟随一件没有与自己内心没有关系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已经够多了。我知道自己的目的，这决然是与他们不同的，这是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和区别。
　　每一次对话的发生，他都感到时间在身边慢慢凝滞。
　　她说，那是你的心在沉淀。
　　她问他，你是否会渴望身边多几个像我这般带领你穿越轮回痛苦的女子？
　　他说，不会。身边多的都是懂得安于现世的女子。你与她们不同。她们属于大多数，而你是极少的。只有稀少的事物才显得珍贵，所以你是珍贵的。
　　这几天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早晨天还没亮，就有滚滚雷声在天边咆哮。清晨起来也不下雨，阳光照旧。下午还是有雷声。
　　她说，你是否见过一个下着雨的晴天？是那样不明不白，让人陡生恨意。
　　他说，你的心念过重。应该去掉执着。
　　呵。没有执着人干不了任何事情。
　　他无话可说。
　　每一次被她驳回和否定，都将他建立起的堡垒击垮。她站在他面前，他又回到那个山村里的少年。他所有的名声与权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说他想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就像他像躺在天空上拍照片一样。
　　那几年，她对天空和大海有着过份的妄想。它们的无垠使人看不到任何东西，要到哪里去寻找永恒，她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
　　走在大街上，在过街天桥上仰望天空。把手机掏出来拍很多云和树木的照片，也拍小地摊上的各种手工品。有婴儿的小鞋子，手链，手机套。最使她动心的是那些手工缝制的鞋子，曾经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看到过各种手工艺品，想买，但是经济不允许。她们用晒干的草本植物编各种动物，有知了，蝗虫，蟋蟀，蜻蜓，蝴蝶。还有绣花鞋，围巾。有人站在话筒旁边吹一天的笛子。风把长长的围巾高高吹起，她闻到它上面的香，淡淡的消失在风里。
　　在附近的寺庙里。她在几尊佛像面前许愿。院子里的姻缘树上挂满红色飘带，它们在香烟里飞舞，在尘世里打下的幸福的结。她说她想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善良聪慧的女孩。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找她的父亲。
　　她出来的时候看到坐在石凳上的算命先生。他佝偻的背脊有些像猫。他告诉她你会遇到那个人，只需要慢慢等待。
　　她说，如果远行是否也会遇到？
　　他点头。
　　她给了他二十元钱。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话有什么可信的呢。呵，我们走到哪里不是一样，面对着茫茫的未知世界。遇到谁，有什么区别呢？珍贵的人是如此的少，只有有善缘的人才能遇到。身边的人都不属于她的系统。
　　有生之年，要遇到一个合乎自己心意的人，何其困难。它的概率几乎为零，是她的脑子里的幻想。
　　于是她开始寻找一种能够穿越未知世界的力量。在心底挖出一条小路，慢慢朝前走。
　　她去他的城市看他，去花店里买了一大束非洲菊，准备拿来送给孩子们。
　　他从楼上下来，看到她手里捧着送给孩子们的鲜花。她的眼睛笑起来还是那么明亮。
　　她说，斯年，我准备再去一次云南。
　　是去旅游么？
　　不。四年前我去看过一个作家，有一个爱她的男子。他要去找她，我将要和他一起去。
　　我看到新闻报道了。她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但我已经决定，并且和他说好后天就出发。我想再次来看你，虽然我知道余珊是极不愿意看到我。
　　管彤。你还是不要去了，那仅仅是别人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你担心我出事，斯年，你不要想太多。我不会有事的，一直以来上天都很眷顾我这样肆意妄为的人。
　　他知道他是说服不了她的。
　　他说，去看海吧。
　　他们第三次来到海边。
　　他靠在她身后，说，管彤，我感觉累了。
　　他的两只手像提过重物之后变得虚脱无力。最近公司一大堆事物已经将他的心塞满，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可以倒头就睡着。他成了一个十足的工作狂，只有在工作的时候能够全神贯注。
　　她说，斯年，你不要太累。有时间就带孩子们来海边看看日出。那应该会减轻你的疲劳。
　　管彤。这么多年来，我和你走了不同的路。然而最终面临的不过是同一个问题。我们都不能使自己得到解放，都不能自在。然而我现在开始厌倦这样的方式，想和你再次有一次旅行。
　　你太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知道你离不开家。你是这样的人。
　　好多时候。他工作后坐在办公室里，一直盯着白色墙壁，什么事也不想做。在路上遇到熟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忽略，等别人喊他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天她走之后，他回到家里，余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孩子们已经睡着。
　　他拿出烟来准备去阳台上抽烟。余珊叫他坐下来，关了电视。
　　她说，斯年，我要和你离婚。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与你离婚。
　　我知道你生命里有不能解决的部分。它像潮湿的深渊，我无法靠近。尽管我明白那是与我无关的部分，但我不能忽视。我们离婚，是给彼此最好的结局。婚后的财产都对半分，至于孩子，可以一个跟你，一个跟我。毕竟我没有抚养两个孩子的经济基础，我要让他们好好生活。
　　她没有再说任何话，起来就进屋去陪孩子们睡了。
　　在她离开后的第二天，他和余珊离婚。他觉得自己就像走了一大转山路又被重新绕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