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作品名称:随手牵来的传说 作者:南江子 发布时间:2016-08-19 09:20:41 字数:4077
整个叙南城全被城墙围着,就像方方正正的城堡,三座城楼一字排开,面向大江,高大挺拔,虎视眈眈,确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但玄真并不知道,从大江上码头上去,要进广复门城楼,从中码头上去,要进大南门城楼,从下码头上去,要进东城门城楼;不过无论东南西北,道道城门通向外面的世界。所以说来,叙南城里的消息倒也不闭塞。叙南城远不止这些,除了这几个临水的城楼外,还有几个城楼——北有北城楼,东有皇都楼,西有西鼓楼,而且在城楼和城楼之间,还有几道小城楼,有叫万花楼的,有叫赛龙楼的,有叫九天楼的,还有……
玄真不由心有所动,何不到城里游览一番?说不定真能碰上王可真,于是,他想见到王可真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他顺着石阶小路向山下走去……他穿过小巷,步出小街,从城外到城内,从城里到城外,一路走着,一路了解着眼前这个小城。叙南真是城不大,可城楼不少,临江的那些城墙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也不知经过了几多洪水的冲刷,那一块块巨石的棱角全都被磨得光亮平滑,一时都不能显出它们当年那种呲牙咧嘴的凶样。临山的那些城墙则有不同,一律的斑驳阴湿,大概是因山神庇护而得到的滋润吧。叙南城城门多,城墙长,城墙宽,把个不大的叙南城围了个铁桶一般,若是城门一关,谁想从外面进到城里,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是痴心妄想!
玄真又回到了“天下第一楼”下,踩着八十级石梯,一梯梯下去。这时,江边人已少了,几只远行的大货船已经泊在江边上,一块桥板搭在沙滩上,苦力们上上下下,搬运着船上的货物,打手紧握着棍棒虎视眈眈,账房先生翻着账本,拨着算盘子。夕阳还挂在西边天上,而江水却滚滚东流。玄真不由得想起“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句,再次想起王可真……
听先皇说过,当年的王可真是有才有貌,是文武大臣中少有的出色人物。先皇见他出众,而且忠诚,就将皇妹——南江子的姑姑嫁给他,皇妹也满心喜悦地等待驸马爷和她共入洞房。谁知这个无论哪一个都求之不得的机会却没有激起王可真的喜悦。他向先皇说:“家中已有糟糠之妻,不弃之儿,万万不可辱没公主……”委婉地拒绝了先皇。他的拒绝,使得先皇颇为不满,皇姑更是怒火中烧,第二天便下嫁给了另一个逊色于王可真许多的武将。婚仪当中,皇姑揭下盖头,直问道:“谁是王可真?”王可真急忙趋步上前:“臣下便是……”皇姑的眼睛瞪得老大,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水袖,拉着驸马爷进洞房去了。搞得王可真好不尴尬,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此,父皇好久不理他,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他认为该做的事,说他认为应该说的话……
忽然,玄真眼前一抹绿意扫来,令他眼前一亮,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不过他看到大江边踟蹰着一个人,缓慢的步履让人感到他已经老态龙钟了。走近一看,只见他富绅打扮,但一张脸却枯瘦如柴,脸色发黑;他的身前身后没有富家老爷的簇拥,更没有富家老爷那种趾高气扬,反而叫人感到他十分的孤独无助、凄凉伤感。老人不断地叹气,不知他心里有什么痛苦事,宽大的衣袖不住地擦拭眼睛,似在流泪。玄真正要走上去,但老人却马上失去了影子。玄真四处看,哪里有刚才看到的老人?
再向码头上扫去,那些漆黑的光膀子搬运工,肩上垫着一块补了又补的垫肩,不再笔直的身体踏上了窄窄的木板,颤悠悠地走过去,上了船。不一会儿肩膀上驭着巨大的货包又踩上木板,小心地走下来,上了沙滩,将货包小心地落到货堆上……岸上一个肥头大耳的监工在那里摇着肥大的衣袖,不断地吼道:“快点,快点!谁要是耽搁了王老爷的生意,吃不了我也要叫他兜着走!”
啊,老人就在这个监工身边看账本,但监工却没看到他,只顾吆喝着。这时码头上来了一群孩子,他们是到这里来捡拾可能捡拾到的东西,全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叫花们。老人急忙走过去,张开双臂,想去抱那些孩子。但孩子们却像没有看到他,只顾自己拾取沙滩上的东西。老人转过身,摇摇头,向大江的上游走去……
玄真看着老人的背影,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自己总想见到的王可真吗?他们怎么都看不见呢?他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老人的衣袖。也奇怪了,老人一惊,侧头一看,眨巴几下昏花的老眼,一下跪到地上,失声哭道:“皇上,如何在此时此地见到你呀?”
玄真动情地说道:“我已被废,现是道家之人,到叙州云游,和你一样,平民一个了……”
于是,当年的君臣,不论尊卑,不论功过,心灵相通,头和头篷在一起,痛哭起来。坐在河边,看着滚滚东去的大江水,君臣互诉衷肠……
玄真十分平静地说完他被废的所有经过,王可真感慨不已,连连说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如果你当年听我的,如果你不赶我走,结果远不是这样,而我也不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南江子大吃一惊:“你死了?”
王可真说道:“我现在还是个孤魂野鬼,每天只有到处游荡,幸好叙南是个阴阳相接的地方,人鬼难分,否则,却没有我的处身之所……”
玄真这才知道王真已经作古,而害死他的就是当年他不弃不离的亲生儿子。
王可真老泪纵横地说道:“老夫当年可是叙可城名嘈一时的人物,也是叙南唯一考中状元的人,而且当时我是一个已近不惑的男人哪。到京城之后,虽然从没有回过家,然家中却有我的老妻——当年跟我一样的要饭的,还有我的儿子——如今却是叙南城臭名昭著的黑老大!我在朝廷为官三十年,非常清廉,十分勤勉,为先皇所看重。先皇将公主许配于我,但我没有忘记做人的本分……没想到我却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
玄真看着王可真痛苦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这样一个人,为了朝廷,为了社稷,为了自身清廉,几十年连妻儿都不曾带在身边,失去多少男女恩爱和天伦之乐?谁知道竟被我弄到辞去官职,孤身一人回到叙南老家,落到如此下场……
王可真想起了当年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徒手而行,一个装着不多银子的小包袱,挂在肩上,揣着两袖轻风,执拗地走了……一路上,他真是寸断肝肠。他抱怨皇上忠奸不分,清浊不辨。多年来,他为了报效国家,尽忠皇上,为官几十年,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甚至他忘了自己还是个有妻子的男人,是个有儿子的父亲。白天忙不完皇上交给的差事,晚上还得继续,直到子时。每当一个人孤独地睡到床上的时候,凄凉就向他袭来。他感到了一个男人的需要,感到体内的冲动。他摸着身边空着的枕头,想象着那就是妻子,那就是儿子。他想起妻子的温柔体贴,想起刚生下不久的儿子娇憨可爱,想起渐渐老去的妻子的倚门盼望,想起渐渐长大的儿子问母亲“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呀”的童稚声,每个夜晚他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在京城,只要他愿意,就有许多机会纳进妻妾,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皇上的东床驸马。
但是他忘不了妻儿,不能使妻儿孤苦零丁。他把自己全都交给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臣子的就一定要把皇上的事看作是自己的,既然皇上考虑不周,自己就应当诚心诚意地给皇上年出来,以求皇上参考修正。皇上迷恋于道,几乎走火入魔,整天神神叨叨,对朝政全不以为然,致使朝中文武混天过日,奸佞之人趁此机会大发横财,而皇叔却正好把他们收罗身旁……他总觉得自己忠心有天可鉴,却哪里想到皇上不满自己,文武大臣说自己多事,皇叔视自己为眼中钉,最终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像落荒的狗一样……回乡途中,他不时地仰面问天:“到底是我错了,还是皇上错了?如果长此以往,皇上会有什么结局?”
王可真说,他万万没想到,回来之后才发现,当年叙南虽然人鬼共处,但还安静祥和;而现在的叙南,早已今非昔比,人比鬼还恶毒。地面不大,可事情却不少:烧,杀,抢,掠,奸,淫……无所不有,坏人当道,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使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原本老实厚道的儿子……王可真说,现在他还记得当年回到家时的情景——他拿着简单的包袱,站在自家门口,破屋烂窗,门洞大开,朝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一,妻儿影子全无。他不知妻儿到底是死是活,止不住老泪横流。他走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乘蓝绒大轿,旁边一匹黑马上坐着一个舒而阔气的英俊男人,三十多岁,手持马鞭,仰头直向前方,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过去。忽然轿子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妇人。于是轿前轿后,前呼后拥,侍候的人急忙上前。他急忙让开。忽然,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在喊“老爷,老爷——”
王可真循声望去,仔细看看,啊!那是他的老妻!他丢下包袱上前去……
马上的英俊男人冷眼看着两个老人相拥着苍苍白发的头,声声恸哭,一动也不动。在老妻的一再催促下,马上的男人才慢腾腾地下了马,走到他面前,很勉强地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父亲”。他朝着旧屋,脸含疑色,老妻告诉他,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已经搬到一个叫“美月宫”的地方。今天要不是老妻想来这里看看,也许夫妻父子就碰不上面了。老夫妻相拥坐进大轿,来到美月宫。一看,美月宫气势恢弘!他大吃一惊,哪里想到自家竟然如此富贵豪华!他知道自己每年兑回家的银两并不多,只够娘俩用度,哪里有钱盖这样的房子庭院?
数月之后,王可真才知道:他在朝中为官之际,儿子借他的名义纠集一群不良之徒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烧杀奸淫,巧取豪夺,杀人霸妻,变无产之家为极富之家,成为一方首恶。没有办法,想“亡羊补牢”,已为时晚矣。他十分后悔当初不但没有把妻儿接到京城一家团圆共享天伦,就连叙南老家也从来没有回过,以致儿子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作为父亲的他,应当负有极大的责任!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便在适当的时候给儿子以提醒告诫,时常训导,希望儿子有所收敛。但儿子不仅不接受,反而指责父亲枉自在朝为官多年,从来不关心儿子和家庭,也不思敛财,到头来两手空空,潦倒而归。见儿子依靠不法手段搏得基业心有不爽,不好生过日,而天天寻造事端,闹得父子不和……
天色已晚,可话还没说完。玄真问道:“今夜你宿何处?”
王可真道:“我随处可宿,倒是你宿何处呢?”
玄真不语,他也不知道今夜该当何处!
王可真沉吟道:“如果没地方,可去皇都门外破庙将就一宿,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说罢不见了人影。
玄真马上问道:“明日如何见你?”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随即王可真回答:“明日下午我就在此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