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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二十三)紧张的一天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02 09:11:51      字数:5998

二十三、紧张的一天

方云汉惴惴不安地来到教室。昨天因多说了一句话已经让老师产生了坏印象,今天早晨又晚起了床,老师决不会轻饶他的。他就像一个重罪在身的犯人一样,时刻准备着接受审讯。
然而整整一个早自习时间也没有什么动静。赵一志背着手到教室里转了几圈。方云汉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也未见有什么异常。
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方云汉舒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暂时掉到地上。说不定老师大慈大悲,不再追究了;或者赵老师是个大方脾气,一向就不计较这类小事;或者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就这样,方云汉作了各种猜测。最后他想:“管他呢,反正这会儿还没有挨整。”
早饭后第一节是语文课,这是方云汉最感兴趣的。他很希望有一位像陈琼那样的语文教师来指导他写作文,但是,当语文教师登上讲台的时候,他大大地失望了。
那人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衣冠不整。一件洋细布的白褂子上沾了些墨水,蓝的和红的;袖口的扣子没扣;一双平底布鞋已破,几乎露出脚趾来;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蓬头之下是一张丑陋不堪的瘦脸;他的面容大概曾为天花所毁,因为那上面有明显的疤痕,但茂密的胡须却美化了这张脸,使人望之肃然;嘴唇很薄,显示了他的能言善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目光如剑的眼睛,初见时无人不感到紧张。
“坏了,该倒霉了,怎么遇上这么个怪物呀?像我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挨他整是肯定的了。”方云汉想。他窥视了一下黄蔚,她正笔直地坐在那里,脸红红的,目光投在那新老师身上,时而皱一下眉头,仿佛在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老师似的。
那人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听力好的人也得用力听才能听清。他说他的名字叫鲍加登,怕同学们听不清,他又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同学们的紧张情绪消失了,大家开始骚动了,有的叹起气来,有的用鄙夷的目光望着鲍加登,有的竟然交头接耳,毫无顾忌地议论起来。
“真失望,上中学了,还让这么个丑老师教咱。”吴思金说,他的声音老师也能听见。
“真是个丑八怪!看那样子,肚子里也没多少货!”陶秋花迎合着吴思金说。
“别小看人。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许多大学的教授都是这个样子!”一位年龄大一点的高个子瓮声瓮气地说。他脸上长着一些细小的雀斑。
教室里嗡嗡地响,就像昨天夜里男生宿舍里成群的蚊子发出的声音。
方云汉不住地摸自己的脑袋,现在这颗脑袋已留了时兴的洋头。
忽然,鲍加登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同学们惊恐地望着这位奇怪的语文教师。
“同学们,中国封建时代的教育家倡导所谓‘师道尊严,我则反之。我一直认为,唐朝的韩愈讲的是对的。他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鲍加登老师用清晰的口齿、铿锵的声调讲道,“我还赞成古人‘教学相长’的说法。”怕同学们听不懂,鲍老师走到讲台下面,有声有色地对他所引用的古文进行了通俗的解释。
同学们的失望解除了,代替它的是敬佩的心情。
“同学们,春秋时代的教育家孔子是贤人七十,弟子三千。他的教学方式是老师和学生一起讨论,老师引而不拔,要学生畅所欲言,各言其志。我很赞成这一点。”鲍加登又说,“今后我将和你们一起用讨论的方法学习。你们可以大胆地谈自己的见解——好吧,现在我就请同学们谈谈自己对我说的话的看法,可以赞成,也可以反对。”说完,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同学们。
黄蔚首先举手,她用纯正的普通话、流利的口齿从容不迫地说道:
“您的意思是,老师不能跟学生摆架子,老师跟我们平等地研究、讨论问题。一般的老师都是我讲你听,不准学生有自己的看法,那样的教法太死,我们不愿意听。”
鲍加登笑了。如果说,平时他的目光像冷酷的冬天,此时他的眼神则如三月阳春,那张丑陋的脸也不怎么令人生厌了。
“好!很好!回答得好!”鲍加登激动地手舞足蹈,“你叫什么名字?”他来到黄蔚面前,“你的普通话说得那么标准,将来可以当个播音员——不,可以当个演说家。”
黄蔚得了夸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然后又站起来,镇定地望着老师,用目光对鲍加登说:“谢谢您,老师。”
陶秋花那涂着劣等白粉的脸上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嗔笑。
方云汉暗自为黄蔚叫好,他也跃跃欲试。
“我是这样理解的,老师。”他忘记举手报告,站起来说,“拿写作文来说吧,不能老师说怎么写就怎么写,要自己心里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写,那就写不出好东西来。老师可以要求学生写好人好事,可是,做学生的写了不好的事,像饿死人的事,不能算冒犯老师。”
坐在他后面的孟富用手指戳了他的屁股一下,打断他的发言。方云汉不耐烦地回头瞅了瞅他。
“说嘛,这里又不打右倾、反右派。”鲍老师催道。
“不说了。”方云汉道,他看见班长吴思金脸上出现了一种十分难看的表情。
“理解得很好嘛,写作,就是‘吾手写吾口’,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不能鹦鹉学舌。这在今后的作文训练中我们再谈。”鲍老师又说。
以后又有一些同学发言,都是各抒己见。
鲍老师说还有点时间,同学们可以看一看新书的第一篇课文——毛泽东的《词二首》。
方云汉心中的不安被这一堂课的春风吹散了,但是,一看课程表,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第三节是政治课。“说不定班主任会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整我一顿呢。”他想。于是在第二节数学课上他一直心慌意乱,惦记着挨整的事,老师的讲课,他觉得好像是一种混沌的物理声音,什么意思也没记住。
然而他的判断又错了,政治课上,赵老师并没有一句是牵扯到他的话。赵老师随便地跟同学们谈了谈如何学习政治,并在黑板上画了一杆步枪,说是学习《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门课,要时刻记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句话。他说夺取政权靠枪杆子,保卫政权靠枪杆子,建设社会主义也离不开枪杆子,别的都是假,只有枪杆子才是真的,有了枪杆子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吃的、穿的和用的……
赵老师在讲话的时候,虽然目光阴郁,声音低沉,但语言还算达意,他那两排黄牙一亮一亮的,好像为了加强节奏感似的,所以学生听起来尚不太反感。
下午很平静,第二天也很平静。
课外活动时间,黄蔚约方云汉、李晓军、高捷一起来到无名山的北坡。陶秋花也跟着来了。
这无名山在凤山中学的西南方,与之相距里许路。说它是一座山,其实是古代帝王的陵墓,其形状极类埃及的金字塔。其山多土少石,上有茂林修竹。因它是县城内唯一的一座山,又颇有景致,所以这里又成了城内人们的闲暇休憩之地。
他们趟过一条小河,沿一条小路,顺西北坡而上。这里因砍伐过重,所以老树稀少,但不知何时又栽满了幼松。他们就在这幼松间边走边谈。
“今天给我们上课的语文老师真好!”黄蔚兴致勃勃地说,她用洁白如玉的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汗水,向上拢了拢垂在前额的秀发,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天真而热烈的光芒,“高捷,你说呢?”
高捷抿着小嘴儿笑了笑。
“好!”她说。如果说黄蔚是一团烈火,里外都烈焰腾腾的话,高捷则是内心有一团炽热的火焰,而外表却像一湖极为平静的春水,她从不将自己的热情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看出她善思的特点和善于克制情绪的能力,所以,她不像黄蔚那样怒则大呼,悲则大哭,喜则大笑。她秋菊般的优雅与纯洁,和那外表妖艳内心低俗的陶秋花形成鲜明的对照。
“就这么一个字?没有别的感想了?”黄蔚不满意地说。
“好是好,讲课还算生动,可就是长得太难看了,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个疯子呢!”手里捏着小圆镜儿的陶秋花插嘴道。
“难看又怎么的?又不是叫你嫁给他,我们是来求学的。”黄蔚抢白陶秋花道,“有的人长得倒好看,却是一块天生的俗物;人家鲍老师不好看,可是满肚子知识。”
陶秋花脸红了,额上沁出了汗水,嘴唇颤动起来。她报复地说了一句:“你看着他好,你就嫁给他吧。”
“他要是没有老婆,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他,你又能怎么样?”黄蔚愤恚地说。
“你们争论的太无意思了。”方云汉见出现僵局,便调解道。
“听说鲍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华东师范大学毕业的。我们两个班摊上这样的老师,算是运气好,第一堂课我就学了他不少东西——可我听俺班的同学说,他这个人脾气有点怪,什么话也敢说,也不怕领导,那年因为他说了些落后话,叫人打成了右倾。”李晓军说。
“右倾跟右派不是一回事。”高捷道。
“反正都带‘右’字,带‘右’字的不一定都是坏人。”方云汉又说。
“因为他怪,他老婆跟他离了婚。他老婆挺漂亮,她把他们的小女孩儿带走了。”李晓军说,“这是我听人家说的。”
“那不是太孤独了吗?”黄蔚道,“他老婆也太不应该了!”
他们边走边议论,好像鲍加登是他们预先选定的研究课题似的。
夕阳的光辉平射到山坡的一片墓场上,那些高大的坟墓的影子变长了。一些麻雀在坟堆上飞上飞下,用它们的喙在野草丛中觅食吃。方云汉忽然联想起小时侯他的那只小麻雀的悲剧,一种伤感的情绪涌上心头。凡事好联想,正喜即悲,无端生愁,按说,在他这个年纪是不应有的毛病,然而气质不由人,他对自己也无可奈何。
他低垂着头,回忆着那只小麻雀。“唉,它的尸骨早就烂成泥了吧?”他想。
高捷素日不多说话,但却善于观察琢磨别人,因此,对于方云汉的性格她很清楚。
“又在想什么,方云汉?”她笑着问道。
方云汉像被从梦中惊醒似地抬起头。
“没什么,我是在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学习的事呢?”他搪塞道。
“不是吧?我看你脸上带着忧愁,小小年纪,愁什么呢?”高捷又说。她其实比方云汉大不了几天,可听她的口气却像大人对小孩子说话。
“我想起了我的小麻雀,它死得好惨,我妈妈心太狠了。”方云汉红着眼圈说了实话,他毕竟是个瞒不住内心秘密的人。
“我看你是个粗人,实际上你的感情还很丰富呢。”高捷说。
“有时想想自己,觉得也挺可笑,那不就是一只小鸟儿嘛,何必为它那么伤心?可我总是不由人,想起来就难受。”方云汉难为情地摸着浓密的头发解释道。
“你快成了多情的女孩子了。”黄蔚讪笑他道,“我看你应该当个英雄。”
方云汉笑了,他笑自己太懦弱。
这时候,从学校里传来下课外活动的铃声,他们便迎着夕阳往回走。路上,李晓军说方云汉和黄蔚太偏爱语文了,应当各门课都学好,像高捷一样。方云汉说由不得自己,他对语文这门学科特别有感情,对别的学科不太感兴趣。黄蔚说她也有同样的体会。高捷说,越是自己不想学的科,越应当多下点功夫学。方云汉和黄蔚表示今后尽量改掉重文轻理的毛病。
但是方云汉心里担心挨整的阴影久久拂之不去,直到上晚自习看到赵一志满面春风地进了教室,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看来这个班主任不像刘晴光那样整人,他是一个肚量很大的人。不过,我从此得好好遵守纪律了。”
于是他专心致志地解起了代数题。
故事叙述到这里,我们还应当捉摸一下方云汉的性格。如果将来他能成器,也许他就是那种大智惹愚的人,但现在看,他只是一个少点心眼儿的楞小子,因为,如果他稍微动一动脑筋,他就会注意到,此时吴思金和陶秋花的桌位是空着的,据此他可以猜一猜他俩可能干什么去了。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注意这一点,他只会注意明枪,却不会提防暗箭。
果然,吴思金和陶秋花回到教室来了,灯光下,他俩脸上都闪着兴奋的红光,仿佛刚刚得了什么奖赏似的。
赵一志老师随后跟了进来,他像一个不露声色的捕猎者,悄悄地来到方云汉跟前。
他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地叩了两下方云汉的桌子角,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在黄蔚的课桌上敲了两下。
方云汉心脏一缩,站了起来,像一个束手就缚的犯人,同黄蔚一块儿乖乖地跟着赵一志走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大家好像在枯燥乏味的学习中得到一点调味品似的,好奇地预测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吴思金用炫耀的目光告诉大家:他是捕获方云汉这一猎物的有功之臣。陶秋花掩饰不住自己的内心世界,用她那妩媚的眼神向同学们传达着她的喜悦之情。
赵一志将方云汉和黄蔚带到他的办公室。
方云汉不安地站在离办公桌不远的地方,这可怜的楞小子,在驯顺地等待着审讯,头也不敢抬。黄蔚则和他并排站着,但看不出她有多么恐慌。
“方云汉,黄蔚,”赵一志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重浊,就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知道叫你们俩来是为什么吗?”
方云汉默然不语。黄蔚平静地回答说:“不知道。”
“两天以来,我发现你们表现得不错。”赵一志说,黑红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方云汉缓缓地抬起头,心中的不安顿时减轻了许多。“这老师也许对我印象不错呢。”他侥幸地想。但黄蔚却没有反应。
“我问你们,”赵一志的脸沉下来了,目光也像他的声音那么阴沉,“这两天你们干了哪些好事?”
这一下方云汉的幻想可是被打破了,因为即使最愚蠢的人也能听出赵一志弦歌中的雅意。他在紧张地考虑如何回答老师的问话。他偷偷地斜眼看看黄蔚,她好像没听见老师的问话一样,弄出副很坦然的神态。
“说呀,你们怎么不说了呢?”赵老师催道。
“我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黄蔚抬起头,正视着老师那张阴沉的脸说,“课外活动时间,在无名山坡上,我因为一句话跟陶秋花争论了几句。可这样的争论,我觉得算不了什么大事。”
“就这么简单吗?”赵一志又说。
“不复杂……她把这点小事都跟你汇报了,我觉得太没意思。”黄蔚用平缓的语气说。
“你……”赵一志刚要发火,好像忽然觉得这样不妥,便立刻刹住车。他那阴沉的目光又落在方云汉身上。他说:“方云汉,你说一说你这两天的表现。”
“今天早晨,我睡过了头,早操迟到了。”方云汉坦诚地说,“我承认这是不遵守纪律,以后注意。”
“别没有了?不光行,还有言。”赵一志启发道。
“我没跟陶秋花争论。”方云汉答道。
“课堂上说了些什么?”
“我没跟同学说话。”
赵一志张了张口,好像有满腔的怒火不便发泄出来似的,因为他面前站着的虽是两位初中生,其实还都是不更事的少年,不可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们。待下自习铃响后,赵一志便由一位严厉的警官变成了慈祥的长辈。
“我今天把你们俩叫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思想情况,以便指导你们好好学习。”他和颜悦色地说,“听说你们的家庭出身还都不错嘛,要少接触坏人,多接触好人,追求进步,争当一名三好学生——回去吧。”他把“坏人”二字读成了重音。
听了这一番春风化雨的教导,方云汉和黄蔚如释重负,笑容满面地离开老师的办公室,跑着回到各自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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